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穷镜象

作者:野兽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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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节之三


      他直到上了大学才寻到杜 若云,倒不是为等待什么自由身,以避父母耳目。实在是他不忍为了陈伟奇一个人的年少轻狂,耽误自己一生前途。——没错,与陈一同长大,他本来已经无甚前途可言,那么就更加不能受此人所累。反正,他一不认识杜 若云,二不懂得陈伟奇。

      他倒不知自己是否亦受到父母影响,认为陈最好表再继续这段孽情,所以即使被威逼了一番却仍敢阳奉阴违,找出各种理由拖它一拖。

      甚至——他只是觉着,他的兄弟,还是就做那个无甚么脾肺的人比较好罢。

      奈何天不遂人愿。

      那件事情回想起来,与其说是一场巧合,他更愿意将之称为一场意想不到的灾难。

      -

      会报考YY大的原因是:本市只有这么一所入流大学,而外省的大学则使他很担心自己纤细的神经会水土不服。人活了十八年是会有长进的,尤其是在没有陈的日子里,他也像挤满美容院,健身房,各大商场专柜,七点半的人民广场等等地方的等等人一样,开始关心起了自己的生活品质。

      他考虑得很清楚:在没有家庭支持的地方,一个像他这样,比较软弱的男人,是很容易吃闷亏的。由于他既无可能在一夜之间变得坚强,也无可能运气好到一点不吃闷亏,他最后很明智地选择了绝不离开父母势力范围半步——这个缩头乌龟的办法。

      反正被人叫做乌龟,总是好过他真正成了人家脚下的龟孙子。

      然而人总是喜欢对遥不可及的的事充满希望。所以,尽管他很想做一个乌龟,但是他一看到那个男人,就伸长了脖子。

      学长笑起来时,面颊上有温柔的酒窝。学长很懂得照顾人,怪不得要被安排来接待新生。

      听说他和自己在相同专业,学长不但告诉他哪间宿舍一楼的铁窗可被拆下,就连学校食堂的胖子喜欢在看到美女后多给人盛菜这种不怎么光彩的知识也抖落了出来。学长带他逛完整个学校,在选课的时候把几个老师的底细透露得一清二楚。没有学长,他真不知道自己会死成怎样。

      学长在临走前将宿舍电话留下。调侃他道,陪了你这么久,下次来找时,千万不要叫错名字,否则我多伤心。而他则只是狠命点头,在心里大喊学长叫什么他决不会忘记。

      他盯着学长的背影痴迷不已。社会上虽然广泛传言:中文系男生是两栖动物中的楷模。但是——根据达尔文的进化论,两栖动物中也是会有变态产生的。

      他只是不确定,这个两栖的变态,是否已经忘了他的哥哥姓谁名什么。故此,学长的名字他记得很清楚。便是学长不说,他都记的。

      -

      后来,他便与学长鬼混到了一起。至于是他比较有意识地,坏着不可告人的目的接近;还是学长比较无意识地,助人为乐,鬼混,鬼混,再清白的情况,到最后,皆都成了墓地稀泥。

      月亮白晃晃地挂在天上的那一夜,他端着二锅头坐在柳岸旁,和学长喝得东歪西歪。喝醉的原因,他甚至已不记得。反正因为学长的在席,他又好死不死地想起了自己无甚情谊的兄弟——会和这没情调的事扯上关系,全要托赖学长酒中伤怀。

      他听学长讲了三个小时往事,讲他聪明伶俐、漂亮可爱的初恋,是如何被父母亲一棒子打去米国。他很感慨学长不愧为每难学生代表,醉眼朦胧地讲这么无趣的故事,舌头竟不打结。更能用到很多聪明伶俐、温柔可人,这种很棒、很有新意,他一辈子也想不到的形容词。

      倘他不知道学长是曾令《政治基》在党内刊物上连载结束的奇迹之男,或许就会为自己多年来对陈可能存在的种种好处视而不见而一头撞死在学长怀中。然而由于他了解自己兄弟的过去,为了避嫌,他还是尽量躲开学长喝醉后无意撞上他的肩膀。

      学长的身上有火星牌柠檬沐浴露的味道,这么老掉牙的沐浴露,他只在自家的浴室里见过。即便如此,也是自从两年前就再也没见少。他的兄弟兼仇人是个占有意识极强的人,说难听一点就是恋物癖。什么东西都好,自从小时候不问自取被揍以后,他对哥哥手边各种东西通通眼不见为净。

      他很不爽在这么风清月朗的夜晚,姓陈的竟然在米国和金发碧眼的洋娃娃乱搞,顺便感叹外国弟弟的屁屁就是比祖国的月亮圆。他抱有某种希望——倘他那死人兄弟就在身边,那么对于眼前几乎不醒人事的学长,他也可以当做没看见一般。

      失恋的尸体栽在他怀中,柠檬味扑鼻。坍在胸口的双肩消瘦得不似平素珠圆玉润的谦谦君子,反而很像多年前,他一别不见的恶毒兄弟——混身带刺,咯得人心里发凉。

      他无奈打落学长乱摸上自己鼻梁的手,听他说自己的爱人,鼻子还要挺一些,唇还要薄。他心里想,寡廉鲜耻的男人都长那样,还未来得及给未自己的“忠厚”申辩,沉重的眼镜便已不知去向。

      单眼皮。学长露出仿佛嘲笑般的表情。只有这里一样。丹凤斜飞,薄情寡义。

      没了眼镜他视力急降,学长不断在他眼角抹拭的手指,却比眼见的东西更加真实。迟疑中,他听到学长不知是否被酒水哽住的声音,虚弱,沙哑,带着一种教人心慌的颤音,呼唤着某人名字时的语调,如同印象中咬牙切齿。

      好多眼泪啊,陈,我擦不干净……都是因为你啊……混蛋……都是因为你……

      他浑身一颤,等到回过神时,冰冷的手上已沾染不知是谁的泪花。

      在学长含泪衔住他手指的痛楚中,他心想让我死了算了。

      -

      他从这一夜开始做了一个漫长到无止尽的梦。致使他在醒来之后,对着满地空空如也的红星二锅头嘲笑自己:为什么喝了这么多,还不能醉。他本来以为,人喝醉了酒就不会再胡思乱想,更不会做梦。可是他如今了解,有些人天生下来就是要胡思乱想的。

      所以他对自己说:梦都梦了,就让它梦下去罢。有一个结局,是好是歹,总比半途而废要强些。反正无论如何,那梦里的主角不是自己,那认真的,痴情的,伤心的,喜悦的也都不是自己。

      一个人看着他们站在灯光下演戏,总比自己站在台上,纵声纵色却无人喝彩,要来得强些。

      他在四月烟柳的隔隙间抬头去看桥头执伞独立的女子——无甚装饰的蓝染旗袍,一手银环。单看背影也知,应是个性温如玉,情绵似柳的人。他打开桶盖,舀出瓷白浓稠的汁液,大勺一倾,倒在碗中。再扯开嗓门:小姐,来喝一碗豆浆罢。热呼着呢。便见她微微侧脸,转身,点头,款款而行。满盈水气的眼中,有着一丝异常平淡的温柔。

      于是他便知道,这一回,她是个不知为甚站在桥头的女人,而他,是个与她毫不相干,卖豆浆的。

      每日清晨,他都会煮好豆浆,拉上拖车,在桥头摆一个摊。天晴的时候,桥上行人往来如梭,那么他的豆浆摊便十分谋利。倘遇上天色不好,他便少磨些豆浆,仍然将瓷碗洗刷得干净,盛七分满,加Sslt,不加Suger。只等着无人光顾时,她仍会风雨无阻,如期而至。

      其实有时候天色晴好,她的影子也在,但混杂于往来的人流中,总不那么显然。通常他忙着照顾旁的客人时,她不言语,便被忽略。直到人走干净了,他去收碗时才瞥到她默默独坐的身影。

      情况正该如此。一个卖豆浆的,一个美丽的小姐,除了豆浆和银钱本不该再有什么瓜葛。她的故事再催人泪下,再一波三折,也都不是属于她和他的。可是谁有能说,老天在这桥头置下了她的影子;又在杨柳的对岸让他摆下了他的豆浆摊,就不是为了安排一个机会——让她,能对他说?

      其实,这个世界上的事,大抵都是如此——一个卖豆浆的,他的义务往往就是跑龙套。就是为了给伤怀女子制造倾诉机会。如果连这点小事都干不来,那这种没前途的职业,还写他做甚么?

      所以他最后终于被迫得知。她终生相许的男人上了战场,一去未归。而她则日日站在桥头等待,早就认为爱情死了。他当然仍然知道,作为一个卖豆浆的,他应该本份。他在意得是那豆浆是否七成满,是否如她所要求:只加Salt,不要Sugar。他不该在意别的什么。

      这样的情况本来应持续。他可一直沉默,她也可以一直沉默。两个人一路沉默,直到地老天荒,名为爱情。可是他却在一碗一碗空空如也的豆浆中感觉自己渐被来自女人的情绪感染,时间长了,便再不像一个卖豆浆的,反而像一个站在桥头苦等的女人。这使他不想再见这个女人,自然也不再卖豆浆。不想再卖豆浆,自然也不再见到这个女人。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

      那一晚,他背着醉得像死猪一样的学长送回寝室。学长的住所在学校最高的那个宿舍里最高的房间上,电梯告假的时候,除了学习长发姑娘泪眼苦盼消防员叔叔的到来,就只能看着窗外飞翔的白鸽子感叹人生之不自由。

      比较庆幸,因为当天正好是一个叫瓦伦泰的外国老头的忌日,开电梯的姐姐超有牺牲精神地串通宿舍管理员大妈把门禁改到十二点。

      在姐姐和大妈关爱的目光注视下,他尴尬地笑着把不醒人世后乱流口水的学长藏在身后。为避免这只变态的两栖感受到过多来自人民的爱,忍痛牺牲了自己保持了N年的好名声。导致他事后未经主人允许借用其浴室时,终于因为克制不住对监视器的恐惧,在抬头寻找时摔得人仰马翻。

      失去平衡的那一瞬他已感到自己会摔得很疼,却没想到更疼的接蹱而来。

      学长的浴室光可鉴人,从认识这人的第一天起,他便没怀疑学长对清洁很喜爱。他只是在痛得呲牙咧嘴同时疑惑不已——为何爱干净的学长,会容忍像水蛇一般扭曲的长发在浴室地板上蜿蜒?

      他听到手指上将人套牢的戒指,磨擦着陶瓷地面,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于是也像自己远渡重洋的兄弟一样惊慌失措。看着那位不速之客留下的痕迹心中发寒。

      学长曾经哭得那么伤心,那么伤心又那么不甘愿,仿佛初恋上的人是陈世美一般。可是他自从上高中那会就知道,斩美案是一个嫉妒陈世美中了状元的落魄书生写出来唬弄人的。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看起来很带劲,很容易让人产生认同感的东西都是好事之徒搞出来糊弄人的。他虽不喜欢自己的兄弟,但起码不愿糊弄自己,记得那个为了爱情被赶离祖国的人叫做陈伟奇。

      他不明白,为什么自从多年以前就再未爱上的自己,而今竟然可以像失恋一般,感觉热泪盈眶。

      匆匆从浴室里收拾妥当出来,有学长的地方他半秒不想多呆。但他却知道在离开之前,必须为自己多年来浪费的时光做下了结。

      他走向床边,月光的阴影使那沉眠男子的轮廓更显神秘莫讳。本来鬼混了很长时间,他已觉得自己和学长可以成为真正无话不谈的兄弟,甚而愿意领教此人最为脆弱的一面。如今却发现,学长仍旧是初见时看似温和,却矜持有秩,令他不得不与之保持距离的陌生人。

      并且可能从此以后,永生都是。

      他将左手无名指上那枚令爱情对他望而却步的金属圆环摘下,放上床头柜。

      从此便再无干系了。他在心中默默对着永远听不到的人说得郑重其事。你念念不忘的过去,我已替你了结。毕竟曾是兄弟一场,从今以后,我仍希望你能好好地。

      无言以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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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章 节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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