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上海, 小女人

　　我大姨（其实我外婆家的全体女生都是同一个女中的校友）也是女中毕业，极其喜欢外国文学，所以留在娘家几大箱子西方通俗小说，什么《三个火枪手》三部曲，凡尔纳全集，还有各种有名无名作家的，反正五花八门啥都有。因为我外婆家属于工人阶级成分，外加我外婆在里弄中的人缘很好，所以□□时候啥事情都没有，所以我大姨藏书完好无损地被传到了我们这代。对于属于70代的小表姐来说，确实是在文化匮乏时期一笔很难得的精神财富，这导致她对西方文化很理解，整个人的思维方法偏西化。由于喜欢西洋文学，她自然对英文学习热情高涨，她和我大表姐小时候一起长大，两人每天会定时用英文对话，半夜里搞搞收听敌台的活动（VOA，BBC），练成一口极其柔美的英语。基本上我个人认为，她英文的表达能力应该有她中文的八成，因为国学方面她其实也不错，起码围棋和国际象棋，写四绝和散文诗的水平都不赖。这对她的人生特别是就业有很大影响，后文将会细说。

　　可惜，这位小才女在高考时候手抖，只进了个一流大学的冷门文科专业，害她以后费了很大功夫来弥补当年的失误。毕业找工作时候，她良好的英语水平倒确实给她带来了很多机会，可惜由于学历限制，得到的都是她觉得不太喜欢的文秘或者酒店大堂经理之类的位置。最后呢，她进了个国营厂的文档室，主要负责管理起草核对和外贸合同，90年代初的月收入为800块整，其实厂长对她已经很厚待了，因为他自己当时每月基本工资也就千多块而已。

　　该厂虽然规模不大，但因为产品质量和价格比很有些的国际竞争力，所以和国外厂商的大小合作机会倒确实是不少。小表姐终于得到了实战机会，厂长也很满意她的表现。此后，她渡过了相对不怎么求上进的一段安逸日子，直到一件小事刺激了她。

　　这事情说来也和石库门没有卫生间有关，大家冬天都得排队去公共浴室洗澡，如果单位里有配套浴室，那对员工来说，就是非常得人心的福利了。如果和门卫，管清洁的阿姨关系好，带自己亲戚进去蹭点公家油也不算很过分的事情（请轻拍，我描写的不是王二小，是一个普通女人。同时不要因为我自曝家短而上纲上线，谢谢）。不过，很不幸的是，我小表姐这个穷酸文人臭老九根本不会和人家工人阶级打交道，当时还颇有点年少得意，在别人眼里看来就是完全狐假虎威，看不起人。

　　不意外地，当她带着我和我妈一起准备去揩油时候，被门卫处的人捉住当场借题发挥，批评一顿，本来兴高采烈地洗澡运动发起人顿成了霜打茄子。我姐和我一样，如果是自己一个人被门卫说了也就罢了，但她觉得这次害自己小妹和阿姨一起受委屈简直是奇耻大辱！她回家掩面痛哭（她本来就很喜欢哭，这是真的。因为从小机灵可爱，没啥人舍得委屈她，和我这种三流人种比，抗打击能力确实弱点），不过好歹知道回家关门再哭，没当欺负她的人面前落泪，也算不错了。在哭湿两块手帕之后，在我和我妈的哄劝下，她总算歇工，发了会呆后，恨声说：“我不能在这地方继续呆下去了！”她当年批头散发，肿着个眼睛，红着鼻头，还气势汹汹指天发誓的样子实在蛮恶搞的，已经被我取笑了N年。当然她现在说起来，可能还会发表类似“好感激你啊，门卫同学，没你的鼓励哪有小丸子的今天呢”之类的致谢词。（对，这位女同胞目前是小丸子粉）而且，这事给她的教训，让她发现自己在人际交往中的一个弱项。后来有次找到份需要和垄断型国企打大量交道的活，虽然待遇很好，她也没有去拿下，因为她知道自己不擅长此道。

　　由于此事，她和单位同事的关系益加不好，不过所幸，此时我姐夫及时地出现在了她生活之中。他的来历比较有趣，是每天早上和我小表姐一起排队等同一班公车的姑娘给介绍的（同学们，生活有规律真的很重要！难怪我没出息呢，我同事说我一年365天从来没有在同一时间早上进办公室过）。我那拥有北地风格高大威猛身胚却说一口吴侬软语的务实派姐夫和我家梦幻小才女正好互补，他在我小表姐人生的最低谷给了她及时的支持和帮助，包括陪我姐一起坐马路牙子上，给她擦眼泪抹鼻涕啥的。

　　我小表姐在男友的鼓励和家人的支持下，又开始大张旗鼓地准备简历和面试。由于总算积累了两年工作经验，她新找的工作终于让她的月收入翻了一番，并且能开始在商务楼里上班，开始有点小白领的样子了（不要说人得啬，谢谢。大多数女人都会比较向往能穿着小套装，出入高档写字楼的生活）。

　　由于接触的人总体教育程度上升，小表姐益发觉得自己学历不足，开始上起了成人大学。其实成人大学的因为是全国统一考核，所以颁发的文凭还是得到广泛承认的。读成大的人通常都非常认真用工，因为他们是相当明确自己需要的。还好，她运气不差，上课的地方离我家挺近，所以还能有地歇脚吃饭。其间，她又跳了几次槽，我觉得她之所以成了个跳蚤完全是第一份工作留下的后遗症，变得不喜欢受环境约束。不过她在我毛脚姐夫影响下，逐渐也变得成熟起来，懂得如何变通。

　　小表姐在和我姐夫结婚一年后，终于成大毕业，凭着这块敲门砖和6年工作经验，终于进了家500强外企，混了个小主管当。她凭着出色业绩，历年末累计分到的奖金加起来数目不小。小两口配合良好，我姐夫因为人脉广，得到了些内部消息，两人投资股票又赚了一把。

　　两人本来打算买房，不过当时我姐办公室里一众人口都在忙着考G托，准备出国读书。我姐姐也心动了，其实她一直很想留学一下，多一种人生体验，不过家里底子薄，确实供不起（没办法，我家没大钱又养不出能拿全奖的人材）。现在，她手头终于有了足够积蓄，就准备放手一博了。本来考虑去美国，可人家不承认中国成大文凭，古板的英国人倒相对开通。好在她要读的专业英国学校的学科全球排名也不错，于是，折腾了一番后，她开始了欧洲游学生涯。

　　小表姐属于比较想得开的人，在应付一年制硕士的紧张学业之余，还顺道把欧盟各国都踩了一遍（再次感谢我姐夫人对她在生活费上的无私奉献，夫妻齐心其力断金）。虽然其代价是一瘦掉整整10KG，脸颊上面肉通通不见，连鼻子都看上去高了1公分。

　　关于英国一年制硕士的含金量，确实是仁者见仁的问题，反正我小表姐从中受益匪浅，起码以后到国外出差，运气好的话能有个硕士班的同学做地陪。虽然找到几个英国职位，但她因为不习惯当地伙食又做不来饭，所以只能回国了。一回上海，倒是立刻给她找到了个月薪2.5W工作，干了没几个月，有猎头又主动上门，给她介绍了个能月入4W，年终分红也很客观的位子。我姐姐捏指一算，拼上一年半载，加上我姐夫赚的，老本和把新房贷款缴清的钱就都来了，立刻咬着牙就上了，彻底又忙活了一年多。

　　去年初，她终于完成了历史任务，辞了高薪但同样高压力的工作，找了个舒服轻松的活，平时搞点小投资，倒也日子滋润。前两日去定做了套红木家具，又购入一套原住石库门弄堂对面的黄金地段商品房出租。（又谈钱了，忒俗，不过没办法，上海人就是谈钱方面很直白的）

　　这位出身石库门弄堂的上海女子，当年遮遮掩掩，羞羞搭搭地在大清早出门，给因上早班而匆忙离家的父母倒马桶时，应该没有想到自己能有一天坐在开放式的阳台上，靠着印尼产藤椅，吹着小风，边听着昆剧牡丹亭，边神定气闲地和我姐夫一起品着刚泡好的参香潽耳。因为嫌累赘，积家表（百达菲利对打工族来说还是挺贵的，本文是写实而非传奇类，所以就留给贵族们玩吧）被脱下放在几上，与旁边被养护出包浆温润光泽的小壶聚在一处，倒也显得挺和谐。

　　这还是一个很功利的故事，没办法，象我大表姐似的年轻时闯荡得头破血流，但终归于平淡祥和人生缺乏卖点么。当然我觉得大表姐的尝试亦是成功，因为最后她终于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所以我拥抱你，大姐。

　　总之，一家三口住小亭子间里，用马桶没什么丢脸的，想想人家圣子耶酥是诞生在马槽之中。如果脚踏实地，好学上进，外加老公的全心理解支持和一点点小运气，上海弄堂姑娘一样能百炼成千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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