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惑

　　沈绰音在那一声“绰音”下猛然回神，燕九郎的鼻息已浅浅的拂在她的脸上，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了那双眼睛，那双正深深的看着她的眼睛。
　　她没由来的心中一慌，下意识想一掌拍去，却半点动弹不得。
　　看着她似拧非拧的眉心，燕九郎突然笑开，离开她，重新躺回地上。
　　“唉，本想趁机与你一较高下，不料姑娘下手甚重。若非此镖长仅寸许，若非在下天生异于常人，吾命休矣啊。”燕九郎拖着腔调文绉绉的叹道。
　　沈绰音望着眼前豁然出现的天空愣了愣，道：“不作数，你也没点我死穴。”
　　燕九郎扭头看她：“所以，都有异数，就算相抵了吧。我们被并称为武林新秀，这么看来，我倒也不吃亏。”
　　沈绰音看他一眼，想笑却嘴角僵硬，闷声道：“你把穴给我解开。”
　　燕九郎将双手抬起，左手却顿了顿、又放下，面色如常的把右手枕在脑后：“这点穴手法是需要内力的，我现在这光景，实在是解不了。”
　　虽说并未刺中心脏，但当胸一剑也绝非等闲，沈绰音心中有数，他现在的轻松模样多半是撑出来的，就看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
　　已是年底，松林中冷风游走、寒气逼人，沈绰音调动内力御寒，觉得尚能支撑，一下子想到燕九郎重伤在身，就又看了他一眼。
　　淡淡星光下，隐约看见燕九郎浅笑：“放心，死不了。”
　　沈绰音沉默了一会儿，忽然不咸不淡的开口：“话说回来，不知燕公子是怎么想起来这荒郊野岭的？”
　　燕九郎静静看她：“我猜，你在准备拔剑前，都会用这种口气说话。”
　　沈绰音不答，更为静默的看回去。
　　两人僵持片刻，燕九郎先展颜一笑：“我在家里好端端的坐着，就听到下人回禀，说燕家九郎在大漠屠寨，一夜杀光山寨“云横岭”，还在寨门写一“燕”字。我只好来看看，是谁替我立的威名。”又悠悠的看她一眼：“你说，这世上有几人能与我的武功不相上下，还愿揽这等闲事呢，沈姑娘？”
　　沈绰音顿了一下，略微勉强的笑了声：“你在江湖上的传闻，不是诗书就是风月，我为了报答你上次相助，特意传扬一下你的盖世武功……”
　　燕九郎似笑非笑的看着她，直看到她说不下去。
　　自然，云横岭是沈绰音屠的。
　　这云横岭虽说是“官道第一寨”，却因帮派内斗、势力外迁，只剩下几十个武功二流的喽啰撑着场面，更不走运的是，还打劫到沈绰音的头上；劫财也还罢了，偏偏还想劫色。
　　沈绰音又发现那里囚禁着十几个年轻姑娘，时间最长的已被困了五年。
　　多年不发作的少年意气涌上头来，她当晚就一人一剑，将整个山寨血洗成修罗场。
　　等她用剑在寨门上划出“燕”字时，她才发现自己临摹的竟和那竹匾上的如出一辙。
　　她没有细问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或许，只是为了给那个悠闲公子找点事做，又或许，是为了和那远在天边近在咫尺的人，有些许交集。
　　燕九郎点了点头：“果然是你。”
　　沈绰音避开他的目光，没头没脑的突然问道：“你叫什么？”
　　燕九郎随意的道：“燕九郎。”
　　沈绰音凛凛的看他。
　　燕九郎诚恳的道：“燕岫，字九郎。”
　　沈绰音和煦的看他。
　　燕九郎更加诚恳的道：“云岫的岫。”
　　沈绰音嘴角抽了抽，燕九郎笑道：“我知道你是想笑。”
　　没人能想到，在这阴森浩渺的松林，在这寒霜满地的深冬，当今武林最出类拔萃的两人，像贪玩不回家的孩子一样并肩躺在地上，看着因寒冷而更加耀目的繁星，闲谈着无关紧要的琐事。
　　若有人听到，该感叹他们是一见如故吧。
　　可是，没有一个人说起自己的故事。所有的感慨敬佩都是对着已作古的前人；所有的逸闻趣事都是关于江湖中的名士侠客。
　　偏偏，与君谈笑三千场，不诉己身。
　　黎明将至时，沈绰音困意已深，最后在睡着前，闭着眼模糊的轻声问了一句：“哎，为什么是‘九郎’呢？”
　　燕九郎眺望着东方浅浅泛起的白光，俊朗的面容似雕塑般没有情绪，过了许久许久，他偏头看向沈绰音已阖上的双眼，声音轻得好似一片羽毛：“因为，我是燕家的第九个‘人’。”
　　沈绰音呼吸轻浅，双眼阖得平稳，而被衣衫挡住的一直紧绷的左手却悄然松开。
　　此后两年，两人时常相遇，有时是为了江湖中事，有时是只是为了挖苦对方一句。
　　渐渐的，江湖中都知道了这对俊男美女交情匪浅，有警惕防范的，也有编书撰册的，更多的，是像林荃邺那样一心当月老的。
　　沈绰音望着浩渺星空，星盘看似散乱，却又列序有章，像极了那人的行事。
　　林荃邺每次见她，三句话必提燕九郎，沈绰音何尝不知他的意思，但也只是打个哈哈就略过了。
　　她看不透燕岫。沈绰音轻轻抚过剑鞘。
　　她从来都是冷静清醒的，这一点和燕九郎太像。所以，从燕九郎第一次帮她起，她就已开始怀疑他的目的。是为了施恩？是为了结盟？还是有什么她看不到的‘日后’？
　　他们两个，从来都没有把心敞开过。
　　儿女情长什么的，只能是句玩笑。
　　沈绰音出神的望着星罗棋布的夜空。斗转星移，瞬息万变，世事亦是如此，或许哪一天一睁开眼，他们就要刀剑相向了。
　　“似此星辰非昨夜……”沈绰音喃喃道。
　　“为谁风露立中宵？”一个人影自林外倏忽掠来，温雅从容的男声轻轻接道。
　　那人的气息刚一出现，沈绰音的手就已握住了剑柄，但在听到他的声音时，反倒将手松开，又倚回门框。
　　沈绰音一贯表情欠奉的脸上出现了淡淡的揶揄，冲着身着浅蓝长衫的翩翩公子撇了撇嘴：“能见到‘国士无双’林禹岑用武功，真是三生有幸。”
　　林禹岑瘦削秀美的脸上是万年不变的儒雅浅笑，白皙得近乎没有血色的皮肤带着病态，却不损风度。他手中长箫在指间转了转，扬声道：“岂敢岂敢。能得见‘绝世绰音’的天颜，不知要羡煞多少少年侠士。”
　　沈绰音瞥了瞥这张比女人还漂亮的脸。若不是相识十几年，她可能也会被这副从容温和、人畜无害的表情骗过去，但是，她太清楚这个男人到底是什么样子了。
　　她摇了摇头，道：“说吧，林老头又有什么事？”
　　林禹岑唇角一勾，声音不复素日平和清淡：“几日前，父亲从一位故友处得到了一幅画。你猜，是谁画的？”
　　沈绰音隐隐看到了他眼中的不同寻常，不动声色道：“是谁？”
　　林禹岑笑意更盛，一字一句道：“燕九郎。”
　　沈绰音眉峰一挑。
　　林禹岑抚了抚玉箫，收入腰间，负着手随意走了几步：“世人皆知，燕九郎琴、棋、书样样精通，唯独不会作画。今日我见到他那幅十年前的旧作，才知他的画竟也是极好。”
　　沈绰音心中莫名不安，看着他的背影：“所以？”
　　林禹岑望着灿烂星河，苍白面容笼上淡淡星光，似玉雕般，恍若天人，声音亦飘渺无根：“他画的，是一只老虎。虽说是十六七的少年所画，却工笔精湛。只是不知，明明画技如此之好，为何从不执笔作画呢？”
　　沈绰音目光闪了闪，眉心渐渐皱起。
　　林禹岑回过身来，手中已多了一卷暗黄宣纸。他将纸递向沈绰音，又是文雅公子的模样：“你，想不想看看？”
　　沈绰音皱眉看他手中的画卷，半晌，站直了身子，伸手接过。
　　林禹岑将手背回身后，笑道：“或许，你已经见过很多次了。”
　　沈绰音缓缓将画展开，不出声的倒吸了口气。
　　暗黄宣纸上黑墨淋漓，勾画出的黑虎却不似他的字般俊秀飘逸，而是威风凛凛。
　　沈绰音拿着画的手慢慢攥紧，拼命克制着不将画碾碎，手中的剑却发出轻微嗡鸣。
　　是啊，她已经见过太多次了。五年来，已经数不清多少次，她在那群刺虎客的左臂上，见过这样的刺青。
　　林禹岑看着她手中几欲自行出鞘的剑，目光沉沉：“没想到，你居然会激动得这样。除了卓姨逝世，我还从未见你的剑脱离控制过。”
　　沈绰音猛地将手中的画掷向他，剑在此时弹出鞘口，她一把抓住剑柄，挥剑向林禹岑砍去。
　　剑锋堪堪避过画纸，挥向他的面门，他却泰然自若的看着，动也不动。
　　剑尖在距鼻尖一寸处停下。
　　画纸无声落地。
　　林禹岑直直的看着她，语意轻松：“我知道，即便你的剑脱离控制，你也不可能失去理智。”
　　沈绰音打断他的话，声音冰冷：“那个什么故人，是你的眼线吧？找到这幅画、看出里面门道的，也是你吧？林禹岑，你调查燕九郎多久了，你以为我都不知道吗？他想藏住的东西，这世上也只有你能找到吧？现在，你是想让我去找他算账，决一死战、两败俱伤，那么之后几十年的江湖就是你一人称霸了，对不对？！”
　　一连串的反问不间歇的发出，沈绰音几乎是吼着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声音落地，半晌无人应答，仅余林中夏虫聒噪，风声呜呜，更显得夜色寂静。
　　林禹岑低眉，睫毛和着黑暗掩了眼中的神色。
　　他声音淡淡，听不出喜怒：“若在平常，即便你心中是这么想的，你也不会就这么说出来。可是，”他抬眼，眼中已是薄凉笑意，“你难道是在因为我的居心而生气吗？哈，那你二十几年来，早该被气死了吧？”
　　沈绰音的睫毛发抖似的动了动。
　　林禹岑扫了扫眼下的长剑：“还是说，是因为我破坏了你小心翼翼维护的平和幻象，沈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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