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女奇谭

作者:畸藤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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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崩溃世界


      “这是执事红柏的凤凰古剑,现在我把它转交给你。”他走向我,面容严肃,将红色的宝剑呈在我面前。“那么现在,我们就来看看这桃花源世界最后的结局,还有你所谓的子虚乌有的——众善国。”
      我拿着剑,正待说话,却被眼前的变幻惊住了——
      竹楼消失了,林子消失了,甚至是那一片一片的桃花,也渐渐地消失了。老渔夫带来了外面世界的人……从此,桃花源不再是一个密境,里面的村民也不再是孤立的、落后的、不问世事的。渐渐地,人变多了,人们不再像以前那样聚在一起,欢歌笑语,毫无隔阂;人变多了,人们之中出现了间隙、嫉妒、争夺、霸权以及课税,出现了欺压、仇恨、杀戮、战争以及死伤。
      “不是这样的。”我难过地看着这一幕幕。
      “那该是怎样?”孙亚费解地看了看天,又继续道,“时间这种东西,又不会静止在某一个瞬息。”
      “你想说什么?”
      “既然你不愿意看,那我们就换一个?”孙亚并没有征求我的意见,只略一沉吟,便伸手挥散幻象,继而创造出新的演变图,还耐心地解说道,“假如没有老渔夫的到来,没有两界之门,那么,又会发生什么?你看,桃花源里的人会继续生存下去,在他们自己的小世界里,繁衍生息,使人口增加……人口增加了,总会有代沟产生,小的代沟变成大的代沟,小的摩擦变成大的摩擦,不公平、嫉妒、争夺、资源危机等等,就跟刚才的一样,人口增加意味着生存扩张,生存扩张意味着争夺。将会有阴暗的、丑恶的、懒惰的、好战的、消极的那一部分人应运而生,于是,私有制得到加强、巩固、扭曲,氏族强弱产生,出现奴隶主和奴隶……”
      “等等,孙亚!”我打断他,别开目光,问道,“你这是要向我演示一遍人类社会的发展进程吗?”
      “不,我只是要告诉你,并不存在真的桃源,除非时间静止。”孙亚一本正经地对我说道。
      “我知道。”
      “你知道?那你还在这里待了这么多年,心甘情愿?”孙亚的声音有些急切,他面露惊讶,略一思忖,随即恍然长叹一声,就像是积攒了许多的感慨般,摇头轻声道了四个字,“原来如此。”
      “我只是想要待在这里,直到死去。”
      “你还真是……”
      “自欺欺人吗?”我无力地笑了笑,继而道,“很多人都这样认为,自欺欺人,得过且过,走一步算一步,能怎样就怎样咯——但我不想这样的,一点儿也不想。我只是感到很灰心,我没有自信,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我就像陷入了一片黑暗泥沼,我很想走出它,但是不能够;他们都在岸上为我呐喊助威,可就是没有人拉我一把,即便我马上就要陷进去、失去呼吸了。人人都爱美梦,然后,现实世界中的人们,宁愿花大把的时间去探索一个与自己不相干的人的绯闻八卦,也不愿意多花一分钟在自己身边的人身上,去了解他们内心是怎样的想法、遭受着怎样的苦难,只因为他们于他而言,是失败的,或者无趣的。人们有多么热爱美梦,就有多么仇视失败。”
      “我不知道该说你偏激,还是该说你透彻。”孙亚连连叹息。
      “我只喜欢自己意中的梦,因为那才不需要伪装,不需要刻意去隐藏,弄一大堆面目可憎的稽查员。”
      “这样就偏激了。”
      “我管不了那么多,我很挑剔,我对人们感到失望,对我自己感到更失望。”说完,我无奈地吐出一口气。
      “所以才有桃源美梦。”
      孙亚抬头,看向天空,轻轻闭上双眼,嘴里不知咕哝了句什么。与此同时,我们回到了阿勒坡,那久别的废墟之城。那些关于过往的回忆,亲切地拥抱我,渗入我的灵魂,像从不曾离去过:
      废弃的城市,被凌乱的石块、碎渣、灰尘掩埋,满目狼藉,如同一个巨大的垃圾场,将我们包围。市区建筑,像一架架失去血肉的白灰色骷髅,钢筋水泥即是它们的骨架,也苟延残喘般硬撑着,仿佛随时要倾塌。有那么一刻,我几乎要以为整个城市都陷入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强拆运动之中。轰炸机轰隆隆地从我们上空飞过,丢下一个个炸弹,在瞬息间,使得废墟更加支离破碎。被摧毁的小汽车和公交车,冒着火焰或黑烟;富丽堂皇的清真寺,瞬息化为一片瓦砾……
      被炮弹击中的地方,大地裂开,四处是燃烧的火焰和黑烟。路边停着残损的小汽车,已经失去了原先的模样。废旧的轮毂,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嵌在地上,像黑色的利器,在烈火中燃毁罪恶……
      多年来,我的祖国一直处在战火之中,城市变成了废墟,家园变成了瓦砾,一切都被毁坏了。人们死的死、逃的逃,老人失去孩子,孩子失去父母,夫妻分离,兄弟们在战场上厮杀、一去不返,还有一些人,因为瘟疫蔓延而病死了,或者在逃亡的路上……饿死、冻死、淹死、被打死。只有很少的一部分人,他们幸运地活了下来,流浪到异国他乡,重新开始生活,也许再也回不去……
      我只知道,白天和黑夜交替了成千上万次,高楼大厦每日都在倾塌,火焰、灰烬、鲜血和死亡如影随形,但战火从来都没有停止。我一直在躲藏和逃亡,但不论我躲到哪里、逃到哪里,依旧没有和平和安宁。我不会老去,不会病死,不会饥渴,不会做梦,也不会被释放。当我闭上眼,我闻见火药的气味,听见枪械的声音;当我睁开眼,我看见一切,这是一个永久的囚笼……
      对我而言,生活就是一个人孤独地躲藏、逃亡、再躲藏,一直到你们来到这里。你们是我的客人,是最尊贵的客人。
      他们浑身是血,相互依偎,倒在废墟中,目光悠远而沉寂,就好像看见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东西。
      后来,我和徐行、阿米尔在孙亚的绝境幻城中逃亡了很久很久。白昼里,我们穿梭在瓦砾场;当夜幕降临,我们就躲在黑暗中,或寻找新的地洞。我们也会遇见其他的居民,他们最终的结局一定是死于非命……
      ……
      那些痛苦往事,又回来了!
      枯瘦如柴的高楼,腹内空无,在地面投下巨大的阴影,幽森森的,仿佛是从地底升起的一缕青烟,带着古墓的阴冷气。我们站在它的影子里,窥探一个新世纪的内心,一面辉煌一面腐朽,一面狂欢一面凄怆,冷漠而又无可奈何。我们静静地看着,看了很久,仿佛想要等到什么奇迹。
      我对孙亚说:“我们回来了。”
      孙亚说:“战争总有停息的那一天,战争也总有开始的那一天。我们回来了,这是因为我们曾经从这里离去。”
      我笑道:“你说得对。”
      孙亚也笑:“但大多数人不这样认为,或者根本不曾想。世界断井残垣是一天,锦绣繁华也是一天。”
      孙亚没有再变成那个孩子的模样,可我永远都记得,那双灰褐色的大眼睛、蒙尘的小脸还有苦难的灵魂。那老人和孩子,都受够了战争、流亡,但我们所生存于其中的世界,偏安一隅,仿佛一个桃花源。在我的周围,人们连自己的劳碌都顾不及,便没有谁去在意叙利亚绞肉机是多么残酷,仿佛那真的离我们太远,与我们毫无干系。我们生活在一个巨大的美梦里,偶尔挣扎,偶尔感伤,但并不在意梦醒后,更不在意旁人的魇。然而,真的生活,并不像影视片那样华贵恢宏,也不像言情小说那样唯美浮夸,可以让生死简单如游戏、枯骨漂亮而明媚,所以人们崇拜它们,而不真的热爱生活,可他们并不知道,一点儿也不在意,一点儿也不!譬喻后的恶,空气里的霾,湖水上的渣,食物中的毒,以及睡梦间的重重伪装,都像整容医生一样,一刀一刀割掉华贵里腐朽的骨,一刀一刀削去唯美里糜烂的肉。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徐行说,善于释梦者,必须能把握住各种梦的共同点,因为梦中影像就如水中幻影一般,只要稍一碰动,影像立刻歪曲变形,而只有能从歪曲变形中看出含意的人,才能称之为释梦家。”
      “那不是徐行说的。”孙亚纠正道。
      “她总喜欢这样,不是吗?”我不甚在意地笑了笑,随即又道,“你对战争很敏感,这跟你自身的经历有关,对吗?”
      “对。”
      “阿布·阿米尔,他现在……”
      “去世了。”
      “我总以为他还活着,哪怕只是——被困在了这个梦里。”我的脑海中浮现出那个七八岁大的漂亮外国男孩,他顶着一头黑色的锅盖发型,眼睛很大,但里面却充满惊惶、茫然及哀伤。“这世界很疯狂,是不是?我们为考试烦恼、为工作烦恼、为没钱买房子烦恼、为娶不到媳妇烦恼、也为生活中的百无聊赖烦恼,而有那么一群人,却随时可能因枪炮而死、因饥饿而死、因寒暑而死或者还来不及出生。我们是我们,他们是他们,彼此遥遥不相干,正像一条等高线分割了东西、气候、土壤以及贫富。而人都是一样的,当和平真的降临,他们又想要更多。”
      孙亚若有所思地打量我,并叹息一声,道:“徐行的负面影响在你身上开始显现,你对人性的看法……太消极了。”
      “跟徐行无关。”说完,我抬头看向天空中盘旋的轰炸机,无奈地笑道,“我只是不喜欢人,不喜欢很多的人,一大群人,很麻烦,就像一个个天使组成了一个地狱,黑暗、庞大而臃肿,充满了各种阶层压制、利益纷争和卑鄙无耻。事实上,我更喜欢小国寡民,喜欢我的众善国,喜欢我意中的……理想的世界,它并不吵闹,并不拜金,也并不需压榨、掠夺,也决计不需伪装、哄骗。但不要误会,我不反对私有制,那是非常美妙的一种制度,根本不需要加以掩饰。瞧,我们总是活在这种没必要的掩饰与安抚中,一面暗自狂放,又一面捏着鼻子红眼睛。我们总是这样,被历史被压扁了,被条条框框被压扁了。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你这年轻人……”
      “不!”我打断他,伸出自己褶皱横生的苍老双手,看着它们一点点恢复成几十年前的模样,笑着辩驳道,“孙亚你看,时间果真像个骗子。我知道,我一直在这里,待了很久很久……等我醒来时,世界已经变了,我坐在一辆列车上,那列车开往远方,但我已不记得那是哪里。”
      “你长大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孙亚微微笑道。
      我收回手,又看向天上,疲倦而无奈:“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人是这样,这世界也是这样,直到地老天荒、断壁残垣。”
      孙亚仿佛被我感染了些愁绪,思忖片刻,也道:“地老天荒时,世界只剩断壁残垣,人们也许已找到了新的天地。但那一天,离现在还有些远,仅仅只是有些……远。人们根本不会知道,也不愿知道。——想必你也已经想到了——这也是我找你的主要原因。特战队在招募新的雇佣兵,他们必须和你一样,拥有不同寻常的力量,能对抗新的危险,比如说异人入侵,至少,不能像个生活在画屏上自由自在的漂亮飞鸟那样,华而不实。你别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也不能像徐行那样,即使飞走了,也只是一张平面鸟,或一只妖。”
      我喃喃道:“这世界是一张画屏。”
      孙亚道:“至少,还有很大一部分人很幸福,就像那些飞鸟,漂亮,健康,在阳光照耀下,自由自在,拥抱鲜花、美食。”
      我感到好奇,于是道:“孙亚,你有没有想过,其实我只是个普通人,一个和所有人一样,欢喜、哀愁也挣扎的普通人?你有没有想过,发生在我身上的那一切,不过都是一个谎言?孙亚,你知道‘角色游戏’吗?在可以预见的未来,人人皆是演员,生活即是游戏。在这种游戏时代里,信息将控制一切,机械化全面覆盖,人类的生存方式、意识形态将发生新的变化……我在想,也许这世界不真实,那世界也不真实,就像黑客帝国,统治我们的仅仅只是一种模态。怎么说呢?简而言之,我不是赵琳的孩子,不是张国庆的孩子,也不是聂平或红柏的孩子,我什么也不是。我们所看见的、所听见的、所感知到的,也许全都不是真实的,也许……”
      孙亚悲哀地看着我,久久不语。
      最后,我总结道:“所谓的两个世界,就像庄周梦蝶,蘧蘧然不知所梦,——究竟是不是蝶梦见了庄周。”
      孙亚向后退去,退进废墟里,不再与我说一句话。
      “你失望了吗?”我摊了摊手,又补充道,“我现在变成这样子。”
      “不。”他很快否定道。
      “不,你失望了。”我嘲讽地笑道,“瞧,我不过是跟你开个玩笑罢了,我知道我在做什么,只是不甘。”
      “那你……”
      “我就是这样爱抱怨的性子,你不知道吗?”我反问道。
      “我知道。”他像松了口气似的,微微一笑,站在离我两三米远的地方看着我,又仿佛在斟酌我的话中话。
      “我们会回去,生活会一往如常,对不对,孙亚?”
      “对。”
      “但我不会接受什么招募,我喜欢自由自在的生活,我喜欢画画。我是个没有什么责任感的人,你不知道吗?”
      “我知道。”
      “很好,你知道,这很好。”
      “但我们需要你,人们也……需要你。”他说得有些勉强。
      “那么,等他们真正需要我的那一天,我再考虑是否接受你们的招募。到那个时候,不管我选择站在哪一边,你,你们都不能干预我。”说完,我再次强调道,“我是个自由人,我永远都是自由的。”
      孙亚点了点头,黑色的眼睛里,微微漾起一丝涟漪。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也根本不想去了解。他对我而言,即使不是个渔夫,也是个狡猾的陌生人。我不能完全信任他,就像我再不能完全信任徐行。我想要离开这儿,——如同永生般漫长而孤寂的牢笼,如同黑暗般幽暗而艰涩的魇。
      在很多年以前,当我还是个少女的时候,我不是像现在这样子的。那时候的我,平凡得像一个不会被任何人注意到的路人甲,我很失败、颓丧、迷茫、虚荣并且卑鄙……我一天天堕落,一天天失去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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