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花开

　　转眼便到了永乐二十一年的春节，但徐府内却是安静的，除去正门门簪上两盏大红灯笼外再无喜庆颜色。徐氏夫妇依礼陪老太爷去朝天宫参加元辰大典，大少爷在园子里陪着二少爷，其他一干人自然不敢嬉闹。
　　园西面的假山上遍植腊梅，檀香、馨口各类都有，凛冽寒风中散着清香。子彦和云初在腊梅环绕的雪香亭中，静静坐着。这寒香亭的四柱皆为白铜所铸，且中空。子彦一早就命人在空心处烧上炭火，此时亭内温暖如春，两人都去了外袍只穿着夹衫。
　　半晌，子彦搁下手里的书册，起身靠着亭柱，无声地望着远方彤云萦绕的夕阳。身后，云初苍白着脸，低头看书，却一直没见他翻页。已经十多天了，云初便一直这样，安安静静的，即使是施伯母入殓时也是，没有眼泪，话也不多，像是失了精魂的傀儡。于是，子彦也不说话，只这样静静地陪着他。
　　“子彦……”
　　他猛地回过身，惊喜地看着云初。终于让他等到了，这是施伯母去后云初第一次主动说话，而且唤的是他的名字。
　　“你……”云初死死攥着腰间的玉佩，“你和洛阳魏家小姐的亲事……”
　　子彦一愣，没想他会提起这件事。一低头，那云纹绿玉他也有一块，而且是从小随身的东西，和云初手里的原是一对，当年两位老父约定时便是以此为信物，却一直没见云初佩带，原来他一直佩在衣内。
　　“那是我五岁随父亲去洛阳时订下的。像我们这样的家族，也只有早早定亲才能有一点点自主吧，虽然不是我的意愿，但总好过被交易一样赐婚……前些年父亲提及，打算等我行了冠礼之后再成亲。说是到那时，魏小姐也已及笄一年，再好不过了。”虽然奇怪，子彦还是如实答了。
　　“那还有四年……”云初喃喃地道。
　　“早着呢，我才不想那么早娶妻生子！就见过那一次面，她还刚会跑，其他一点印象都没有。是叫魏紫若吧，还借着牡丹花王之意呢，谁知道呀……”子彦摇头笑笑。
　　“四年……”云初似是没听到子彦的话，突然抬头盯着子彦，一瞬不瞬，“这四年里，你是我哥哥，对么？”
　　子彦走到云初身边，一手搭在他肩上：“想什么呢！你我生来便是兄弟，一生一世的兄弟！”触手只有纤瘦的肩骨，子彦不忍道：“你看你都瘦成什么样了？要是伯父伯母在天有灵，他们能安心么？你当真医者不自医哪！”
　　云初微微一笑，似乎想通了什么。
　　“我是先天不足，从小便是药罐子，可父亲常年外放，在什么地方都呆不久，所以啊，我跟着吴师傅学医，为的就是‘医者自医’！”
　　这是云初第一次主动提自己的事。子彦挨着他坐下，凝神倾听。
　　“其实，学医真的好苦，那些医书里的东西都晦涩难懂，我又没有条件去真正接触病患，有的时候，为了找穴位的感觉，我还会偷偷扎自己……
　　“母亲怀我的时候已经快三十岁了，父亲自然心疼，便不想要我。可母亲不愿意，坚持生下我，偏偏又是早产，落下了一身病根。我知道，娘特别愧疚，她总觉得自己拖累了父亲。其实，是我不好，是我不争气……
　　“父亲走得不明不白，娘心里更是把什么都归为自己的错。这半年，我眼睁睁地看着她衰弱下去，留不住也不能留，因为知道，她是要去找父亲的，父亲在等她！可我以为，她会陪我过完十六岁生辰的，没想……
　　“也许娘真的生气了，她不想我认徐叔叔作义父的。她肯定很难受，一直一直都想我能真正进徐家大门的，明明不可能啊，所以她又愧对我，总说当年不该顺着父亲的意思的。可我是自愿的，我觉得现在这样很好，我可以做一个不一样的自己……
　　“还是我不够好么？……”
　　子彦握住云初冰冷的手，不停地摇头。可是云初看不到，他一直低着头，只是自言自语。不论是那单薄的身子、脆弱的眼神，还是呢喃的低语，都让子彦不禁想温暖他，告诉他，他很好，他非常优秀，任何错误都不是他造成的！
　　“煜儿……”玉衡走进暖亭，看到相互依偎的两人，虽然不忍，但还是开口唤道。云初像被惊醒一般倏地站起身，不知所措地望着她。玉衡取过搁在一边的外袍递给云初，安慰道：“没事吧，吓着你了？……该吃药了，回去吧！”待云初点头，她转而对子彦问道：“大少爷也回去么？”“嗯，”子彦漫声应道，“衡姨，我都已经随云初一样称呼您了，您也别总‘大少爷’‘大少爷’的，叫我韡儿就行了。”“那怎么可以？”玉衡见子彦还想说什么，便摇头打断道，“我现在不是施家的下人，更不是徐家的人，只是一个看着煜儿长大的老人，只是他的衡姨……芽儿还不是夫人的时候，我就陪在她身边了，如今她走了，我知道她放不下孩子，那我便替她守着煜儿。不然，我早回淮北老家去等儿子回家了！”云初默默地偎着衡姨走在回栖云轩的蹊径上，手紧紧挽着她。
　　一路快到樨香院时，云初见子彦还没有回东边府里去的意思，婉谢道：“子彦，不用送了，有衡姨陪着呢。”
　　“我不是送你，而是本来就同路！”子彦笑笑，了然于云初的诧异。原来，早几日他便搬进了致爽轩，与樨香院只一墙之隔。“从今往后，咱们可就是邻居了！”云初看着子彦那洋洋得意的模样，心中不禁一阵微澜……

　　夜深，风过竹林，簌簌一阵紧着一阵。云初坐在窗前，乌黑的头发披散在肩上，竟已长及腰间。玉衡细细梳理着，从顶心至发尾，一下一下。
　　“煜儿，我想让超儿销了军籍，等他回来咱们就离开徐家吧！”
　　“我要留在这儿……留在这儿，直到子彦成亲。这四年，我想陪着他……别劝我，衡姨，这几日我想得很清楚了，这是我的决定……超逸哥哥从小便喜欢刀棍，他最大的愿望就是当将军带兵打仗，您现在让他回来不是毁他一生么？我不值得，更承受不起！”
　　“唉，何苦来呢……”
　　“衡姨，都说发疏的人福薄，是真的么？”
　　“又胡思乱想！”
　　玉衡轻轻攥着手中的青丝，这么长的头发挽上去也只得寻常大小的发髻，真的是……其实，不为夫人，她也会留下的，她何尝不是把云初当亲生孩子一样看待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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