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生

　　要说兆阳县什么有名，除了药材和城中那座颇为灵验的送子观音庙，剩下的就是宋礼书和他的那些损友们了，虽然是臭名，但是兆阳县城内从黄口小儿到花甲老者却人人皆知，谈到宋少爷一伙，无人不摇头叹一声。

　　“纨绔啊纨绔！”

　　能和宋少爷这种混吃打屁的公子爷玩的来的，也不是什么青年才俊，柯润就是其中一个，他在几人中心眼最多，长得也最为俊俏，一双桃花眼乱飞，勾的城中的小姑娘时常脸红心跳。

　　本来今天是他与宋礼书约好一起去品茶的日子，可是见人迟迟未来，他又闲极无聊，就晃晃悠悠的朝宋家走去。

　　宋家的书阁里，赵夫子坐在竹席上，抚须讲着周礼，两眼微微闭起，已入无人之境。

　　孟知行捏着笔杆，眉头紧皱，碰到听得懂的字句还会在眼前的纸上记上两笔，他随着宋礼书听了赵夫子几天的讲学，自己私下又下了些功夫，加上悟性确实颇高，对学习这事的兴趣是水涨船高。

　　宋礼书对此事大为不解，在他看来，世间最难熬的事就是听赵夫子讲学，人生在世，懂那么多学问有什么用，像他老爹，斗大的字不认得几个，却还是过得逍遥自在。

　　此时还是盛夏，书阁建在通风处，白日里也有凉风习习。

　　宋礼书独占了一张乌木小几，在赵夫子眼皮子底下睡得昏天黑地，他昨日偷溜出去喝酒喝的晚了，再加上一看见赵夫子的老脸他就头疼，干脆低头会周公。

　　孟知行盘腿坐在他身后，姿势规规矩矩，手里一张宋礼书画了乌龟的废纸写写停停，不会的字小心的用符号标上，他不敢用宋礼书手边那一沓子洁白的宣纸，就找宋礼书画闲画捏成团的废纸来写，日子久了也攒了十来张。

　　他埋头写着，完全没注意有人进了书阁，正愁着怎么把赵夫子刚刚引用的典故记下来，就听见身后一阵轻笑。

　　“八音能圈，圈相夺伦，神人以和…哈，这是周礼还是圈礼。”（注）

　　孟知行大惊，他太专注了居然没完全没感觉到身后有了别人，吓得把纸和笔往旁边一丢，回头看那人。

　　柯润在他摇着扇子笑的开心的很。

　　他身着一身靛青长衫，肤白唇红，一双桃花眼乱飞。

　　孟知行一时不知怎么称呼，他刚来宋家，又不大敢和别人说话，连做事的人都认不全，也拿不准这人是谁。

　　这人倒是认识赵夫子，朝他遥遥一拜：“赵先生，多日未见。”

　　“…”赵夫子本来讲到兴起，被他打断，也没什么好脸色眯起眼睛看他。

　　赵夫子一生求学又过于刻板，宋福于他有赠药之恩，被他所求，满肚子诗书经纶却要教导宋礼书这个草包，已经够让他长吁短叹，他之前也曾见过柯润一面，这人最擅长的就是看似正经却胡说八道，在他面前得罪了圣贤而不自知，也难怪赵夫子连个好脸色都欠奉。

　　这时宋礼书突然醒了，迷迷糊糊的揉了半天眼，才看到站在身边的柯润，又转身问孟知行小声问：“课讲完了？”

　　孟知行看着赵夫子黑如锅底的脸不敢开口。

　　赵夫子到底还是听见了，气的从竹席上站起，指着宋礼书骂道：“不…不学无术，老夫实在没见过你这般顽劣的学生，罚抄周礼，滚出去！”

　　宋礼书一听让他滚大喜，拽着柯润就跑出书阁。

　　孟知行一看少爷走了，只剩下个气急的孟夫子，也不敢多留，想跟着退出去。

　　“站住！”

　　孟知行以为老爷子要撒气，生生停下了步子，回头老实站好。

　　“你前几日帮那小子抄了多少书？”

　　他在心里回答：全部，怕赵夫子再发火，只能答：“抄了一些。”

　　赵夫子闻言冷哼：“别跟老夫打马虎眼。”

　　“…占了大半。”

　　他笔直的站在那，低着头，平日里说话做事都很低调，又勤勉好学，赵夫子一直希望自己的学识能够有所继承，没想到收了个学生还是个只知逗鸟喝酒的纨绔，好不容易有个静得下心听学的，又是个字都识不全的乡野孤儿。

　　“唉，罢了！”赵夫子心道，从书案旁拿出几本书，递给孟知行：“求学别想着一步登天，先把字认全乎了。”

　　说完就拂袖长叹一声出门去了。

　　这几日孟知行为了抄书学字常常在书阁待到很晚，他之前过的都是有上顿没下顿的日子，现在不用为生计发愁了，也没闲着虚度光阴，对知识的渴求也愈发强烈。

　　他把书揣进怀里，直觉这事最好还是别让宋父宋母知道为好。

　　宋礼书跑了，今日的课自然上不成，他把书阁里又收拾了一遍，尤其是那张乌木小几，擦拭时触手温润平滑，还散发着淡淡的木香，不知在上面写字是怎样的感觉。

　　心念一动，用笔尖沾了墨，指尖微微颤抖着悬在纸上，一时间想不出什么别的字，唯一熟练的就是他的姓，知行二字他并不熟悉，写的缓慢又虔诚。

　　孟知行。

　　先知后行，知什么，往哪儿行，他心里还模模糊糊地，看不明白。

　　走出书阁，才发现院子静的有些不寻常，平日里德才不在，菱宝都会在院子里玩，玩的开心了还会自己咯咯咯的笑，今天却没看到她小小的身影。

　　他朝外寻去，穿过走廊，碰见了个平日里给赵老端茶送水的小厮，忙问：“松墨哥，你…见着菱宝了吗？”

　　松墨倒是挺热心：“哦，我刚见着小菱宝跟着柯公子他们从侧门出去了。”

　　“什么？多谢松墨哥。“

　　“不谢不谢。“

　　侧门挨着柴房平日里少有人出入，是宋礼书偷溜出去的捷径，他正着急着菱宝会被他们带去哪里，隔着门就听见菱宝响亮的哭声。

　　菱宝从小很少哭，就算当时被孟牛欺负也只是憋红了小脸咬着牙，今日不知怎么了哭的这么伤心。

　　打开门，孟知行就看见了菱宝站在对面的墙角处，满脸通红，眼泪一串串的往下掉，嚎的上气不接下气，一边想追着打她面前的小男孩。

　　“我…我不是没爹娘…的野孩子！”她愤怒的抬起手想抓住男孩的衣领，被对方像泥鳅一样的躲开，她又叫道：“我不是宋家的小狗！”

　　孟知行愣住了，反应过来后赶紧过去一把抱住菱宝，狠狠地盯着眼前的男童。

　　这孩子约莫是哪家的小公子，着一件鹅黄小衫，脸上却带着恶意的笑。

　　他有些被孟知行的眼神吓住了，退后几步，冲窝在孟知行怀里的菱宝大叫：“你就是没人要的野孩子，宋家的丑奴才，小狗！汪汪汪！”喊完一阵风似得跑了，很快消失在街角处。

　　菱宝被孟知行抱着，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泪水糊了一张小脸，又开始打嗝，看上去可怜兮兮的。

　　孟知行从没见过菱宝哭成这样，一时不知道怎么安慰，有些手脚无措的轻轻拍着她。

　　“哥哥…我们…真的没有爹娘吗？”

　　父母过世的时候菱宝还在牙牙学语，对他们的印象已经极淡，从她记事起就和哥哥相依为命，从没想过爹娘的事。

　　孟知行苦涩地看着她的小脸，双亲去世的苦痛伊始，然后就是数年的飘零，他动了动嘴唇，安慰的话也说得干巴巴的：“爹娘会一直在我们身边保护我们的。”

　　菱宝哭的没那么厉害了，一抽一抽地：“他…他还骂我是宋家的小狗，说我是奴才。”

　　孟知行哑然，现在菱宝年纪尚小，宋家也没人指望她能干活，可是只要在宋家待下去，再过几年，菱宝也免不了给要宋家做事。

　　“菱宝这么漂亮，怎么会是小狗呢？明明是…小鸟。”

　　菱宝一下子笑出来：“我也不是小鸟，鸟儿那么吵，吱吱呀呀的。”

　　看她笑了，孟知行悄悄松了一口气，她还小，伤心的事情也是笑过就忘，这般没心没肺倒也不是一件坏事。

　　刚准备拉着菱宝进屋，他又想到个事儿，低头严肃地看着菱宝：“菱宝，你告诉哥哥，是不是宋公子带你出去的？”

　　菱宝笑嘻嘻的：“是菱宝偷偷跟着他们出来的，他们说要去吃糖糕，菱宝也想吃糖糕。”

　　“馋死你算了。”孟知行揉揉她的头发，无奈道。

　　再过几日就是去凤梁的日子了，听说还有庙会，小女孩天天穿的灰扑扑的也终归是不太好，他吃住都在宋家，没有开销，不知前几日赏的碎银够不够给菱宝添置一身新衣。

　　哦，还有糖糕，孟知行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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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小孟写的这句出自史记五帝本纪 ，原句为“诗言意，歌长言，声依永，律和声，八音能谐，毋相夺伦，神人以和”意为诗是表达思想情感的,歌吟唱表达思想情感的语言,音调要合乎吟唱的音律,音律要和五声谐和.八种乐器的音调能够调和,不失去相互间的次序,让神和人听了都感到和谐.小孟很多字不会写，就画了圈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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