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归朝欢

　　这次悠悠醒转时，天地间再寻不见一丝一毫的幽暗，回头也看不到来时翠绿葱茏的深林，只余下白蓝二色。白的身下细碎闪烁着的砂砾，蓝的是眼前蔚蓝无波的汪洋。

　　她勉强撑着身子站起来，浑身筋骨如同被脱臼重接般疼得厉害，禁锢在短小破旧的布衣里。

　　……短小？

　　水光清亮，照出此刻已然成长不少的沈眉宜，她脸上骇人的胎记尚在，只是眉眼长开了许多，整个人虽然身量也拔高不少，但总体仍旧是干瘦干瘦的，这些年来不是没恨过自身容貌，但久而久之也都化作无所谓了。

　　只听说过鬼魂和自己死时一模一样，倒是没听说过鬼魂还会自动长大，还是在这短短时间里。

　　难道她没死？

　　沈眉宜开始动手掐上自己胳膊，狠狠一拧后立马疼得眼泪花花，嘴里嘶嘶的倒抽冷气。

　　看来自己真的没有死，只是经历了那段古怪的幽暗后，莫名其妙的长大了。放在以前她大抵会惊吓好长一段时间，但是这一路上玄幻着玄幻着，她就玄幻得淡定了。

　　忙不迭跑到岸边掬了一捧水解渴，味道带着些苦涩，她也没管，喝了几口后才感觉真的活过来似的，惬意、舒畅。又脱下身上短小的衣裳，开始一步步朝水里走起。

　　进入东荒也有些时日了，光怪陆离的遭遇让她整日奔波，从头到脚没一处干净的，她也算是忍到了极点。更何况她刚“起死回生”，也该清洗一下去去晦气。

　　怀揣着这样的想法，沈眉宜开始戏起水来。

　　而在她背对着的岸上，由远及近的白沙随风而去露出藏匿余下的泥土，无数翠绿嫩芽破土而出，逐次形成奇花异草、玉树耸立之景，逞娇呈美，尽态极妍。

　　“你是谁？”

　　平空响起一个低沉男声，恰如晴天霹雳般响彻在沈眉宜脑内，她飞快矮身藏在水内只露出个头，而后慢慢转过身，明眸流转恰好对上岸上黑袍加身的男人。

　　沈眉宜生平第一次知道，男人也可以生的这般倾城色。

　　瞧这眉眼，这鼻梁，都可以把平昌村里那些小丫头口中最俊朗的大牛哥给比下去好多了。先生曾经说过，但凡是天上神仙，大多男的俊女的俏，动辄就是世人口中那些个清灵隽秀、道骨仙风，难不成就是眼前这位？

　　男神仙形貌昳丽，身形修长，此刻正薄唇轻合，深邃了目光和她对视，整个人就这么面如止水的立在岸上，自成一派惊鸿，却是一看就知道不好亲近的惊鸿。

　　虽是如此，但心头免不得大为惊艳，正兀自想着感叹一句“老先生诚不我欺，天上神仙都生得极漂亮”，铺头盖面的雪白布料彻底将她淹没。

　　她疑惑的将头上柔滑轻盈的布料拿下来，一看之下竟是件长衣。

　　“穿上，难看。”

　　没有什么比现在更让沈眉宜尴尬，所思所想尽碎得零星，比起被男子冒犯所带来的羞耻，更多的是委屈与自卑，两者像是终于碰上机缘般，霎时疯长开来，延伸出无数藤蔓缠绕她的心不说，还开始牢牢的收缩起来。

　　但她隐藏得很好，表情只那么一瞬失态，很快恢复淡定。将衣服挡在身前，转过身去又将之慢吞吞的整理开来披在背上，而后在水中站起身来穿戴齐整。

　　不得不说仙家的衣服果然不同凡响，她浑身湿透，这衣服却干燥如故，真可谓是滴水未沾，她纵然怯懦，但架不住好奇心久久难平，小心翼翼地摸了摸浮在水面上的衣摆。

　　料子柔软，触手光滑，皱褶处抚平后点儿痕迹都寻不着。

　　她新奇地抚摸着，又赶快住了手，耷拉着脑袋，一步一步的朝岸上行去。

　　“我、我叫沈眉宜。”这男神仙天姿国色，单是外貌便给了她不小压力，是以她说起话来，都有些胆战心惊。

　　男子未曾将视线移开分毫，就这么直直盯着她一举一动，那些个小动作自然落在他眼底，但他并不想理会这些杂事。

　　“你来此处所为何事？”

　　“求药。”

　　“什么药？”

　　“无望海水、玉山琼花、云阳仙草。”

　　男神仙默了。

　　沈眉宜没等来他的追问，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无端端抬起头来想再仔细瞧瞧那英气的眉眼，没成想正巧对上男神仙神情肃穆的盯着她，又吓得赶紧低了头去。

　　“无望海水你已经找到，至于后面两个……”声音沉沉悦耳，其中夹杂着的威严，徒然间却不知为何，那镇定的语气里突然多了一丝异样：“这些可是你所为？”

　　被问的人不明所以，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本该是白沙成片的地方不知何时变了模样。

　　先前她回头时也瞧见了，还以为是这男神仙所为，现下看来却非如此，可她小小凡人又哪来的通天本事？莫不是神仙糊涂了？

　　可还没等她开口示意，男神仙就将视线转回她脸上，瞬时让她半开的口给阖上了。

　　说不上那是什么眼神，看起来挺复杂的，沈眉宜没懂，只感受到那打量的目光极为仔细，像是要把她如深山玉石般重新凿刻一番，古怪得很，弄得她浑身不自在，想避开却又不知该躲哪儿去，只得闭眼不看。

　　“你真是人？”

　　装瞎的姑娘闻言嘴角抽搐。

　　她是长得有碍观瞻，可从小到大，还未有人如此质疑她身份，难道容貌怪异便是非人么？更何况今朝初遇，男神仙就三番两次出言不逊，若是外貌她也忍了，可这下确然是“叔不能忍，婶婶忍无可忍”。

　　“你才不是人。”

　　她不是个没脾气的，只是一再放低底线罢了。再者，横竖这话一语双关，他理解了一层意思，不还有一层留给她辩解吗？理在她这边儿，饶是男神仙再怎么法力高强，动她也是仗势欺人。

　　风起得恰到好处，在两厢静默的情况下，拂倒了花草，拨乱了枝叶，沙沙声此起彼伏，宛如看客笑着话本子里斗嘴冤家的戏码。

　　而戏中人却是恍然不觉，俏郎君神情冷淡，盯着那小娘子看，半天也不说话。小娘子不理他，双眸依旧阖得紧紧。二人僵持着谁也不开口，任由旁的看客们不停揣测，这接下来又会唱哪出戏码？

　　没等揣摩出个所以然，小娘子的肚子倒是先闹腾起来，它可是好久未曾进食了，主人倒是先管管它再说啊。

　　那响声突兀得很，沈眉宜忙不迭按着它，即便十六年风吹雨打下来的厚脸皮也给闹了个大红，这下是真不敢瞧对面的反应了。

　　丢脸，真是太丢脸了。

　　男神仙倒是没笑话她，能感觉到他的眼神不像方才那般锐利了，只是依旧停留在她身上，像是在找寻什么似的，将她浑身上下看了个遍，那目光才意兴阑珊的收回。

　　被盯了许久的压力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一直悬着的心也紧随着缓缓落地。沈眉宜睁开眼睛想看他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却见哪里还有那神仙的踪影？天地间霎时只余她一人，恍若先前种种，皆是南柯一梦。

　　只是……

　　缓缓低下头去。

　　脚步赫然多出份堆叠齐整的干净衣裳，并着几个新嫩多汁的瓜果。

　　另一厢，毕方将沈眉宜安稳送至东荒后，亟亟返回老者那儿复命，没成想一进屋内，却见老者正对着窥天玄镜看得全神贯注，压根儿没搭理他。

　　窥天玄镜乃是当年父神铸造昆仑镜后余下的材料所制，便是及不上昆仑镜那般神通，到底也是个能照出万物众生的宝物，老者平日里鲜少拿出来，今儿个倒是难得。

　　毕方好奇心重，便蹑手蹑脚凑上前去看，只见得境内赫然是那丑丫头，顿时有些心虚起来，生怕老者知晓他们赶路时的事情，从而降罪与他。

　　但老者看得专注，毕方请了安后他也光是摆了摆手，也没阻止毕方站在身后偷窥，一人一鸟沉默着借由窥天玄镜观察着沈眉宜。

　　看到她被抛弃后的失落，毕方偷偷拿眼瞧了瞧主人，满心虚得很，没看到老者神色变动，立马松了口气。

　　看了一会儿，毕方终于忍不住喋喋不休起来：“主人，这丫头到底是什么人？东荒可是被天帝亲手封印的，饶是大罗金仙也进不去，她……”后话却被老者一个眼神给噎在喉咙间，毕方浑身一抖，乖乖拿手拍了拍嘴，当作是自行领罚。

　　老者这才将注意力转到玄镜上，却见沈眉宜骤然倒下，而后镜内便陷入混沌不堪的状态。老者神色骤变，立刻施法搜徐，一连变换着手势，面上随之凝重起来。

　　找不到。

　　毕方见状，先是吃惊，随后也跟着焦急起来。

　　他是不待见那丑丫头，可看在这几天她待他不错的份上，他自然是不想害死她的、窥天玄镜能照出世间万物，但若是生灵死在东荒里，不说阎罗那儿也收不了魂，这镜内也是照不出映像的。

　　因而此际见老者收手，毕方连忙问道：“主人，她不会是死了吧？”

　　老者不予回复，双掌贴合祭出法术，直指窥天玄镜，奈何镜内依旧纯黑一片，这才使他露出三分讶异，随后伸手掐算起来。不过片刻，脸色缓和下来，只是眉头依旧堆在一块儿，捻着白须细细思量，径直出了门。

　　“主人，这……主人！”

　　毕方对着他背影高声疾呼，见他身影消失于门外，转眼看了看镜子，随后抿了抿唇也追随老者而去。

　　等他俩都消失后，镜内忽然闪过一道亮光，却是转瞬即逝。

　　无望之涯当真是个奇怪的地方。

　　比方说，自从来了这里后，沈眉宜就发现自己越来越爱做梦了。就像现在这样的梦，梦里她爹躺在破旧的床榻上，依旧盖着那床边角发霉的被子，人却是流着老泪冲她大声吼着“不治了，老子不治了，死丫头快给我回来”之类的话。

　　且不说她爹是知道她离家这事儿的，就算是不知道，也定然不会是这般“激动”。照她推测，她爹的反应该是压根儿不当一回事般，继续睡在床上休憩。况且，大小事务她走时先生已承诺安排妥当，到时候会有乡邻来帮衬着点儿，他的日子根本没多大变动。

　　所以，她没有回应梦里那些呼喊，那都是骗人的，她只需等到梦境散去，醒来继续寻找仙草就好，没必要去在意，没必要感到难过。十六年岁月漫长，她早已学会凡事压在心底不去计较，不曾琢磨，也就断然不会受伤。只是头越来越沉，越来越沉，甚至没办法支撑起来去面对眼前的一切。

　　这时，身后忽然响起脚步声，缓缓停驻在她身侧，一双白底锦鞋渐露眼底。

　　沈眉宜侧脸看去，六十四节竹骨白底伞，上头绘着寒冬白梅，底下那人眉目清冷，白衫素净，恰恰是今日遇上的那位男神仙。

　　他看也不看她，双眸落在远方，只是伞移到她顶上，遮着不知何时下起的细雨，动作之间传来幽幽冷梅香。

　　对于他为何闯入她梦里，沈眉宜没问，他也不说，两人并肩立在绵绵小雨之中，谁也不看谁，直到他忽然开了口。

　　“你哭了。”

　　他是这样说的，极为云淡风轻，将她拼命掩饰着的丑态揭露出来，似有意或无意。

　　她别过脸去，闭眼将欲坠未坠的泪水收回去，闷声道：“没有。”

　　“为什么哭？”

　　“没有。”

　　“想哭就哭吧。”

　　“……”

　　沈眉宜再无话反驳，在他出声那一刹那，她就输了。

　　镜花水月总是世间最美，美得好比心间深藏着的这个梦。不是没有奢望它化作现实，在每一日清晨至深夜的时候，可大概是因为太过美好才会成为求不得，所以每每想到这点，还是会在意，还是会难过。

　　从微微颤动着肩膀，到后来拼命捂住嘴忍下呜咽声。

　　酸楚有，委屈有，痛苦有，一点一滴蔓上心扉，化作渐坠在地的泪水，越过漫漫时光，凝聚在昙花一现的梦里，从心底到眼角，丛平昌到东荒，哭得很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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