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邺城
太原的冬天是清爽的干冷,我把暖炉捧在手里,踩着地上薄薄的细雪向高欢书房走去。自从一个月前高澄把高湛、高孝瑜、叱地莲三人接去邺城,我的生活便只能围着高欢旋转。他不是个安于三分天下的男人,先前的杂事一告落,他的心思便马上完全扑到统一北方的大业上。这些日子他埋头于书房和心腹们讨论西征大计,时常整天研究战阵以致忘了吃饭休息,作为渤海王妃,我关心他义不容辞。
我在门外咳嗽了一声,把暖炉交给下人,端了一盅汤,笑眯眯地看着他。
“你还会做东西?”高欢有些惊奇。
“当然不会。”我径自走到他桌前,“当归羊肉羹,你补补。”
高欢揭开盖子问了问,突然四下张望了一下,压低声音小声问我,“莫非这几天夜里,本王……”
“天天都想什么呢!厨房那帮人开小灶,我闻着香,就给你端过来了。”我白了他一眼,“快趁热喝了!”
“收了公主的好处,那本王今晚可得好好服侍公主了。”高欢轻笑了一声开始喝汤,我顺着桌案看去,清一色的政令、地图,便问道,“你又要西征了呀?”
一听我提到政事,高欢立刻警惕起来,他放下勺子,正色道,“谁告诉你的?”
“用得着谁告诉我?你这满桌子的地图,当我傻子吗?”我盘腿上榻,一手托腮看着他,“你什么时候走?要去哪里呀?”话是说的人畜无害,我心中却不安起来。他要去哪儿,我自然是知道的。武定四年,高欢攻玉璧,僵持数月久攻不下,最终无奈撤兵。至此高欢一病不起,于武定五年薨。
真是令人难过的历史。高欢长得帅身材又好,我可不舍得他死。
“刚开始谋划,什么时候还说不准呢。”高欢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说罢就把案上的地图卷起来扔到了一旁。
“小气。”我撇了撇嘴,见他防我跟防贼似的,心生不快,于是赌气道,“那些小孩子走了我在晋阳都快闷死了,反正你也烦我,不然放我去邺城玩两天吧。”
“这是什么话!”高欢板起一张俊脸,“你是渤海王妃,又不是乳臭未干的小孩子。”
“我看我在你心里的位置还不如小孩子呢,西征这么重要的事都瞒着我,我猜,你肯定告诉大将军了!”
“阿惠是本王世子,哪是一般小孩子……”
“反正我在这儿也帮不上你,就让我去看看小莲嘛。”我讨好般的摇着高欢的手臂。“不然我就跟柔然的人说你的宝贝小九在邺城欺负小莲。她可是真正柔然可汗的亲孙女,我就不信到时候柔然不唯你的小九是问。”
高澄把高湛和高孝瑜接走的时候,叱地莲非要跟到一块,谁也拦不住。高欢自然也担心过没了他的管束,一群年少的公子会偶尔欺负叱地莲不小心开罪柔然。听到我这句,高欢看我的神色这才专注起来。“真是拿你没辙,天天胡搅蛮缠的。也好,去邺城散散心,这中原大地多玩玩、多看看,元日的时候跟阿惠他们一起回来。”
阿惠是高澄的小名,平时聊天高欢管他叫阿惠,我按官职称他为大将军。高澄常年在邺城辅政,却也时不时要回晋阳跟高欢述职的。去邺城也好,旁敲侧击曲线救国,我就不信高欢还能一意孤行的西征。
邺城大体上相当于今天的河北临漳,数朝古都,气韵醇厚,没有我这几个月一直居住的太原那么萧杀肃穆。我想到有可能看到曹魏三台的遗迹,心中不免一阵激动。
在大将军府门口迎接我的是高澄和他的正妻冯翊公主元仲华。元仲华相貌可人,温婉贤淑,是当朝天子元善见的亲姐姐。元仲华这个魏国公主见到我这个“婆婆”柔然公主终归是有些尴尬,讪讪地站在高澄身边没有说话。好在高澄微笑道,“素宁公主一路舟车劳顿,先在府里洗漱休息一下吧,待会澄亲自陪您去西学看几个弟弟。”我点头应允,听了他们的安排。
“好端端的,公主怎么突然想到来邺城了?莫不是跟父王使性子吵架了?”走去学堂的路上高澄向我打趣。先前在晋阳我们每次见面几乎都有高欢和娄昭君在身边,说话都是文绉绉的,如今到了邺城高澄的地盘,气氛马上就轻松活跃了。
“怎么,不欢迎呀。”我白了他一眼。“再说,怎么就一定是我使性子,不能是你父王赶我来的吗?”
“呵,他哪里舍得。”高澄笑道,“公主如花美眷,父王宠爱还来不及呢。”
“哼,我看他是巴不得我这个柔然‘细作’不在他身边。”我向前走了几步,忽而听到学堂内一阵喧嚣,随即皱了皱眉向高澄问道,“你那些弟弟平时都在学什么?怎么听起来跟闹市似的。”
“唉,这件事情,你可千万别告诉父王。”高澄苦了一张俊脸,“这帮小子,不知道气走了多少个先生。我干脆先放任他们一段时间,等他们这群没读过书的在邺城的王公子弟面前吃了亏,自然求着我把他们的先生找回来。”
“哟,还会欲擒故纵呢。”我轻笑。“本公主在晋阳天天得板着一张脸,正好这几天陪孩子们玩一下。”
不出所料,高湛离了高欢在一群孩子中就是容易受欺负。
“姑姑!”高湛看到我时简直快哭出来了,飞奔到我身旁抱住我。我先是一愣,拍着他的头心道真是哪一出。
“姑姑你怎么来了?”人群中的高孝瑜睁大眼睛看着我。私下里他随叱地莲、高湛管我叫姑姑,我也不甚在意,总比叫奶奶强。
其余众人见了我和高澄三三两两喊了声“公主”“大哥”,随即又开始起哄,“步落稽你昨晚是不是想晋阳想哭了?你到底承不承认!”
步落稽是高湛的小名,他向来也不是什么胆大坚强的主儿,突然离了一向疼爱他的高欢也着实可怜,偷偷哭还要被兄弟们嘲笑。
“哭就哭呗,有什么大不了的。”我抚了抚高湛的头发,“我来的路上还因为思念大王哭了呢。”
这话固然是哄高湛的,孩子们安静了一会儿,却是高澄先笑了出来。
“公主与父王新婚燕尔,澄真是好生羡慕啊哈哈哈哈哈……”
“笑什么笑!”我瞪了他一眼,心想果然是上梁不正下梁歪,高家这帮小子一天到晚无赖霸凌肯定是跟高澄学的。随即看向众少年,“你们把先生都赶走了,还天天来学堂干什么?该去跑马场或练兵场玩儿呀?”
众少年估计本以为我会斥责他们,没想到竟然撺掇他们出去玩。随即互相击掌相庆,三三两两告辞出了门去。高孝瑜笑嘻嘻地从我怀里把高湛捞了去。
“这事儿,你也别告诉高相。”我转过头朝高澄吐了吐舌头。
在邺城相与的多是同龄人,少了在晋阳那些过于鲜明的长幼尊卑,倒是自在许多。在大将军府高澄领我见了他几个尚且年幼、还未适龄念书的儿子,分别是次子高孝珩,嫡长子高孝琬,四子高孝瓘,和尚在襁褓中的五公子。叱地莲、高湛和一群未成年的公子一起住在大将军府上,高湛不在的时候叱地莲也和他们一块玩。看着几个粉雕玉琢的孩子我不由感慨,文襄六王在历史上个个出类拔萃、天资英秀,北齐后主昏庸无能,为他保家卫国、挥洒热血的却是眼前英武卓越的文襄一脉。不知道如果高欢过了玉璧这一劫,会不会扭转这残酷的天意?
“你这大将军府到底能住多少人?照理说小九这种已经成亲了的不是早就开府了吗?”我看高澄每次一坐下,就会有几个不知道哪里窜出来的娃娃猴子似的挂在他身上,禁不住好奇。
“开的府在晋阳,你让他们回去住?”高澄一手抱了一个孩子坐在自己大腿上。“不过也不是全没好处。他们的俸禄现在都是直接送到大将军府的,我这个做大哥的就辛苦些帮他们管着啦!”
“原来打着这个主意,真是个财奴!”史书上高澄的两个儿子高孝瓘、高绍信都是敛财好手,肯定是跟他学的。
一众小公子的到来使大将军府顿显热闹。稍早一些的时候高澄的二弟、太原公高洋携同了他的妻子李祖娥前来拜会我这个“主母”。李祖娥在历史上名声不小,《老狐谈历代丽人记》中的“横绝千古之丽”,今日一见果真是个美目流盼、雪肤花貌的大美人。不过李祖娥出身高门赵郡李氏,显然对我这个柔然蛮夷是没什么好感的。我看她一点也不想拜访又碍于情面不得不留下的神情实在觉得好笑。此时的高洋还在高澄的压制下唯唯诺诺、马首是瞻,丝毫体现不出将来一代雄主的气魄。高澄呀,你可长点心吧,若在玉璧救不成你爹,估计过两年我就得去东柏堂救你了。
“姑姑,我觉得还是邺城好玩,不然你也搬过来吧?”叱地莲倚在我身上,自从相处了一段时间后她跟我倒是日渐亲昵。“我也想来多看看你们,但是姑姑是渤海王妃呀。”我拿手梳理着她的头发。叱地莲撅嘴,“渤海王都那么老了……”
童言无忌,我怕她说出什么令人尴尬的话,连忙接嘴,“渤海王长得好。”
叱地莲歪头想了一会儿,认真地说,“大哥长得更好看。”
这么一说立刻把在座的人都逗笑了。尤其是我还知道历史上的柔然公主真的下嫁过高澄,笑得更欢。不过叱地莲的注意力很快转移,只听她惊呼,“讨厌,七哥又在欺负九哥哥!”我们循声望去,但见不远处高涣和高湛一人拿着一个偌大的酒盏,高涣面色得意地说着什么,高湛眉目低垂却又很不甘心的样子,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宴席过半高洋夫妇先行告辞了。过了一会儿高澄问元仲华怀有身孕要不要早些歇息,我连忙贺喜。片刻之后高澄回到席间,笑盈盈地为我倒酒。
“我干了,你随意。”他随口道出这句现代餐桌上的习语,我见他一饮而尽,自然也不得不抿了一口。
“大将军若好酒可以试试西域进贡的葡萄酒。那酒色泽鲜美,口感醇香,而且延年益寿,减缓衰老,和中原的酒大不一样。”一口黄酒下肚,我那装十三的性子又忍不住发作,信口胡诌起来。“嗯,西域进贡的美酒,有所耳闻。”高澄转动着酒杯浅笑,“可如今关西路阻,西域的奇珍在邺城,可不像在柔然那么易得啊。”竟然真听说过。我闻言也不禁浅笑,举起手中的酒杯敬他,“那等到我军踏平关中之日,馥兰定要与大将军,一醉方休。”说罢仰头而尽。
“好,好一个一醉方休。”高澄说罢又喝了一杯,接着还没等他开口,我就直接问道,“你父王是不是要西征?”
高澄的动作停滞了一下,踌躇着说:“征伐由父王所出,军事我向来不插手……”
“得了吧,整个魏国的政令都是你这个大将军批的。真要打仗,征兵你不管?徭役你不管?粮草钱银你不管?要我说,不管大王有什么动作,你肯定提前半年就知道了!”
高澄见我说的笃定,便不急着否认了,似笑非笑地说,“公主在晋阳和父王至亲至近,怎么反倒要找澄求证呢?”
“少来讽刺我,还不就是他没把我当‘至亲至近’吗?”两杯酒下肚,我也懒得避嫌,伸手摇着高澄的胳膊,“这次西征凶险。我劝他他根本不听,别人说也没用,只有你说话他才肯听。”
“我能跟他说什么?万一他生气了又要打我。”高澄继续不痛不痒地打太极,反倒是一副自己受了委屈的样子。
“我跟你说认真的。”我调整坐姿整个人面朝高澄,“大王是不是打算举山东之众,全力西征?”
这回高澄的神情总算认真起来,我极少见他这么严肃,甚至觉得他眼神里有一丝狠戾。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公主,妄议朝政……”
“我知道他眼看关西越站越稳,再不除就没有机会了。我也知道,这可能是平定关西最后的机会,但是,要西征也不能是他这种正面硬抗法,伤敌一百自损八十。关东再兵多将广,也顶不住他这么当沙袋使呀。”
这几句话似乎让高澄来了兴致,他又收起了戾气,打起趣来,“那你想我这个大将军怎么帮你不‘正面硬抗’?从邺城出一支奇兵直取长安?”
我没理他的插科打诨,继续说道,“我问你,他为什么要亲自领关东之众西征?侯景在河南有十万之众,柔然门口就是沃野镇,这两个现成的盟友为什么不用?”
“哟,公主懂得不少呀。”
“因为侯景诡诈,柔然会趁火打劫而对不对?”我现在已经可以完全忽略高澄的调笑,自顾自往下说了。
“但如今高家和柔然结了姻亲,形势不一样了。大将军,你那么崇尚华言汉道,应该懂得合纵连横的道理吧?”我故意激他。
高澄微微侧过身,似乎终于开始打算认真说话,“所以你打算,让我怎么帮父王合纵连横?”
“说你不当世子了,如果西征成功,世子之位给你的十六弟,我儿子。”
本以为高澄会跳脚的,想不到他只是瞪了我一眼,便思忖道,“你是说,稳住柔然,诱反侯景?”
柔然若得了好处,自然会愿意出兵相助。而侯景专制河南十四年,除了肯听高欢的,连高澄也看不上眼,更别提一个没出生的婴孩了。若真让个娃娃当侯景的主子,侯景必反。
高澄的聪明和高欢的老辣不同,那是一种浑然天成的敏锐机警;同时他也是骄傲的,高欢虽说经常苛责打骂他,却几乎从来没有质疑过他的世子之位,可以说他的仕途顺利得让人难免自矜。恐怕就算他真有个十六弟,高澄也不会放在眼里。
“值得想想呀。”高澄故作思索,突然抓了我的手坏笑道,“不过,本大将军还有一个疑虑。”
柔然公主客居邺城期间被大将军密诏来一个医官检查有没有身孕,想想都觉得要掉脑袋。
“说了我没骗你吧。”等医官战战兢兢地出去,我坐在榻上边吃蜜饯边对高澄说。
“这条计策,你是怎么想到的。”高澄歪头看着我,神情一贯的似笑非笑。
“没怎么想到呀,就是觉得大王那法子不稳妥而已。”我漫不经心。自穿越以来,装傻都成强项了。
高澄盯着我看了半晌,淡笑道,“你这是,担心父王的安危?”
“怎么?不应该吗。”我白了他一眼。
“挺好的。”高澄拿指尖敲着桌案,“只是原以为,你们年龄相差那么大,又是政治联姻,公主会……”
“会什么?会喜欢你呀?”
话一出口,便觉得这玩笑开得太唐突了。我低下头,和高澄一阵尴尬的沉默。
不过总体来说,在邺城与高澄的相处说得上相当愉快,然而这只能算是短暂的度假,随着元日的临近,我们还是得返回寒冷肃杀的晋阳,一起面对高欢的考验。
“以前还真不知道,原来你还会弹琵琶。”我披了件狐裘笑着望向兀自坐在中庭弹奏胡琵琶的高澄。琵琶古曲铿锵中不失妩媚,苍凉中又显娇娆,实在是刚与柔至妙的结合。高澄指如削葱,衬在曲项琵琶上分外修长好看。他转头笑道,“你怎么来了,这么晚还不睡?”
我走到他面前,示意他不要起身,定睛凝望了他许久,半晌才开口,“你说,回了晋阳,我们要是惹了大王不高兴,他不会打我吧?”
高欢的暴力不绝于史书,痛揍高澄,打死高琛,虽说没记载他打过女人,但高洋、高湛都有这样的记录,我哪儿知道这种神经病是不是遗传来的。
高澄可能原本以为我是半夜三更来找他撩骚暧昧的,没想到是问这一出,只能咽了一口唾沫道,“放心吧,要打也是打我。”
我松了一口气,心道高澄也真是惨,在外饶是风光无限的大将军,回家还是得被亲爹揍。
“只有一件事,他要打我的时候,你别求情就行,不然他越打越欢。”
至此我真有些可怜高澄,于是我在他面前蹲下,握住他的手诚挚道,“放心,他若动手,我一定叫柔然的使臣来观看,说不定他们就真信高王要换世子了。”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