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乐

　　待回到宜春苑已是酉时将末，别的姐妹们早已忙碌了起来。妈妈见我和红浥晚归，虽有些责怪，可脸上的笑容中却没有不快，只叫我们快些去装扮，别误了好时辰。我和红浥不作他语，只道是妈妈今日遇着贵人了。看着妈妈指挥着打杂的劳力们做这做那的，心下倒也被着热闹的气氛衬的有些松快。
　　今日的宜春院，可谓是红烛摇曳，纱绡轻晃，硬是比过年时更热闹了几分。那新搭的台子周围簇拥着大片的一品红，烛火的暖意催的它们愈发鲜丽。今日这晚宴的当真是不同寻常，竟叫妈妈如此大费周章，更不消说，姐妹们只怕皆为玉钗斜篸云鬟重。可今日这番盛况下的她们又怎么会觉得玉钗云鬟重呢，定是要珠玉满头才好呢。
　　“婉儿，你怎么还在这里，等会可是要你抚琴的，再这么磨蹭可就要来不及了。”妈妈在楼下喊道。
　　“妈妈你急她做甚，不过是个弹琴的，又没她露脸的份！”
　　“翠玥，你怎的这样刻薄。人家可是红姐姐的香闺密友，你这样说人家可是会被红姐姐寻麻烦的呢。”
　　这春日将至，连人都有些急不可耐了呢，我心中念道，这身打扮，倒真是绮丽绚烂，似要把花儿都穿在身上一般。只可惜，怎么穿都没有姐姐好看。
　　“怎会，姐姐不是这样不适时的人。”
　　“是是是，不知今日你红姐姐又要忙到几时，你这妹妹倒也真是享福的命。”
　　“你！”
　　“好了，碧珠翠玥，上回怎么教你们的都忘了吗？要我再教你们一边不成？！”声音自我耳边响起，可那声调不似红浥，“婉儿，你别与她们置气，她们不过看着你与红浥的感情好，羡慕罢了。”
　　“因着羡慕就要贬低吗？”我低头看到那一席拖地绯裙，裙边上缕的金丝与这烛光满堂的宜春苑很是映衬。伸手拨弄这对方衫儒下系着的流苏，我道：“沄姐姐愈发的偏袒她们了。”
　　“你呀”，她伸手轻刮我脸颊，“就这黄毛丫头的气性。跟红浥在一起久了，也学会顶嘴了。”说完，也不做别的，只看着我笑。
　　“你看我做甚，我脸上可是能开出花来？”
　　“是啊，清婉，你出落的越发标志了，也是窈窕淑女，只是不知可有好逑的君子。”也不等我回话，蛾眉微皱，像是才想起什么，扭头又冲楼下喊道“怎么还不走。要我送你们不成？”
　　这时我才打量起素沄，今日的她就像那盛开的绯色芍药，发髻倒是寻常的，只道是髻边插一只缠金丝七巧宝珠凤簪，凤尾垂下的流苏熠熠生辉，肤若凝脂，颊似流霞，眉间那花钿使她有几分不真切的妖艳，美的不可一世。
　　“她们定是看姐姐看呆了，不会走路了。”
　　“就会笑话我，有你们在，我这花魁过几年可要拱手相让了。”
　　“沄姐姐！”我气急“好端端的说这个做甚。姐姐定是芳华百岁的！”
　　“那我可真要成狐狸精了。”素沄脸上的笑却突然淡了下去，“清婉，你也该为自己打算一番。红浥长你六岁，若有一日她离你而去，你便无人能护了。”
　　“沄姐姐，你是知道的，我还不想这些。”
　　“是，我是知道的，你红姐姐也是知道的。可是你也看到了。曾几何时，我和她也是不想这些的，可现在却后悔当初的不想。清婉，你不应是这风尘之中的，不如早些归去。”
　　“姐姐？我自知是不合时宜的人，可…”
　　“今日的来客听说是位儒商，年岁不大，却精通书画之道，云游四海颇有学识。这些其实都不是要紧的，只有一件，听生意场上的人说他甚是仗义，如此，你若与他结为连理，他定不会负你。”
　　“姐姐？姐姐！你这是…”
　　“我与妈妈商量好了，让你独奏一曲。你的琴弹的极好，一定可以的。”
　　“姐姐，我…我还得去问问红姐姐。”
　　“这是她与我的主意，你也不用再去问她。从你及笄之时，她便开始替你做这番打算。你当真以为她每逢佳节都要去观音庙都只是为了她自己吗？怕是其中也有为了你的。”
　　“姐姐，我不懂，你们为何要待我这样的好。你们不曾欠我的，我也不曾给过你们什么。为何？”
　　“清婉，我们可曾害过你？”
　　“不曾。”
　　“那信我们可好？”
　　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信与不信从来不是问题，对她们，我总是信的。可是这样的遮掩，却让我冷不防的生出几丝疑虑，不知是否该应。看着无言的我，素沄却是又笑了。她伸手替我整了整绾发的玉兰，道“你这丫头，总是想的这么多。我与红浥不过是想你早日离开这里罢了。离开这里嫁为人妇，总是好过在这里不知所终。我与你的情分，总是比不过红浥的，她以长姊之姿待你如幺妹，又怎会不替你考虑。幺妹寻得一生所依，长姊自然是最高兴不过的不是吗？”
　　“姐姐，我只是怕…”
　　“没什么好怕的，你既不是去打仗，也不是去考功名，不过是奏一曲便可，有什么值得你顾忌的呢？我认识的清婉可不是这番瞻前顾后的人。”
　　“沄姐姐，你就变着法子唬我。我可要更衣去了，才不陪你耍嘴呢。”言罢，我便逃也似的奔进了厢房。
　　待进了厢房，我先寻了一只青釉环纹的瓶子，置了点清水，将发髻中的那只玉兰置于其中，虽心底觉着它大抵是活不成的却不知怎的，总是抱着些许的不舍。做完这些，我打开衣柜。今日众人必定是花红柳绿。想到这里，我取出月白色缠枝凤丹纹，外罩皤然银线压边薄纱的齐胸襦裙，配以玉色团锦纹上衣。将发分股结椎、倾斜结束置于头侧以成倾髻，挽以两只尚未镶嵌的素银簪子，又唤人去摘了些白芙蓉，一并斜插在发髻旁。看着时辰还早，便燃了一把甘松香，给琴弦细细的上了一遍松香。
　　香方要燃尽，就听见妈妈在房外唤我。原以为是要我去伴奏，推门开去，却被妈妈拦住：“婉儿，你现下不用下去了，待会我会让小厮上来叫你。你赶紧准备一下待会要奏的曲子便可。”
　　妈妈既已如此说，我也不再做推脱，送走妈妈后便坐上床榻，轻轻的拨弄着琴弦。原以为会等来客大多兴致阑珊之时让我走个过场，却不想没多久便有小厮上来催我。我应声后抱起古琴，不知怎的看了一眼那支玉兰，心突的跳了一下，无暇多想便下了楼。
　　我出现在那台子上时，看到众人的神态当真是多姿多彩。除却碧珠翠玥眼中掩饰不住的惊讶和不屑，旁人的神情看的不真切，甚至我还未看清今日的来客到底是谁。唯有素沄红浥对我微微一笑所含的鼓励给了我莫大的安慰。我在台子上坐定，扬手那流觞曲水似的琴音倾泻而下。古琴的音色总是比古筝低上几分，但也因为这样，那古琴声才在这纸醉金迷中显得格外的有实感。我想这怕是第一次，我真正的完整的奏曲，而不是仅为了衬托旁人。
　　一曲终，可宜春苑内却是静的能听到风穿红绡的声音。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以为自己出了什么错，霎时窘迫的转身就想逃走。我尚且抱起琴，还未转身，却听到有人唤我“清婉姑娘。”这一回看的真切了，竟是上午遇见的那位公子。这样巧的再遇，让我忘记了行礼，只是低唤“昀公子…”
　　“吴质不眠倚桂树，露脚斜飞湿寒兔。清婉姑娘的琴极好，在下今日能听姑娘一曲当真是万幸。”随着他的话语，迸发出的是连绵的叫好声，那突然生出的喧闹惊醒了我。我向他盈盈一拜：“能得公子此番嘉奖，小女的琴音便是遇上了知己。”他但笑不语。
　　不知是谁突然起哄要我再奏一曲，激起千层浪。一时间我招架不住，便向素沄和红浥投去目光，却不料想她们也仅是嘴角含笑的看着我，与眼前的人神情一致。我当下便知道她们是不会救我了，于是便看了他。“可要我帮你？”他低声道。闻言，我没有多想便点头。只见他转身，向那一行人行了一礼，道：“不知各位可愿给李某一个与清婉姑娘烹茶论琴的机会？”我没想到他竟会这样说，更是无措，这下便是答应也不是，婉拒也不是了。那满堂的红烛硬生生的又将我烘出汗来。茫然不知所措的我只能跟着他身旁在众人的哄笑声中走上了二楼的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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