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公子的受

　　过完十二月，大雪封住了村口的河和进山的路，农民们终于收起了锄头，拿出了眼袋和酒盏，开始休息。

　　关于这个世界，我听村里的说书先生说，现在外面是个动荡乱世。当朝轩辕氏坐权，可惜，当朝皇帝轩辕文暴虐无道，整天只知吃喝玩乐，游走于后宫，不理前朝之事。半年前，朝廷重臣丞相傅绍游带着一群革新官员将领成立傅家军，在关东起兵造反。这两个月战事平息，本来大家都以为局势稳定，可以安心等着过个好年，谁知傅家领着他们的傅家军在冬至那天，出了关东，南下攻破了青州，朝京城那方向攻去。为了抵御出其不意的傅家军，朝廷立刻召回南方的兵力，令一代名将朱将军率兵折返京都护主。但是，寒冬腊月，天寒地冻，长江水面被冰封，那载着上万将士的大船根本没法在江里开，更别说是上京去抵抗那势如破竹的傅家军了。

　　我们的村子正好就在长江岸边，那些士兵为了破冰开船，便临时驻扎在我们村口。

　　当然，为了迎接和招待驻扎的将士，一年到头忙活的农民好不容易歇下，又要开始忙活了。

　　这天下大雪，早早起床的阿姐朝我和夕颜吼了好几声，让我们俩起床，可热爱被窝的我们根本没法脱离被窝这个小妖精。最后，阿姐发了狠，把我们的被子全部扯了去，我和夕颜没法赖床，只好起床。

　　洗漱完毕，等我把自己裹成了一个粽子，还得帮快要四岁的夕颜穿衣服。我把她抱到窗边，忍着睡意，然后给她套上线衫线裤，穿上棉鞋，再套上阿娘做的小棉袄，带上御寒的帽子，把她裹成另一个小粽子，才算完工。

　　推开门，北风伴着白色的雪花吹进了屋子里。我迅速将门关上，缩着身子，搓着双手，朝掌心里哈了口气，带着夕颜朝风雪里跑去。一看到雪，夕颜就特别开心，像只小狗一样，一会追着雪花满院子的跑，一会又没事把自己埋进雪里，玩的不亦乐乎。我跟着她跑东跑西，帮她滚雪球，帮她做雪人的鼻子，还帮她去厨房里偷萝卜，做雪人的鼻子。当我把雪人堆好，让她过来看的时候，她那个调皮鬼居然做了好久个雪球，往我的脸上和身上砸，开始跟我打雪仗。被雪球砸到的我瞬间清醒，抹了抹脸上的水，对着夕颜叫道：

　　“好你个小东西，我给你堆雪人，你还拿雪球砸我！”

　　听我这么说，夕颜朝我扮了个鬼脸，扭了扭小小的身子，像是在挑衅我。于是，我便起身，跑了起来，朝她跑去，她见我朝她跑，便笑着奔跑和躲藏。

　　“看我不抓住你！”

　　我一边跑一边叫道，而夕颜躲在放在院子里的犁车后面，对我吐了吐舌头，叫道：

　　“哥，快来追我。”

　　我撒着两条小腿，噔噔噔的在她身后跑，她则一边跑一边还回头朝我大笑。

　　整个院子里溢满了孩子的欢声笑语。

　　恍惚间，我好像回到了二零零一年的那个大雪天，我和四岁的家晴在我家小区里打雪仗，跑来跑去的时候，那时候的家晴和现在的夕颜差不多高。

　　当我还在追的时候，顾着回头朝我笑的夕颜脚下一不小心，被一颗小石头绊了一跤。她脚下一滑，整个人都摔进了雪堆里。我见她摔到，害怕的走上前，问她要不要紧。她爬了起来，整个小脸红彤彤的，乌黑的头发乱成一团的，发丝沾上了点点白雪，有些可爱也有些狼狈。她用被冻红的小手揉着自己的脸，嘴巴一扁，咬着自己的唇瓣，没有说话。我很清楚，夕颜这表情代表她接下来肯定要哭了，哭的呼天喊地。

　　因为家晴小时候每每一摔倒，也先是做这样的表情，然后哭到叫谁来都不灵的程度。

　　我走上前，拍了拍夕颜身上的雪，问道：“摔疼了吗？”

　　当我正准备伸开双手，接受那个即将哭的梨花带雨的夕颜时，她却用小手抹了抹小脸，晃了晃脑袋，对我说：“哥哥，我没事儿。”

　　夕颜不是家晴，所以，我猜错了，夕颜很坚强，根本没有哭。

　　我有些尴尬的收回了双手，而夕颜笑着，抹着眼睛里的泪花，小声说道：

　　“夕颜不能哭，不然阿娘又不准我出屋子玩了。”

　　见夕颜如此，我整颗心都要化了。

　　“都是哥哥的错，哥哥不应该让你跑的。”我道。

　　“不是哥哥的错。”

　　夕颜笑道，然后又蹦蹦跳跳的牵着我的手，领着我去看她的那些玩具，跟我商量接下来玩什么游戏。

　　正当我抱着夕颜，站在马厩前，让她拿草喂家里那匹老棕马时，我们家院子的门被人敲响了。在厨房里忙着和乡里的大婶们一起做年糕的母亲走出厨房，跑到门口，将门打开，我则带着夕颜跑到了她的身后去，想瞧瞧来者是谁。

　　我抬头，只见一个长发束起，带着银冠，剑眉星目，眼神犀利，留着山羊胡，体格健硕，穿着银色盔甲，腰间配刀的男人拎着一个浑身都是泥的小孩子进了我们院子。

　　“大姐，不好意思，你家有热水没？”男人说话了，他的声音嘹亮又干脆。

　　阿娘见是军营里的将军，便是一吓，立刻将还沾着面粉的手在衣服上抹了抹，道：

　　“有的有的。”

　　那将军将手里那跟我身材差不多的小孩往地上一摔，指着地上那几乎和泥猴一样的小孩子，道：“是这样，我家这浑小子去泥潭里滚了一遭，能不能麻烦让他在你家洗个热水澡？”

　　阿娘点了点头，表示同意。见阿娘同意，那将军似乎松了口气，然后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脑袋，道：“大姐，我还要回营帐里去办事，这孩子就劳烦你了。”

　　“将军哪里的话，您为了保护我们冲锋陷阵，让令公子洗个热水澡是我应该做的。”

　　将军闻言，再次抱拳感谢，然后踏着稳健的步子，回了营帐。

　　待将军一走，阿娘立刻唤站在厨房门口的阿姐去取几件换洗的衣服，然后命我去将劈好的柴火拿来，伺候这小将军洗澡。在等阿娘把水烧热的时候，好奇的夕颜绕着那泥猴子转圈圈，盯着他看了好久，然后噗嗤一笑，道：

　　“泥猴子。”

　　听到“泥猴子”这三个字，那个小将军跟一只炸了毛的猫一样，狠狠的瞪了夕颜一眼，示意她不要叫他泥猴子。三岁的夕颜怎懂得察言观色，只是拍着手，围着那小将军绕圈圈，开心的叫他泥猴子。那小将军的脾气看上去不是很好，两个小拳头紧紧握着，想要发作又只能强忍着，模样十分好笑。

　　见他那气愤又羞愧的样子，我也被逗笑了，心想这古时候的小孩还真是好笑。

　　见我笑，那小将军低声骂道：“穷山恶水出刁民！”

　　他说这话我可不爱听，虽然我们村有山有水，可也是青山绿水，不是穷山恶水。

　　我走上前，把夕颜一把抱了起来，瞅了那脏兮兮的，落进凡尘的凤凰一眼，笑道：

　　“夕颜，我们去别处玩。”

　　我把夕颜扛在肩上，夕颜还指着那小将军叫泥猴子，而我再回头，那小将军只是挺直腰板，笔直的站在风雪天里，瑟瑟发抖。

　　那种站姿应该是从小就被训练出来的军姿。

　　他的脸上脏兮兮的，旁人根本看不出他长什么样，泥泞的衣服也紧紧的贴在他的身上，整个人就真的像是去泥水里滚了一圈。到后来，等我抱着夕颜在外面溜达一圈回来的时候，那小将军已经进去洗澡了。

　　晚间，阿娘将换洗的衣服递给我，让我也进屋子洗澡去，顺便让我看看那小将军什么情况，居然还不出来。考虑到家里只有我这么一个男丁，我无奈的接过了阿娘递来的衣物，大大方方的推开了澡堂的门，走了进去。

　　屋子里弥漫着白色的水气，虽然现在我不是近视眼了，但能见度也就差不多一两米左右。见我进来，那泡在木桶里的小子估计也是吓了一跳，朝我骂道：

　　“喂，谁让你进来的？”

　　我觉得如果我理睬这个小屁孩，那我就是傻逼。再说了，我家的浴室，我进来又咋了。

　　我没有理他，只是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然后用瓢舀了一瓢热水，往自己身上浇。

　　这种古老的洗澡方式，我初来乍到的时候还不习惯，现在已经在这村子里过活了一个月了，早就习惯了。

　　“喂，小爷我在和你说话！”

　　他又炸毛了，比起他那个好声好气说话的老爹，他的脾气实在太差了。

　　“第一，我不叫喂，第二，这是我家的，我进来咋了。”说完，我撇过头去看他。

　　拨开雾气，洗去身上的泥，我才看清这个小孩到底长什么样。他的眉眼像极了他爹，特别是那剑眉，显得人英俊威武，但是他的鼻子不似他爹那般塌，鼻梁高挺，鼻翼窄而鼻尖小，唇珠圆润，嘴唇虽厚却棱角分明，配上被晒黑的麦色皮肤，样貌和人家对他的称呼十分相称，小将军。

　　我想，从他这长相看来，他的娘应该是个美人。

　　当我还在观察他的样貌时，他已经抓狂了，随手抓了个瓢往我脑袋上一扣，骂道：

　　“你看什么，再看老子把你的眼珠子挖出来！”

　　我转过身去，摘下了脑袋上的瓢，只觉得醉醉的。

　　大家都是男人，看看又没事，要是把这小子抓去现代的澡堂子，他得疯了。当我心里开启各种弹幕吐槽的时候，他又喝令道：“上来，给小爷我搓背。”

　　我看了他一眼，懒懒的回答道：“懒得。”

　　这人还真奇怪，一会让我不要看他，一会又要我去帮他搓背。

　　想着，我又往自己身上浇着热水，然后用搓澡巾给自己搓着背和身子。那小孩不吭声了，只是走出了木桶，然后也学着我的样子，用搓澡巾给自己搓背。看到他那学样的模样，我有些无语。

　　平时我是个心疼孩子的好哥哥，再来他那搓背的样子我实在看不下去了，最后，我就扯过了他手里那块毛巾，让他坐下，然后坐在他身上，给他搓背。

　　我手上一使劲，那小将军叫道：“疼疼疼，轻点儿。”

　　良久，他见我不说话，便转首问我，道：“喂，你叫什么？”

　　我朝他翻了个白眼，让他好好坐着，让我给他把身上的千年老泥都搓出来。

　　“朱云起，今年九岁。”他说。

　　听到他那个名字，我还暗暗赞叹，他爹虽然是个当兵的，但名字起得还是不错的。

　　“晚夕雾。”我附和了一声。

　　闻言，朱云起一拍大腿，哈哈大笑，道：“晚夕雾，哈哈哈哈，你爹娘怎么给你起了个女娃儿的名字。”

　　“关你屁事。”我回答道。

　　“哎哟。”他反手摸了摸他那火辣辣的背，惊呼了一声，然后对我道：

　　“晚夕雾，念你今天帮我搓背的份上，等你以后来云南，小爷我请你吃香的喝辣的。”

　　说到这里，朱云起顿了顿，小声呢喃，道：“当然，如果我和我爹能逼退傅家军，活着回去。”

　　我有些惊讶，停下了手里的毛巾，心想，这个九岁的小孩原来要跟着他爹一起上战场。

　　想到那金戈铁马，戎装散地，尸体遍野的场景，我没有说话，只是沉默的给他搓好背，然后看着我阿娘送他回军营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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