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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烟
断宁曾说她无水则成"齐风",济沨只是淡淡一笑。
离开了水,就只有随风流浪。
济沨说断宁,断宁我我喜欢你。断宁眉毛一挑说我知道。
傻瓜,如果我离开你怎么办?
就只有随风流浪。
断宁是精致的女性,戴银戒指细耳坠,举止得体落落大方。喝酒,不醉;抽烟,不嗜;永远是干练可以信赖的样子。而济沨恰恰相反,穿中性化的衣服,与化妆和饰物绝缘,陪着断宁偶尔抽几支烟。济沨说烟和酒都是苦的,所以她拒绝以物质麻痹自己。
济沨第一次见断宁是在高中楼顶的天台上。断宁一口一口地吐着烟,忧郁袅袅升腾混入城市的灰色。济沨从台阶走上推开门,看着她的侧影有点发呆,风呼呼地拍上面颊红得有了温度。济沨没有说话,断宁也没有。
很久以后济沨回忆说那天她翘了体育,断宁则是躲了数学。断宁仿佛沉思似的说那时候自己莫名其妙默许了她的存在,以前她一直讨厌独处时有人打扰。
那一年她们高二。后来济沨在午休的时间在天台睡着,断宁穿着紫色的风衣丢掉了烟蒂。
也只是如此而已,在走廊上碰上连个点头招呼也没有。她知道她叫断宁,她不知道她叫济沨。
高三的一次聚会,人散了断宁却迟迟未走。她吐的时候济沨扶住了她。一片狼籍,地上,济沨心里。
第二天济沨在高三(4)班的门口对她说,断宁,我想我爱上你了。断宁迷惑四把视线移向远方最后缓缓落定,她很郑重地问你是几班的叫什么名字。
仔细想想,当时断宁是在敷衍自己也说不定,济沨叹了口气。她走出教室时想起断宁很少叹气,但每逢叹气必会摸出一支烟。好几次她都想冲上去把烟夺下跟她说我讨厌跟虚无的东西竞争。可她的心痛了痛,缩回手始终沉默。
好象中间跳过了很大一段。这算什么。一见钟情?济沨心不在焉地摇着脑袋正撞到檞生。
他们问济沨断宁是她什么人。济沨笑着答是恋人。断宁没有任何表情,既不承认也不否认。他们是济沨的同学,而济沨没有朋友。
大三开学断宁在校外租了房子问济沨要不要搬来。济沨拒绝的饿理由简单得无可挑剔——住校外太麻烦,宁可在学校穿梭独来独往,鹿一样优雅老鼠一样匆忙。其实她只是害怕接触真实,她害怕自己和断宁之间一旦有了摩擦就好象打碎的杯子永远拼不拢,那么情愿这样保持适当的距离。她们是刺猬,谁也惹不起谁。
断宁和济沨真是完全相反的人,她们彼此牵扯着在一起,半圆半圆地合着,不常常见面不刻意缠绵,倒也能相安无事。济沨捧着杯子小心翼翼,她嘲笑自己的患得患失却别无他法。她体贴地为断宁抽起了烟,默默地坐在酒吧看她喝酒,冬天的晚上和她一起走在风里什么也不说。
这样便好,再无他求。她不曾想自私也会吞了自己的心脏。
理所当然地断宁有了一个合租者,比她们大两岁叫檞生的男人。刚工作不久,清白的家世和乖巧的女朋友,没任何不妥。
济沨对檞生点点头,她不习惯和人打交道,何况只有几面之缘的男人。她以为点点头就可以走过去,檞生却拉住她说有事要问。济沨怔然说好吧,有什么话这里说。
檞生顾自说着,济沨听得脸色发白。我没说过吗断宁是我的,你休想抢走她,你这个男人。檞生以为她们只是朋友。
"只是"。两个字把济沨刺得生疼。她狠狠扔下一句我知道她不是任何人的不是我的更不是你的,然后径直前走。脑神经给了种错觉似乎檞生在远处说其实济沨你是最残忍的人。重重一击,济沨加快脚步,眼泪掉不下来。不轻易流泪也许是她和断宁唯一的相似之处。
我知道。
她们都不是用心的人,济沨说我只是很认真地活着。她们的成绩不上不下,只是高三了济沨觉得父母一旦老去自己总要给他们个依靠,所以每天抱着书进进出出早起晚睡很专心地学习。断宁依旧在没有济沨的天台抽烟,灰烬一点一点下坠到不知名的空间。
高考前交志愿表,她们很巧合地填了同一所学校。外省,一流里的二等。济沨想断宁是不是成心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任父母的苦口婆心依然不动摇分毫,坚持要填这几乎不可能的学校。断宁说她早想逃了,逃到没有人认识自己的地方,考不上就随便找辆火车坐到哪算哪,找个工作混口饭吃不至于饿死街头。济沨漫不经心地听着,她忽然觉得断宁也有她意想不到的天真。
事实证明奇迹还是存在的。断宁没能逃开,她揣着通知书一个人颠簸到北方。济沨是父母陪着来的,他们在学校看到她友好地问候,你就是断宁吧济沨麻烦你照顾了。
济沨撇了撇嘴,断宁知道她想说自己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她想笑,因为济沨在她眼里根本就是一个孩子。想到这里她笑容缓缓定格,朦朦胧胧地辨不清去向,一下子无所适从起来,左手习惯性地去摸烟,才想起济沨叮咛她不要在她父母面前抽烟。于是收回的左手伸出去摆了摆,叔叔阿姨客气了。这在济沨眼里成了世故的姿态,她想断宁的十八岁和自己的十八岁有着天壤之别。
济沨的父母是很好的人,和蔼亲切,稳重务实。他们唯一的错误就是让济沨认识了断宁,他们以为她们是朋友。实际上……的确如此。
断宁呢?她的过去,她的家庭,她的一切一切,济沨一无所知。断宁,女,本科在读大四,除此以外一无所知。
大学是适合断宁的地方,而不是济沨。可当初偏执地不愿好好读书的是断宁。不过大学不光读书,断宁过着自由散漫的生活,她的微积分曾经拿过很漂亮的分数,帮她从一个"连自己都不知道学什么"的专业转到了计算机。济沨的双亲说多学一门外语是有好处的,于是她老老实实地听从他们学德语。外语系的课程比较空,她时常跑去旁听艺术类的课。除了同个学校,她找不出自己和断宁的第二个交点。她去找断宁,搭公车,吃饭。抽公交卡的时候想起断宁,看见情侣相对而坐的时候想起断宁,只是想起,没有一刻不停在想。就算是中毒,也不是没救。
结帐的时候一摸口袋,皮夹丢了。她努力回想挤公车时的情形,大约是被偷了。于是拨起断宁的号码,她对着服务生疑惑的眼神苦笑,她想对断宁哀求"来救我",哪怕是装腔作势也好。手机那头传来移动公司例行的声音,她失望地无奈地妥协地挂掉手机扔在桌上。
她被困在距离断宁家步行五分钟路的地方却不能出走,把手机转来转去不知所措。如果檞生在家,赶过来应该很快,她犹豫着摸上通话键。檞生在那一头沉默两秒,说,我现在过来。
檞生到得比预想中慢一点,他解释是向上头请了假才从公司出来。济沨不置信地弯了弯眉。檞生说那是男人应有的气度。她抓着他的衣领,复杂的痕迹在眉尖跳跃。绅士,现在我们是对手了,放心我不会妨碍你,要是你能让断宁幸福我甘愿退出。檞生读不懂,读不懂这其中的复杂。
他们站在公寓门口时断宁提着钥匙出现。"真难得你们两个会在一道。" 济沨不置可否,笑得心照不宣。下一刻她扑到她身上说你手机怎么关机了。断宁转过半个身开门,啊,是没电了。她在给手机插上电源的时候才问了句迟到的"怎么了"。济沨陈述一遍,沉下脸:断宁,皮夹里有你的照片也一起丢了改天我们去照一张吧。她用陈述的口气叫断宁无法拒绝。断宁呆了呆,说好。
檞生在沙发上摆弄着电视机的遥控器一言不发。断宁忽然问你那个小鸟依人的女朋友哪去了最近都没见到。他一句"分了"把她酝酿的玩笑悉数堵了回去。
济沨朝他们各望一眼,收回自己的目光。
断宁你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就在一个冬天。
断宁你记不记得,下一个冬天,你醉倒时身边的一双眼睛。
断宁你知不知道,我早就明白我迟早会离开你。如果我成不了你的最重要,至少要成为你的最遗憾。
断宁开锁进来寝室里一片漆黑,济沨在被子里发抖,她拉住断宁的手倏地烧了起来。断宁没有抽开,而是很温柔地蹲下让她好好休息。我留下陪你。
可是断宁你知不知道,我会离开你,迟早会。我以为我不怕的,临到头却害怕得发抖。
断宁在济沨睡着后从桌前凌乱的书中找回了她要借的电影。或崭新或陈旧的书页间堆放着她不认识的德文单词,匆匆掠过不加留意,最后轻手轻脚地关上门。
晚上济沨起来看见杯下压的纸条,眼眶一下子湿了。斜斜一行字,"我先走了,好好照顾自己,傻瓜。" 济沨摇摇头,对不起我做不到,我做不到在没有你的世界顺畅呼吸。她捂着泡面登上□□,狐的头像明艳艳地晃动。狐是断宁的名;济沨用的是真名。
断宁,寝室里的同学今天都是应聘工作了。我没有。断宁,我收到德国大学的信了。断宁我一直没法跟你开口。
狐沉默了一会儿。我知道你会离开,只是没想到那么快。傻瓜,你当初选择读德语时我就明白,你累了想去飞了,而不是再留在我这里。
济沨不说话。
你还记得答应我要给我的主页做LOGO吗?你有没有看过我那些加密日志?
但济沨不知道,她每次都只对着跳出的密码框发呆。
济沨的送别会上她拉住檞生恶狠狠地警告我不是把她让给你了你给我小心点。檞生竟没有反驳,他点头说就算你放手了我也不认为我不在跟你竞争。
后来檞生更了解她这话的真实性。他和断宁一起回去时觉得她很清醒,痛苦的清醒。可她却执意说自己醉了。
檞生,我有两年没醉过了。曾经一年中有一天我是必醉的,那是父母正式离婚的那一日。四年前的同一天就是济沨扶住我的。我记得太清楚。
檞生,我很久没哭过了。我想我不能哭,我曾经发誓要用自己的手去守护她。可是她跟我说她的坚强全为了我。你看多讽刺。
檞生,我的主页里那些加密的日记,都是我藏了又藏的话,我不能说济沨没有你我怎么办,我不该这么软弱。其实密码是她的生日,只是她从没有尝试。
檞生,实际上我休学过一年比济沨大一岁,我去读大学也是因为担心她……我想去没有人认得她没有人得知我过去的地方。这场游戏,我输得一败涂地。
我知道得比谁都清楚,不是她离不开我,是我不能失去她。
说完后断宁没有流泪,她默默吐了口烟,对檞生说走吧。
飞机起飞的那日断宁和檞生一起相送,还有济沨朴实而骄傲的父母。他们感激又不无伤感地握住断宁的手谢了又谢。
真讽刺。断宁习惯性地摸出了烟。
济沨走出她的生活,走前把所有东西都留给了她,包括她们一起看过的碟、一道读过的杂志、许多她送给济沨的小银饰挂件--济沨从没戴过,她不知道她保存得那么好--以及两个人的回忆,一同毫无保留地丢给她怀念。
济沨留下的最后一件礼物是一只枯死的黑蝶,镶在LOGO上,明明是沉稳的颜色却分外惹眼。原来你的艺术课也听得很认真,断宁苦笑。
几个月间,她们还有打电话发邮件相互联络,后来断宁的主页关了,济沨再没有她的消息。
然后断宁戒了烟。
再然后济沨听说断宁真的独自去了远方随风流浪,和叫济沨或叫檞生的人再扯不上关系。她在以为自己不在乎的时刻捏着听筒,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吓得一旁的德国男朋友惊慌失措。
不是因为还爱,是因为不爱。已经再爱不起了。
桌上,躺着那张她们唯一的合照,光与影徘徊悱恻。太阳干燥而温暖,晒出遥远的清爽味道,落在照片,摇曳生出段段青光。
世界的转角处未曾绽放。
转角处的世界地老天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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