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离者

　　说来也奇怪，李棠安这夜睡得格外安稳。
　　他只感觉一闭眼一睁眼，天居然已经蒙蒙亮了，但精神竟出奇得好。
　　他推开房门，隐约听到楼下厨房有叮叮当当的声音。
　　想来是新招的助理……叫什么来着……？
　　哦，顾琅。
　　顾琅在做饭。
　　顾琅打好豆浆，又煎了一个蛋和一条培根，夹在烤的金黄的面包里，端出来的时候刚好看到他的老板慢吞吞地下楼。
　　“呃……安安，吃早饭了。”顾琅稍有迟疑。
　　李棠安站在楼梯上，纤白的手指在铁制的扶手上一下下敲着。
　　“哒、哒、哒。”
　　无端端带着点隔绝烟火气息的疏离。
　　见李棠安只是远远地盯着餐桌上摆好的碗碟，顾琅以为早餐又不合老板的口味，微微局促地问：“不爱吃吗？”
　　只听李棠安问道：“你吃过了吗？”
　　顾琅一愣。
　　艺人都这么关心自己的助理吗？
　　“吃饭了没？”李棠安很有耐心地又问了一遍。
　　“没、还没，”顾琅回过神答道，“我待会随便吃点就行了。”
　　李棠安皱了一下眉头，想说点什么。最后，他居高临下地朝顾琅扬扬下巴：“以后做饭把自己的份也带上——像昨天那样。”他补充道：“传出去别叫人说我连饭都不让你吃。”
　　李棠安在餐桌旁坐下，见顾琅还愣着，说：“快点，磨蹭什么，待会就要去剧组了。”
　　“噢！”顾琅应了，关起厨房的门。
　　只听锅铲翻动，抽油烟机在旁伴奏，不一会顾琅就又端着一个碗出来了。
　　李棠安假装毫不在意地朝他碗里瞄了一眼。
　　顾琅发现了，把碗往李棠安面前推，好让他看得更清楚。
　　“西红柿鸡蛋面。”
　　李棠安看看自己盘子里的简简单单切成两半的三明治，又瞧瞧顾琅碗里那黄澄澄红艳艳的西红柿蛋面，面无表情地盯着顾琅。
　　顾琅满头问号，不明所以，以为李棠安想跟自己换，于是伸长手臂把盘子和碗掉了个个儿，示意道：“吃吧。”面是按照自己的饭量下的，他估计依照李棠安的猫食饭量肯定吃不完，又不想浪费，心里一冲动就说：“吃不完剩着我吃。”说完就后悔。
　　李棠安一个矜贵的大少爷，会喜欢自己这种抠抠搜搜的助理吗？自己一上来就要吃人家剩饭，会不会显得太巴结谄媚了点？
　　李棠安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挑着面细嚼慢咽。
　　顾琅两三下吃完了一块三明治，抬头就看见李棠安把西红柿全部赶到一边，倒是把大大小小，散散碎碎的鸡蛋挑拣着吃完了。
　　“……”顾琅小时候家里穷，别说挑三拣四，有饭吃就不错了，即使时至今日见过太多比李棠安铺张浪费一万倍的奢靡生活，也仍旧不太能理解挑食这种恶习。
　　李棠安大概是感受到顾琅的欲言又止，睨了他一眼，照挑不误。
　　表情非常挑衅。
　　冷静，冷静。
　　顾琅再三告诫自己。
　　李少爷作妖完毕，把碗又推回顾琅面前，拿起另一块三明治。
　　顾琅不知道是不是气到昏厥，连筷子也没换就闷头吃起面来，吃了大半天才反应过来这是李棠安用过的。
　　“……”完了。
　　男人抬头看了眼李棠安，发现小少爷居然没有丝毫被冒犯的气恼，反而食不知味地咬着面包不知道在想什么。
　　李棠安在想什么？
　　从小到大，顾琅可是第一个吃他剩饭的人。
　　李家讲究多，哪怕浪费了倒了也不会吃剩饭。也许吃剩饭是普通人家非常常见的画面，譬如父亲吃儿子的剩饭啦，但在李家这是不可思议并且十分丢脸的事。
　　就算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你叫李棠安去吃哥哥李棠瑛吃不完的剩饭，那是决计不可能的。
　　哦，不能这么举例，毕竟……
　　“叮咚——”门铃响了。
　　李棠安懒得开门，顾琅仍在吃饭但吃饭的速度明显加快了。
　　门外传来窸窸窣窣的钥匙声，大概是等不及干脆自己开门。
　　邵榕甫一进门就觉得今日这房子跟往日有些不一样了，但具体哪里不同，她也说不上来。女人嘛，很多时候都只凭着直觉说话。
　　她换上拖鞋往里走了两步，发现一向喜欢赖床的李棠安居然坐在餐桌前吃早饭。
　　见顾琅吃完了没有鸡蛋的西红柿鸡蛋面，李棠安示意他把碗放进洗碗机里。
　　“榕姐。”李棠安叫了一下还有些怔愣的邵榕。
　　“哦哦，安安，”邵榕笑道，“我以为你还没起床呢。”
　　三下五除二把碗洗干净的顾琅也跟邵榕打了个招呼，今日换上休闲T恤的男人多了点居家气息。
　　“怎么样，第一天相处还顺利吗？”邵榕虽然防备着顾琅，但也没有到草木皆兵的程度，更何况以后安安还要跟他还要长期相处，如果自己的敌意太明显最后受委屈的不还是安安。
　　顾琅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思考片刻：“很好，安安人很好。”
　　邵榕跟所有的家长都一样，只喜欢听别人说自家孩子的好话，她满意地点点头：“那你多操心。”她指挥顾琅往背包里放一些片场里用得到的东西。
　　“好了，就这些，你下次记着就行，出外景的话不太一样，到时候再跟你说。”邵榕点点头：“安安还有两个工作助理，待会也会一起去，你们认识一下。”
　　顾琅比个手势：“稍等。”
　　他拿出不知道什么时候买的消过毒的崭新保温杯，进了厨房。
　　出来的时候刚巧李棠安收拾好准备下楼，顾琅走过去跟楼梯上的李棠安说：“我泡了果茶。”
　　李棠安弯腰凑近一闻，甜甜的，还有玫瑰花的香气。
　　他点点头。
　　他发现看起来老实木讷的顾琅其实有着很霸道的一面，只不过现在还不够明显。
　　在保姆车上看了一会剧本李棠安就开始发呆。
　　堵车的时候，司机小刘跟副驾驶上的顾琅搭话。
　　“哎，A市的路况太糟糕了，现在还没到早高峰呢就这么堵，像我老家那个县城就安逸多了噻。”小刘是四川人，说话仍旧带着四川方言特有的腔调。“诶？兄弟你家是哪儿的？”
　　“俄罗斯。”男人特有的异域嗓音响起。
　　李棠安面上不动，耳朵却早早竖起来。
　　“哟！还是外国友人！”小刘爽朗地笑道：“听你中文水平挺高啊。”
　　顾琅也跟着笑：“我父亲是中国人，他从小教我学中文，后来我母亲去世后，我就跟他回到中国。”
　　“喔……”车队终于开始走动，小刘发动车子，抻着脖子张望。
　　“哈哈哈，是嘛，外国人是不是都挺好找工作的？妈哟，咋个又停了嗦！”
　　顾琅淡淡一笑：“还是得有文凭，我文化程度不高。”
　　小刘哑火了，过一会又说道：“哎，可不是嘛，我家里好几个兄弟姐妹，我是老大，早早就不读书了。刚刚出社会的时候啥也不会，找过好多工作，后来学了车就好多了。”他总结道：“所以无论怎样还是得有个一技之长。”
　　小刘是个话唠，拉着顾琅天南地北地胡侃。
　　李棠安听两句就不想听了，他觉得顾琅没说真话。
　　紧赶慢赶到片场，一路上跟工作人员笑着打招呼。
　　化妆师科岚早就等在李棠安的个人化妆间门口，一见李棠安走进来连忙迎上去。
　　“哎哟，这小脸都还是白的呢，连粉都不用擦。”科岚一边拉着李棠安的手大呼小叫，一边心疼地捏捏他的脸，跟他咬耳朵：“怎么不再休息几天？”
　　“流了点血，没什么大事，就当促进新陈代谢了。”李棠安拍拍他的胳膊，示意胡导已经走过来了。
　　“安安。”导演胡晓婷跟编剧张玉瑶一起走过来打招呼。
　　“身体怎么样？”
　　“挺好的，拍上一天都没问题。”李棠安觉得大家都有点大惊小怪，殊不知是邵榕对外跟人夸大了他的病情。
　　胡导瞧着李棠安的确有些苍白的脸说道：“有不舒服就说，今天就给你安排了上午一场戏，我们时间经费都够，不赶进度。”
　　李棠安接受了她的好意，笑道：“哎，我不会逞强的。”
　　“啊呀，这是你的新助理吗？”张编剧朝李棠安挤挤眼睛：“长得很帅啊，人又高，比好多一线小生还有型呢。”
　　李棠安听了心里不知为何有点莫名其妙的愉悦：“这是顾琅。”又给顾琅介绍道：“这是胡导和张编剧。”
　　顾琅老老实实地叫人：“胡导，张编剧。”
　　花言巧语的人未必会招人喜欢，但老实巴交的人一定容易引起别人的好感。
　　胡晓婷是个人精，从李棠安的语气里品出那么一点若有若无的意思，跟顾琅说：“别，跟安安一样叫我婷姐就行，哎，你应该比我小吧？”
　　顾琅说：“我31。”
　　胡晓婷点点头：“嗯，我比你大，叫我婷姐就行。”
　　“哎，这样一比，安安的年龄还是最小的。”张编剧故作伤心地感叹。
　　“那当然，国民弟弟嘛，安安人又漂亮，说他十八岁也没人怀疑。”科岚说。
　　“行了行了，别给我乱起外号。”李棠安哭笑不得。
　　“走吧，去化妆。”科岚挽着李棠安的胳膊准备往化妆间走。
　　几人正说笑，远远就听到“嘡嘡嘡”高跟鞋砸在地上的声音。
　　是这部戏的女主角宋青青。
　　张编剧背对着宋青青翻了个天大的白眼，科岚好不避讳地撇撇嘴，就连一向不爱说人坏话的胡玉婷在看到来人的时候也显而易见地皱眉。
　　“怎么了？”李棠安离开剧组很久，这里发生的有些事他都不是很清楚。
　　“她呀，还不就是想多点镜头吗？”张编剧话没说完就被胡导扯了一下。
　　宋青青走到几人面前，那假笑别太明显。
　　“胡导，张编剧，”她朝李棠安，眼睛却时不时瞟向一旁陪站的英俊助理：“好久不见，安安，身体怎么样？”
　　这话换在场的任何一个人说得都比宋青青嘴巴里的要真诚一万倍。
　　李棠安懒得搭理这种连面上功夫都不愿意做的智障，他的家世摆在那里，哼一声就有人帮他收拾看不顺眼的人，这种明晃晃的不客气简直幼稚到家。但在他受伤之前，宋青青还不是这么嚣张。
　　他收起笑容，朝胡导和张编剧点点头就跟科岚进了化妆间。
　　宋青青的脸跟她的名字一样难看。
　　宋青青在参加这部剧之前只演过几个配角，演技倒还可以，就是有些好高骛远。
　　要说他们现在正在拍的《雨落空城》这部剧，从剧本到班底到资金都是实打实的收视率保障，只要宋青青认真演，靠着这个角色火是必然的，以后不愁没有好的剧本接。谁知道她等不及从拍摄到到审核再到播出那么长的时间，居然抱上了投资商曹辉的大腿。
　　要说这件事，大家都是成年人，选择怎么生活是自己的事情，但就怕拎不清的。
　　“宋青青以为自己爬了投资商的床就可以在剧组，在娱乐圈里横着走，”科岚不屑地说，“就她那土了吧唧的品味，曹辉也不过尝个新鲜，真的能把她带出去丢人？”gay里gay气的化妆师嗤笑一声。“就她自己还在那儿美滋滋的，成天炫耀曹辉给她的那点东西，有一种东西叫嫖资啊她没听说过？哎哎你别笑，差点给你画歪。”
　　“你瞅瞅她，也不知道哪儿来的自信，还真以为自己是白天鹅呢，连你都不放在眼里，啧啧啧，这个脑残，她难道不知道熠辉就是你家开的？”科岚好不容易把李棠安逗笑，越说越起劲。
　　宋青青跟李棠安是同个公司的艺人，严格来说，宋青青要恭恭敬敬地叫李棠安一声“前辈”。
　　李棠安笑道：“好啦，说她做什么，浪费心情。”
　　科岚看看镜子，又看看李棠安，手中的动作不停。他突然想起什么：“哎，倒还真有件事。”他扫了一眼傻站在一旁呆呆看着李棠安的顾琅。
　　“什么。”
　　“你这个新助理帅是挺帅，怎么看着有点呆？哎算了，不是跟你说这，”科岚神神秘秘的，“你知道演女二号的那个，白秋萍吧？”
　　“知道啊，她演技挺不错的，人也认真。说起来我刚进来的时候也没看到她，她怎么了？”李棠安从镜子里看着顾琅，刚巧顾琅也在看他，他不知想到什么，露出一个不易察觉的微笑。
　　“哎，别提了，她好像对海鲜过敏，结果那天她助理没留意，取饭盒的时候给她拿了一份海鲜粥，她吃到一半才发现，然后晚上拍戏的时候她突然倒在地上开始吐，脸上脖子上起好多密密麻麻的小红疹，看着就痒，救护车来的时候她已经把自己的脸挠花了。噫……”科岚搓搓胳膊。
　　“嗯？你的意思是有人故意的？”李棠安敏感地问。
　　“那可不，据说订饭的时候根本没有人点海鲜粥，结果发饭盒的时候就有了，而且啊，那海鲜粥里的虾切得超级碎，颜色也差不多，根本发现不了，哎，也不是发现不了……”
　　“怎么回事？”李棠安皱眉。
　　“当天晚上啊，恰好宋青青和白秋萍有一场对手戏，宋青青不知道为什么一直不在状态，NG了十几次，大家都又累又饿的，拖拖拉拉到半夜，胡导都发火了，指着宋青青的鼻子警告她，说吃了宵夜再拍不过就把宋青青这场戏剪了，大家都想赶紧收工，谁还有心情管自己吃的是什么粥，粥里有没有海鲜？尤其是跑来跑去把动作重复了十几遍的白秋萍？”
　　“你是说……宋青青？”
　　“不然呢，大家都是这么猜的。因为传言曹辉看中的其实是白秋萍，还有人说之前宋青青想抱曹辉大腿想疯了，脱光躺在曹辉的床上，被曹辉叫人裹了床单扔到门外。”科岚捂着嘴笑起来。
　　科岚又看一眼顾琅：“所以呢，让你的大块头助理小心一点，我看宋青青不知道又犯什么病准备要挤兑你了。”他拍拍顾琅的胸口，眨眨眼睛，复而回头勾了下李棠安的下巴：“好啦，哥哥我才不会跟你抢人。”
　　李棠安和顾琅从镜子里对望，半晌，李棠安开口：“他这么呆，能小心什么。”语气里分明是维护。
　　“我会保护你的。”顾琅突然开口，神色严肃。
　　李棠安不可置否。
　　科岚看着他俩的互动，早就偷偷笑着：“超级忠犬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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