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客

　　那身边的男子向我这边靠了靠。
　　我疑问地转过头，很想看看他要干嘛。
　　怎知，他接下来竟一手扣住我的肩膀，一把将我带进了他的伞下。
　　“哪里都可以淋湿，头却不可以，容易生病。”他深沉幽微的声音拱在我的耳畔。
　　我就这么猝不及防地贴在了他的身上，被他揽在臂弯，他似乎为了更保险一些，还将我的头往他那边掰了掰。
　　四周延绵着雨打枯枝的腐朽气味，我却浑然不觉，嗅觉被他和着墨香的独特清气所占据，一下浓，一下淡，仿佛一个虚无缥缈的梦境。
　　“多……多谢。”我喉咙梗了梗，舌根子忽然打起了结儿。
　　我跟他步履不一致，他出左脚时，我偏在出右脚，两个身子又挨得这样近，走起路来就撞一下撞一下的。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感想，只知道我自己爱玩的心性升腾了起来，很喜欢与他的磕磕撞撞，便一直坚持着没有换脚。
　　我真的不知道他是什么感想，但总觉得他从心里来讲，也是喜欢这样玩的。因为他也一直坚持着，并没有换脚。
　　长这么大，我是第一次觉得从江畔到我家的这段路程太过短暂。路程结束，意味着如此无间的亲密姿态也要结束。
　　我立在屋前，用钥匙开门闩，他背转了身子收伞，对我说道：“小兄弟，谢谢你收留我。”
　　我摇摇头，点上门洞子里的油灯。微弱的灯火飘摇，如我此刻的心境，我为自己惊诧——我竟肯轻易相信这样一位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假如他不是真书生呢？假如他早已盯上了我襟子里的银子呢？然而我再回头看看他那张分明童叟无欺的脸，顷刻便打消了这些猜疑。
　　我的小屋简陋，一桌一椅而已，椅子自然让给了他，他推托一阵，终是拗不过我。我麻利地洗刷了一只饭碗，为他盛水——
　　我不用茶具的，常年孓身一人，无需讲究用度。
　　而他是文人，知趣识雅，却对此不甚在意，这多少让我坦然了些。
　　我与他客套两声，安顿了他，便去淘米宰鱼。他喝了两口水，便起身过来，卷了卷袖子：“可要帮忙么？”
　　我看看他的宽阔袖套，以及细腻荧光的手背，手指忙忙地往灶下添柴：“不必啦，我很快的！公子还是休息一下吧！”
　　说罢，我悄悄看了看自己的手，十岁那年砍柴不小心劈了手，现在虎口处还有一道凸起的疤痕；常年做活、撑篙，手心里粗粗粝粝的尽是茧。
　　而他怎么同，那样好看的手，只配执笔捻书，氲染竹纸墨香，我哪里能让他做这些粗人事。
　　他立在锅台前看了我一会子，约是看我刮麟破膛、剥葱剁姜一溜烟的动作似行云流水，他也实在插不上什么手，便弃了动手的念头，在这不甚宽敞的小屋子里来来回回地走。
　　我一边忙活着，一边偷偷瞄他，其实我很想知道他的名字。他这样不食人间烟火般的容貌，会配一个怎样的名字呢？
　　没等我问出口，倒是他先问起我来。
　　“呃？我叫殷舟儿！”我爽利地答道，顺便自然地问他，“敢问公子高名？”
　　他转过头来，清淡一笑：“在下梅颜。”
　　“原来是梅公子，幸会幸会！”
　　接着便没了下文，两下里皆是沉默。我不甘心就这样与他疏离下去，于是一边在鱼腹中扣扣索索，一边绞尽脑汁地想话题。
　　“我见公子是读书人，此行可是参试秋闱？”
　　梅公子轻轻颔首：“正是。”
　　“哦！公子肯定能中个解元回来！”我沥油入锅，回头对梅公子笑道。
　　（此特声明：我虽是个生意人，却也有我的底线，不是见人就说好话的！这话我只对梅公子说，我指天立誓，我可是真心的。）
　　梅公子顿了一顿，语气中明显镀上一层暖融，说出的话带着笑影：“承你吉言。”
　　言辞虽是谦逊有礼，我却仿佛听出他的某种笃定，没有回头，也猜想得到他此刻面颜上熠熠的流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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