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待月

　　“阿娘，我想听曲。”华神医惊了一跳，这小娃啥时候进屋的？方才想得入神，却没留意周遭，活该挨吓。不过自己歌喉甚差，实在唱不出口，只得推脱：“你阿爹唱歌好听。”
　　阿叶得到指令，转身便去央求旁边的姜南秌，诚恳的大眼睛挠着人心软。
　　“那便唱一曲张鸣善的‘咏世’，希望你们喜欢！”姜南秌果然推脱不了那磨人的小眼神，坐直身子，喝了一口水润嗓子，便轻声一句句唱来：“洛阳花，梁园月，好花须买，皓月须赊。花倚栏干看烂熳开，月曾把酒问团圆夜。月有盈亏花有开谢，想人生最苦离别。花谢了三春近也，月缺了中秋到也，人去了何日来也？”
　　声音并不特别好听，低低沉沉的，却有极强的穿透力，唱到人心坎里去。阿叶卖力地打着拍子合歌，末了使劲地鼓掌：“好听，好听！”
　　姜南秌轻笑，这曲调子易上口，听得顺耳，但那小娃娃品不出歌中离别之情，自然没心没肺地嚷着好听。转头看向惯于走神的女子：“嘿，你也给点掌声呀！在想什么？”
　　“月缺了中秋到也，人去了何日来也？”华神医支着头低吟：“我在感伤中秋待月月不见，人生最恨离别苦，倘若没有不散的宴席该多好。”
　　“你这么说是不想和我分开？”姜南秌玩笑，见她无反应，微滞了笑容，轻声安慰：“只是首曲子，别想太多。”
　　华神医点了点头，以笑相对：“想不到你的唱功不错！”
　　姜南秌含笑，颇为得意道：“这点遗传我娘，她唱歌极好，虽然学不到十分，但总归虎娘无犬子。”
　　阿叶扬一扬眉，兴趣盎然地好奇追问：“那么阿叶会遗传到阿娘什么优点？”
　　华神医心下一惊，低首不敢搭话。姜南秌淡淡笑了一笑：“阿叶的可爱便是阿娘身上的。”
　　“老身不可爱！”华神医急忙插嘴，说完后有点后悔，一贯自持长者身份，况且本就是假装，何必那么较真。
　　阿叶攥着小拳头嘟嘴抱怨：“阿娘，是说阿叶也不可爱么？”
　　“不，不！阿叶可爱，比阿娘还……”华神医顶着全身的鸡皮疙瘩，且艰难且结巴道：“可……爱！”
　　“阿爹，我还想听琴曲。”阿叶很是满意地笑了笑，只尽管抛出下一个需求。养个娃娃果然事多，姜南秌眨了眨眼睛，睨向华神医处：“叫你阿娘弹给你听。”
　　“阿娘弹首曲子给我听嘛。”阿叶大眼睛水盈水盈的，包满了期待，又是一副让人无法拒绝的神态。华神医倒想弹上一曲，只是无奈没有乐器在身。
　　“书房里有。”阿叶的小肥手指向右边，将两个大人领过去。书案上果然摆着一具五弦琴，旁边还躺着本琴谱。
　　“父子”两已乖乖地席地而坐在书案前，翘首以盼着美妙的琴声。在观众热烈期待的眼神压力下，华神医来不及多研究琴谱，又一时想不出谱什么，便依着琴谱拨起了五弦。冷冷五弦奏出的却是一首颇为哀伤的曲子，听得人心沉沉重重的，恍若所有悲伤往事历历在目。
　　放眼望去琴下两名听众，小的怏怏不震，听得快要睡着的样子。而大的那个脸色苍白，蹙着眉头，一副难过的神情。
　　忆及年幼学琴时，母亲教导曲音通神思，若想安神愉悦必多弹些喜庆的乐曲。忧伤之曲往往伤神伤心，严重者还会催人干点极端的事以求解脱。比如曾有个人自做了一曲，号称“自绝曲”，但凡弹奏者和听奏者皆会因此曲走上绝望之路。
　　如今弹得这曲子很是忧伤，莫非就是传说中的那曲？冒出这个念头时，华神医瞧向已经面色苍然的姜南秌，赶紧停下手指，奔到其身旁：“你还好吧？”
　　姜南秌神色黯淡地低下头，喃语道：“我……杀过很多人，很多人也因我而死……罪孽如此深重，是不是不该活在这个世上。”
　　果然是琴曲太过哀伤，引起了其感伤。只是这没头没尾的哀伤，华神医手忙脚乱，一时找不出言语安慰。
　　姜南秌的话音带着哽咽，断断续续道：“那次……三万人因为我的失误，都死了。若不是罗参军李代桃僵之计，我怎么还会活着。”
　　“没人说过男儿有泪不轻弹，你不必压抑自己。”华神医抬手，将他眼角隐隐挂着的一点泪光拭去：“你若想哭便哭，哭出来会好很多。”
　　姜南秌静默良久，微红的眼眶生生将欲出泪水收了回去，呆呆望着远处只不再言语。
　　看着他强忍的悲痛，心中颇为不忍，柔声劝解：“一切都过去了，好好活着才算对得起他们。”
　　华神医打开袖中携带的清神香瓷瓶，给他醒神。小小瓷瓶装得是花了三年精力炼制而成，有使人从沉弥的错觉中清醒的作用。里面的药材极为难得极为名贵，每一缕冒出的清香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平日里自己都舍不得用，此刻倒只能便宜他了。
　　姜南秌闻过醒神香，便伏在桌上，微闭着眼调整自己内心的状态。
　　“阿娘，阿爹怎么了？”阿叶揉揉眼睛，好奇看着旁边两个大人。
　　“没事！”心由曲变，心神入了大多幻觉，才会如此难过，想不到他倒是个敏感之人。华神医顺道自嗅了些清神香，一丝清明醍醐灌顶，犹如一道闪电划过夜间。骤然想到晕前那花园子里的各色花来，想到师傅几次提到过的有关那花的厉害之处……电光火石的瞬间，豁然清晰，原来竟是那些花在作怪。忍不住喃喃：“幻觉！花，那花是……”
　　“阿娘，哪有花？”阿叶大眼睛左顾右盼，黑黑圆圆的眼珠乌溜乌溜乱转。
　　“来，过来，阿娘抱抱你！”华神医望着阿叶，伸出双手揽向他。
　　阿叶退了几步，稚气的面庞中露出一丝不悦：“阿娘要专心照顾阿爹，怎么还能搂阿叶？”
　　华神医低头瞧着尚伏在桌上的小哝，他倒舒服，殊不知两人正面临着极大的难题。“阿叶，正堂桌上有我们为你留的玉米汤，你去拿过来喝喝。”
　　“我吃过红薯了，肚子饱饱的！”阿叶挺了挺自己圆圆的肚子，一副事实胜于雄辩的模样。
　　华神医沉默许久，脑中细细过了一遍，终将心中疑虑宣于口中：“阿叶你不让我搂，又不喝汤，是不是你不能被搂，也不能吃东西。譬如水中倒影虽然能影的真切，却终究是假的，只是一道影子，水动或人动就会乱会消失。而阿叶你是不是只不过一道影，压根就不存在？”
　　阿叶一张小肥脸委屈着挂满了泪水，撕心裂肺地边哭边跑：“阿娘，这样说太伤我的心了。”声音随着身影一起淹没于屋外的林子深处。
　　华神医轻吁一口气，自己臆想出来的东西，果然会随着彻底地否定而消失。
　　姜南秌缓缓坐起身，凝神看了她半响，也没把她刚才与阿叶说的话理清楚，只得道：“虽然不是我们亲生的，你也……说话太重了。”
　　华神医白了他一眼：“快离开这！”
　　“就这么不管阿叶了？”姜南秌站起身，随着她的脚步走出屋外。
　　“什么阿叶，你见过一个小孩在荒野中能生存下来，连我们亦是一直举步维艰的。”华神医顿了顿：“你如今少想东西，等安全了我再跟你解释。”说着便与他快速退出茅草屋。
　　“我的箭毒树枝还放在正堂桌上呢，我去速速拿来。”姜南秌转身想回正堂却被喊住。
　　华神医看着茅草屋外的景象，隐隐觉得与进来之前的不太相同，催促道：“我的也放在火房那了，身外之物也就算了，万一进入那三间茅草屋又乱了心神不好，快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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