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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雪落时(四)
风从青山上,碧涛间一阵阵吹来,把原来被雪层层盖住,显得寂寥的大地,刮得空荡荡的。
唐息听了杨琰这句话也是意想不到,一时竟反应不过来,两眼看着他,半响憋不出一句话来。
杨琰道:“往年我祖父过完年还正是大热闹的,现家里出远门探亲,就余他一个。爹娘未归,我就回来与他作伴,真不知道,他是夸我骂我了。”
唐息见他如此说,点点头开玩笑道:“万事皆前定,这下倒正好,我将身上这桩麻烦事解决,再将你这乖宝宝交到你祖父,一下子脱手两麻烦。”
杨琰黯然道:“你倒是轻巧,等我父母回来一说,祖父往后连探亲也不会准我去了。我父亲体弱,我母亲又是难产生的我,她从小到大半点事也不让我做,刮点微风怕我被风摧伤了,落点小雨恐我被雨浇倒了,我心里虽然知道她担心我身体不好,极是疼我爱我,可这把我做一朵名花珍草供着的养法,实在是消受不得。祖父不像娘亲般过分,还肯教我练功习剑,督促我学武。但我一提要外出闯荡,他就拉长着脸,把我拘在家里,闭门思过。我离家出走几回,每次连这岔口都没走到,他就将我带回去罚跪祠堂。要不是这回他突然要我同父母去探望一位远房亲戚,指不定他能让我一辈子被关在村里。”
唐息出身唐门,虽然门内规定未获家族允许,门下弟子不得在江湖上行走,但长辈愿意让他外出历练,从未禁止为难过他。听杨琰说得可怜,神色黯然,不由劝慰道:“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你同他们细说内心抱负,他们也不会死死拦着你。至于你祖父,我同你一起去说服就是。有我在,江湖之中,可保你无生死之祸。”
杨琰摆摆手,道:“你不晓得,依祖父的性子,他决定的事情,少有人能改变。”
唐息走到他身边,道:“不然你先离开,躲起来,等我解决了,再去找你?”
“不了,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即便你愿意带我游历江湖,也不可能一直让我跟着。”杨琰叹气,“我还是回去见祖父吧,之后的,走一步算一步。”
唐息不言,牵着马陪他慢慢往前走。两人前行不过一里,路旁林里慌慌张张快步跑出一个身材高大,皮肤黝黑的少年来,上来就抓着杨琰的手臂,低下腰不住喘气。
杨琰定睛一看,竟然同自己一同长大的邻家玩伴二牛。
杨琰手将二牛扶起:“二牛,何事你这么急匆匆的?”
“今早一下雪,你同你爹娘就出村去啦,什么都不晓得咧。”二牛说话又急又喘,他一手按着胸口,一手抓着杨琰手臂不放,“你们走后,你祖父说有祸事来,要我们全村其他人赶紧离开,还说最好不要再回来。”
杨琰惊道:“发生什么事了?!”
二牛摇头道:“我们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总之应该是很厉害的仇家要来。”
“不行,我得马上回去,问清楚发生什么。”杨琰抬脚要走,“没有让我和爹娘避难,留祖父一个人的道理。”
“哎!我就是怕你半路溜了,又遇到离开的大家,知道这消息以后赶回来。”二牛忙扯住他衣袖,“火急火燎,你倒比我这牛脾气还冲。要不是厉害的要命,杨老太爷也不会骗你和你爹娘走,又让我们全走。你现在回去,万一来不及走,被那寻来的仇家杀了怎么办?”
杨琰道:“我顾不上这么多了。”
“且慢。”唐息双目闪动,“杨琰,杨琰,你是杨将军的孙子。”
“什么杨将军的孙子,他祖父杨老太爷是我们望朱村里的大善人。”
“望朱?那就没错了。”唐息并指在二牛身上疾点两下,“你身体暂时动不了,不过两个时辰以后,穴道会自动解开的。解开以后马上走。”
杨琰道:“为什么要点他穴位?”
“我之前说的麻烦跟你祖父杨老太爷有关。”唐息声音低沉,情绪莫名,“我这回来,就是奉师命寻他老人家。”
二牛一动不得动,心里急得像火烧,一双虎目圆睁:“阿琰你快跑,他肯定是你家的仇家,快跑,不要管……”
唐息又封了他哑穴,以及听觉,二牛张着嘴说不出话来,眼里像要喷火。
唐息揉揉鼻子:“难道我很像坏人?”
杨琰挡在二人之间,眼中现出紧张,右手握在剑上:“我不想说,但你现在确实很像?”
唐息笑道:“那你为什么不拔剑?”
“因为你身上没有杀气。”杨琰声音平静,“而且你是我的朋友。”
唐息的手像是要去抚触一片落英般按在了杨琰握着剑的右手上。
但没有任何一只要抚触落花的手这样快如迅雷,这样不容拒绝,令人措手不及。
杨琰抬眼看他,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唐息语带轻笑:“即便是朋友,也不要让他有机会阻止你拔剑。”
杨琰道:“我知道了。”
唐息放开按在杨琰右手上的那只手,食指屈着,指节点在唇上,拇指托着下巴:“不过总算没浪费我同你一起喝酒。”
杨琰已看出来他有意戏弄自己:“你玩够了没有?”
“跟你开个玩笑。”唐息收敛了脸上笑意,“因为接下来我能告诉你的,都是坏消息。”
杨琰道:“你说。”
唐息正色道:“葛兰珉掌控朝中大部分势力,又与戎越暗通款曲,等北边戎越正式撕毁当年和约,战事大起,他必然会力主苟和,让土求安。但这三十年来,戎越侵占水草丰美的黑河平原,养精蓄锐,前几年他们新主上位,雷厉风行,彻底征服了各部族的话语权,而我兆国君王整日沉溺后宫艳女皎童,痴迷修仙求道,北方悍兵在三十年前几乎全被打散,朱元帅遗部只有“寒灯掌”李愁空撑着,但李愁空领兵割据燕州,自封燕州王,虽然抗击北方势力,此次却大有袖手旁观之意。”
杨琰道:“那戎越?”
“戎越此次一旦南下,绝非再屠杀几座城池,掠夺几片平原可以满足。他们野心勃勃,意在吞并兆国江山。”唐息目光凝重,“天下没有第二个朱长轻了。”
唐息又道:“无论是求和还是亡国,葛兰珉都难有好下场。如果他劝动求和,等待他的将是前任鸽派领袖的下场;如果国灭,沸反盈天,在他逃到戎越之前,江湖义士就会拼了命杀掉他。”
“这和我祖父什么关系?他只是山野里一个含饴弄孙的老头!”
“他当然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头子。“寒灯孤雨诛忘尽,覆水阶草雪痕轻”,葛兰珉的前任就是死在你祖父的诛忘枪下!”唐息将手搭在杨琰肩上,双眼凝视他,“葛兰珉怕他,江湖中人敬佩他,而最有资格去劝说李愁空的人也是他,你认为,在这个紧要关头,谁会让他继续安安稳稳当一个安享晚年的老山翁?”
杨琰冷静道:“所有人,不是要用他,就是要杀他。”
“是。”唐息抽回手,“葛兰珉企图一石二鸟,同陌上门结盟,令江湖之中正邪势力纷争大起,消磨武林内部势力;再和陌上门携手,将你祖父这个巨大的隐患除掉。如果陌上门与葛兰珉结盟,十有八九要掀起一场江湖浩劫,你祖父躲不过的。”
“祖父他已经被卷进去了。”杨琰双眼迷茫,“前日我看到祖父在家门口拾到一份血书,但他不让我告诉爹娘,今天清早雪纷纷扬扬落下来,他就让我和爹娘去瑞州探望亲戚。现在你说起这些,我才想到,那就应该是陌上门的默血书。”
默血书,阎王帖!
“陌上门发出默血书,往往会在上面写下一个不可捉摸的时辰。”唐息想了想,“从之前别人收到的默血书和你祖父的表现来看,他们应该约在雪后初晚。”
“也就是今晚。”杨琰思索一番,又果断道:“你来晚了,如果你师傅派你来劝我祖父出山,你也不可能击退陌上门的杀手。”
“你不用这么说来赶我,然后自己一个人去和你祖父同生共死。”
杨琰语气坚定:“你拦不了我。”
“谁说我要拦你?我既然来了,就不怕与陌上门一战,你既然把我当朋友,我就不会扔下朋友一个人去对敌。你要去,我陪你去。”
唐息喟然道:“其实你现在就是要走,我也不敢让你走。陌上门讲究斩草除根,他们一旦解决你祖父,就会来追杀你和你爹娘。你祖父将你们送走,估计是为了让信得过的人将你们藏起来。你现在跑出来,一个人在外,根本别想保住性命。往你祖父那儿去,只要他不败,就还能护你一条命。”
杨琰迟疑地点头:“好,不过先把二牛穴道解开,让他离开,此地险恶,他待在这里多半个时辰,我都担心他有性命之忧。”
唐息内力汇于指尖,隔空解开二牛被封的穴位。二牛一能动,马上拽着杨琰胳膊要跑。
杨琰不动,拉下二牛的手:“唐兄不是坏人,二牛,你快些走吧,我没事的。你留在这里久留,伯父伯母会担心的。”
二牛急道:“你不走怎么行?”
杨琰温声道:“我有武功可以自保,你不要太担心了。”
“那我走了,我家投奔在舜城的亲戚。”二牛不放心地瞧了唐息一眼,又关切地望着杨琰,“你没事了,就到舜城来看我。”
杨琰应了一声,目送二牛离开,直到他身影消失在远山,才收回目光。
残阳似血,将落西山,余晖镶在逶迤西去的山脉铁青色的边上,暮色从四面八方拢过来,稀薄的晚霞颜色浅淡,像水洗过太多次,又被撕碎的旧彩缎。麻雀在低树间扑腾着,叫声聒噪,寒气越发袭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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