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流--那些年那些事

　　还没有到上海，就有专车来接轩墨父子了。据说在日本人的强制封锁下，基本上没有人能轻易混进城里去。但是他们要去的地方，是法租界。
　　上海的冬天比想象中的来的要冷。加之昨天夜里下了雨,路面上都是大大小小的水坑。远东国际大都市的繁华，让言轩墨这个在皇城脚下长大的公子哥也不禁唏嘘感叹。听说青天白日的还算不上什么，要到了晚上，华灯初上，车水马龙，霓虹灯下的上海滩才是最迷人的。言轩墨自小的梦想就是游遍祖国的大好河山。可是多年的战火之下，破碎的家国山河风雨飘摇，满目疮痍。不免让轩墨感到遗憾和惋惜。
　　过了租界的关卡，他们就下了车。言阮亭熟络地与司机答谢，就领着轩墨走上了一段柏油马路。青灰色路面上干净得紧，冰冷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自1931年，日本鬼子发动“九.一八”事变以来，上海各界民众就掀起了抗日救亡和抵制日货的活动。虽然上海和东北隔了千山万水，但是上海民众的抗日决心还是温暖了首都人民的心。当轩墨还是个懵懂小儿的时候，就对这里产生了一种异乎寻常的向往。他参加过“一.二九”运动，那次永生难忘的经历让他在所谓的盲目的人生中找到了伟大的事业和目标。上海人民的声援虽然远在千里之外，但也让他们解除了孤立无援的无望。说来北平的大学生游行他还是领袖人物，所以他险些就死在日本人手里。被言阮亭悄无声息地救回来后，就发生了那天夜里的事情。
　　回忆起峥嵘岁月的经历，轩墨内心久久不能平静下来。近望浮华，他竟在心底油然而生“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生”的感慨。默叹一声，他才发觉视线忽的被一个庞然大物遮挡住了。
　　稍一回神，刻下他已经伫立在一幢宏伟的建筑面前。来不及感叹，大门就打开来。冗长的金属震鸣让他皱了皱眉头。里面开出来一辆黑色的轿车。言轩墨见怪不怪地望旁边让着，可是那“黑甲虫”并没有领他的情，猛一加速，绝尘而去，溅了轩墨一身的泥水。言轩墨被这“飞来横祸”弄得狼狈不堪，却无法放任自己在别人家门口破口大骂。言阮亭一脸愠色得瞪了他一眼：“一路上老是心不在焉的，到了地儿了还不回神。自找的！”言轩墨并不以为意，他索性把外套脱下来，用围巾把脸和脖子围得结结实实的，只剩下了眼睛和鼻子。言阮亭见了，气竭地扭头就走。
　　这宏伟的建筑是陆园，坐落在法租界的范围里。周围静悄悄的，鸟叫声都可闻，仿佛与外世隔绝了一般。这又让轩墨一阵唏嘘。想不到战火硝烟下的中国还能找到这样一处伊甸园。说起父亲与陆家，还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不过这要追溯到清末民初的年代去了。据说，当时的陆伯昌，也就是陆家老爷还是某军阀门下的门生。后来家道中落，到处受人迫害，好不凄惨。幸而父亲在那时还算厚实，雪中送炭，救人于危难之间……如是云云全数是听别人家说的，父亲是从来不向他说起陆家和言家的渊源。他清楚地知道，陆家发家其实多多少少靠了□□的力量，不然一个家道中落的军阀门生单靠自己的手段怎么闯得出一片天地？
　　“阮亭，你们父子来啦。”门内走出一个穿长衫的老人，精神百分地朝他们父子笑道。轩墨猜他便是陆伯昌了。慈眉善目的模样，像是个享受儿女膝下之欢的普通老人。但也许是他把锋芒藏得太深了，肉眼凡胎根本看不出来。
　　“陆伯伯好。”不等父亲开口示意，轩墨礼貌地鞠躬道。
　　“这是轩墨吧。都长这么大啦，还是轩墨在娘胎里的时候在凤阳见过你们。好小子，跟你父亲年轻的时候一个样。”陆老爷拍拍他的肩膀，除却了几分生疏。
　　“伯昌，好些年不见，一切还好吧。”言轩墨只见父亲执起陆伯伯的双手，二人旁若无人般对望凝视。言轩墨好奇地从父亲眼睛里看到了泪花。
　　“还好。”陆伯伯简单的一句，似乎有千言万语。轩墨不由得一哆嗦，冷风直灌他的背脊，他这才回神想起自己没有穿外套。这南方的冬天时不时吹来几许阴柔的风，害得他没有了招架之力。他总觉得怪怪的，却不知道哪里怪，只得莫名其妙地摸摸鼻子。
　　“阮亭。”温柔的声音打断了俩人“哥俩好”的深情对望，轩墨回头看去。只见是位阔太太打扮的女子。四五十岁的年纪了，依旧可以看出她年轻时候的风华绝代。她打台阶上下来，雍容华贵，高贵而傲然。她就是陆伯昌的夫人了。这使他忆起早逝的母亲。内心的柔软一旦触碰，就一发不可收拾。当年母亲的死，父亲是要负一定责任的。小时候父亲常不在家，母亲为了维持一大家子的生计四处奔波操劳，染下了一身子的病。他十一岁的年关，母亲就与世长辞了。父亲的几位姨太太似乎并没有记得当初母亲的好，还处处与他作对为难他。让他充分体会了什么叫做世态炎凉。往事不堪回首，也许母亲的死是父子俩之间战争的导火线，经久持日，这旧伤是无法愈合的了。而父子竟然也默契地从来没有旧事重提。但是幼年时代相濡以沫的亲近早就不见了踪影，十年了，父子从未好好谈过一席话。就连平日里的一句关心都会演变成冰冷的话语。
　　陆夫人身后迎面走来两个仆人样的人，把他们迎进了大厅。
　　“哟，轩墨贤侄怎么只穿了一件毛衫子，冬天腊月的，别着了凉。”陆夫人这才瞧见一旁簌簌发抖的轩墨，关心地说。
　　“别管他，自己不知道惜，还让别人替他操心不成。这么大的人了还不害臊！”言阮亭说来又是一肚子的气话。轩墨鼻音一哼，乖乖地跟在陆夫人身后。反正他们父子一说话就是吵，合着怎么都是他不对。只要一有点做得不合意的，就轻易地拨弄了老虎的怒火闸子。
　　“阮亭你还说轩墨，你年轻的时候还不是一样。你呀，脾气该改改了。”陆伯昌呵呵笑道，却顺利地堵住了言阮亭的嘴。
　　跟着陆夫人上了楼，轩墨才着实对陆家的阔气而乍舌。外表极尽奢华，内里全是老旧古朴的紫檀木装潢。壁上没有灯饰，却挂着许多古代名人的真迹。典雅而有传统的大户人家的风范。只有懂行的人才能充分体会到陆家对传统的钟爱。和想象中的大理石阶梯和水晶大吊灯迥然不同的风格，让他闻到一股悠然的味道，舒心不已。迎面走来一个仆人，陆夫人对轩墨道：“贤侄尽管把这儿当自己家里，有什么需要就跟我讲。要是懒得走动啊，就知会罗妈妈一声。旅途劳顿了就好好睡一觉，醒了加件棉衣，就下来吃饭。”轩墨礼貌地应着，心里暖暖的。母亲在世的话，肯定也是这么轻声细语地跟他讲话，虽然母亲一直以女强人自居，但是她依然是个好母亲。
　　关上房门，他如释重负地躺倒在床上。不太喜欢应酬的场面，但是陆家给他一种特别的感觉。之前，他对这种阔户其实是抱有鄙夷的态度的。说穿了，大老板们的财富都是从民脂民膏里来的。他觉得马克思先生说的那句话太对了。资产阶级的本质就是剥削！这是一个阶级分明的社会。可是在他慷慨激昂地发出感叹的时候似乎忘记了，自己的家底也是相当雄厚的，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归入穷人的行列。国难当前，底层的百姓连口饱饭都吃不上，而且有些地区的人民还不得不离乡背井，四处逃难。可是有些人却可以在保护下免受灾难。命运是多么的不公平！轩墨见惯了这些，除了无能为力地叹气之外，只剩下满腔的对敌人的憎恨。
　　此时此刻，这“伊甸园”里的宁静让他越加烦躁不安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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