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梦一场

　　杨过气结，李莫愁当他华佗再世，扁鹊复生吗，道，“我又不是宫廷御医，哪来什么悬丝诊脉的功夫，蒙上眼睛怎么接骨？再说了，蒙上眼睛岂不是要四处乱摸，要是倒霉摸错，给你接错骨，你不是更恨我？”

　　李莫愁无力争辩，只得默许，却不知心下作何打算。

　　杨过见她答应，神色不再愤然，去扶她躺下，见她身上外衣还是自己那件，刚要解她衣带，又说，“你先答应我，不杀我，也不挖我眼睛。”杨过这次真是将李莫愁气的七窍生烟，此情此景竟是与当日在古潭边一模一样，这次落难又是杨过相救。上次答应不杀他，本想这次便是还他恩情，哪像又再蒙难，这臭小子又要在给自己记上一功了。

　　李莫愁怒不可揭，只得微微颔首。

　　杨过不敢拖延双手微微发颤，解开李莫愁衣带，将衣物脱至腰际。察觉她左手手臂有异，但见雪白肌肤上殷红一点，却不知那边是守宫砂，不知何故，却想起姑姑当日里对他提的那事儿。却不及细想。

　　李莫愁本闭眼不看杨过，却见他久无动静，不免盛怒，断定他是浪荡之辈，当即骂道，“还不快点！你乱想什么！”

　　杨过本是少年，血气方刚，初见这情景难免一颗心不自禁的怦怦而跳，可李莫愁这一怒，却正好惊醒杨过，他忙道，“没想什么，我只是默念你是猪，你是猪。谁会对猪有邪念，仙子多虑了。”

　　“你！”李莫愁怒目而视。

　　但杨过却不再理她，伸手摸到她断了的两根肋骨，将断骨仔细对准，忙拉她衣衫遮住她胸脯，心神略定。折了四根树枝，两根放在她胸前，两根放在背后，用树皮牢牢绑住，使断骨不致移位，这才又扣好她里衣与外衣的扣子。

　　李莫愁睁开眼来，见杨过与她目光一碰，忙转过头去，却又将她扶起靠在山壁上。此时她断骨对正，虽仍疼痛，但比之适才断骨相互锉轧时的剧痛已大为缓和。

　　李莫愁背靠山壁，面无表情。实则心里已经做好打算，当日在古潭，杨过赶走乞丐，将外衣借她，折返救她，这是一情，自己答应不杀他，今日又救他一命，已算换他恩情。但这华山之巅杨过帮她接骨，虽实属无奈，却真真有愧于礼，这登徒子既看了她占去她便宜，毁她清白，必要付出代价。待她伤势恢复，定将他煎皮拆骨，千刀万剐，不食之肉寝之皮，难以消她心头之恨！
　　李莫愁这边已谋算着杨过的死期，那头杨过却坐在火堆边冷冷出神。

　　他满心还是方才那雪白肌肤上的殷红一点，以前在古墓，他也见过这一幕。那日，李莫愁伸出左手轻轻握住小龙女的手，右手撸起她衣袖，看见这红点，说什么难得难得，二人能够以礼相待，起了艳羡之心，感叹一番。但下山后，不知何时姑姑手臂上这不知是胎记还是伤口的东西没了，而姑姑却又让自己瞧，自己不明其中深意，姑姑也不解释，不知为何就伤心发怒。但他左思右想实在不知错在何处，猜想是自己言语冲撞了姑姑。可又与这红斑有何关系？他左思右想，思索不清，只得作罢。

　　正待此时，忽听洞外发出极轻的嗤嗤之声，似有甚么野兽在雪中行走，杨过立即起身示意李莫愁小心，只见后面一个人影幌动，却是跃入了洞中。杨过大惊，忙站起来，以为是四刀客口中同党五弟。只见那人伸出三根手指钓在石上，身子却是凌空。杨过见他以三指之力吊立全身，武功之高，实是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于是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说道：“不知道老前辈要做什么！”
　　那人哈哈大笑，震得山洞鸣响，已然站起身来的李莫愁当即捂住双耳，心道，此人笑功丝毫不逊当年黄老邪的洞箫之力，不知是何方世外高人。再看他亦是乞丐服，层层叠叠却破破烂烂，心斥，又是一个老叫花子，怀疑便是那刀客口中要找的人，她松了一口，只要不是刀客同党就好。
　　只见这人手指一捺，已跃了下来，突然厉声喝问：“你还问我干什么？我老叫花子还要问你们干什么。你们跑到我山洞里来做什么？你是藏边五丑的同党不是？大风大雪，半夜三更，鬼鬼祟祟在这里干什么？”

　　杨过被他这般没来由的一骂，心想：“大风大雪，半夜三更，我鬼鬼祟祟的到底在这干什么了？”杨过待要恶声相加，想起此人武功深不可测，顿时将愤怒之意抑制了，恭恭敬敬的拜下去，说道：“小子杨过，拜见前辈。”

　　那人手中拿着一根竹棒，不发一言，却在他手臂上轻轻一挑，杨过也不觉有什么大力逼来，却身不由自主的向后摔去。依这一摔之势，原该摔得爬也爬不起来，但他练过头下脚上的□□功，在半空顺势一个跟斗，仍是好端端的站着。

　　而那人见他一个倒翻跟斗之后居然仍能稳立，也不由得另眼相看，心道，他这竹棒一挑，看似简单，实则是打狗棍法中“挑”字决，非是武功平平之辈能躲过去的，只问：“年纪轻轻武功不错，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杨过打量他时，见他是个须发俱白的老翁，身上衣衫破烂，似乎是个化子，虽在黑夜，但地下白雪一映，看到他满脸红光，神采奕奕，心中肃然起敬，答道：“前辈谬赞，我二人来此处寻人，不料在山腰处遭逢奸贼，我同伴受伤，不想却闯了前辈的住所，实在抱歉，但现在风雪愈烈，不知老前辈可否让我二人借宿一宿，明日天光，我们便离开。”

　　那老丐问道：“天下之大，都是天下人的，我老叫花子也没什么占山为王的意思。你们住下便是了。”老乞丐也不拘谨，自是在山洞中坐下，问道，“你们被何人打伤？”
　　李莫愁因古潭之事对这乞丐都有了恨心，但见这人功力深厚，杀她三次有余，却也不敢动手，也不曾答话。只是自行打坐，恢复功力。

　　杨过摇头称不知，直说是四个刀客。

　　老丐道，“可是四个髯须大汉，背负尖刀？”

　　“正是！”

　　老丐一笑，心道，终于等到你们了。

　　杨过细作思量，原来方才那几个刀客所说的乞丐便是这老丐，有些失望并不是义父。但他不知此人正是九指神丐洪七公。洪七公将丐帮帮主的位子传了给黄蓉后，独个儿东飘西游，寻访天下的异味美食。他到了岭南之后，得其所哉，十余年不再北返中原。那百粤之地珍禽异兽，能跑能动的都能吃，洪七公如登天界，乐不思蜀。偶尔见到不平之事，便暗中扶危济困，杀恶诛奸。有时偷听丐帮弟子谈话，得知丐帮在黄蓉、鲁有脚主持下太平无事，内消污衣、净衣两派之争，外除金人与铁掌帮之逼，他老人家无牵无挂更是不想返回中原了，每日只是张口大嚼、开喉狂吞便了。

　　但这一年藏边五丑中的第二丑在广东滥杀无辜，害死了不少良善。洪七公嫉恶如仇，本拟随手将他除去，但想杀他一人甚易，再寻余下四丑就难了，因此上暗地跟踪，要等他五丑聚会，然后一举屠绝，不料这一跟自南至北，千里迢迢，竟跟上了华山。此时四丑已集，尚有大丑一人未到，却在深夜雪地遇到杨过和这李莫愁。

　　洪七公道，“打伤你们的人是藏边五丑中其四，这一年第二丑在广东作威作福滥杀无辜，我老叫花子跟他们到这里来，就是想要一举歼灭五丑。没料想，你们先遇上他们了。对了，这小女娃子伤势如何？”

　　杨过不免失笑，这老前辈竟称江湖上恶名远播的赤练仙子李莫愁为‘小女娃子’，不知这李莫愁会不会当场失控反面。

　　却不想，李莫愁只道，“有劳前辈关心，不妨大事。”

　　杨过暗赞李莫愁机警，这老丐武功非凡，胜那什么劳什子藏边五丑何止一筹，他二人如今合力也抵不过四丑，更何谈老丐。依这老丐性子，若知李莫愁杀人如麻，今天必了她性命。

　　“咱们且不说这个，我瞧你们肚子也饿啦，咱们吃饱了再说。”于是扒开雪地，找些枯柴断枝生了个火堆。杨过帮他检拾柴枝，问道：“煮甚么吃啊？”洪七公道：

　　洪七公又道：“华山之阴，是天下极阴寒之处，所产蜈蚣最为肥嫩，现在当然是吃蜈蚣。”

　　杨过见他似乎并非说笑，心中好生疑惑。只见洪七公将四块石头围在火旁，从背上取下一只小铁锅架在石上，抓了两团雪放在锅□，道：“跟我取蜈蚣去罢。”

　　却见洞外仍是大雪纷飞，洪七公雪中几个起落，已纵到两丈高的峭壁上。

　　杨过也不知为何，回身看李莫愁，她只道，要去便去，看我作甚。心却道，这臭小子疑心那藏边五丑会跟上来，怕她死在这。才有所犹疑。

　　杨过见她眉色不屑，料她一时半会也不会死在这，再不犹疑，跟着老丐出洞。杨过轻功施展，紧紧跟在洪七公之后，只是夜色正紧，大雪纷飞，且山路湿滑，一脚踩不稳当，便是万丈深渊，杨过有这胆色紧跟其后，倒是让洪七公愈欣赏他几分。

　　只一盏茶时分，两人已攀上了一处人迹一到的山峰绝顶。恰逢雪雨初停，月光显露。

　　洪七公见他有如此胆气轻功，甚是喜爱，以他见识之广博，居然看不出这少年的武功来历，欲待查问，却又记挂着美食，当下走到一块大石边，双手抓起泥土，往旁抛掷，不久土中露出一只死公鸡来。杨过在月色瞧得分明，只见鸡身上咬满了百来条七八寸长的大蜈蚣，红黑相间，花纹斑斓，都在蠕蠕而动。他自小流落江湖，本来不怕毒物，但蓦地见到这许多大蜈蚣，也不禁怵然而惧。当下想到李莫愁和姑姑一样，古墓派传人天性喜净，见到这等污糟秽物，定是要恶心嫌恶，不知待会回洞，见到这活生生的百来条大蜈蚣，她会作何反应。

　　洪七公却大为得意，说道：“蜈蚣和鸡生性相克，我昨天在这儿埋了一只公鸡，果然把四下□的蜈蚣都引来啦。”当下取出包袱，连鸡带蜈蚣一起包了，喜不自胜地去往山洞。

　　回到山洞，一锅雪水已煮得滚热，洪七公打开包袱，拉住蜈蚣尾巴，一条条的抛在锅□。那些蜈蚣挣扎一阵，便都给烫死了。杨过正看那李莫愁是何反应，却见她闭目打坐，丝毫不闻外界动静。

　　其实，李莫愁只是简单调息，仍旧注意外界动静。虽不曾睁眼，但她也知道定是老丐将蜈蚣带回来了，一想到那些活生生多脚虫类在地上蠕动，她就头皮发麻，直欲作呕。可片刻后，却又在心中斥责自己，她赤练仙子李莫愁纵横江湖数十载，佛尘之上，又何止百人鲜血，冰魄银针下，何止千人头颅。不过是些虫类，哪有她赤练神掌毒，还怕它不成。

　　待洪七公剥皮炸脆，将那蜈蚣做的香气扑鼻，唤一句，“丫头，快来尝尝我老乞丐的手艺。”

　　李莫愁起身走去，毫不客气，用两只细树枝做筷，去夹那锅中蜈蚣，那蜈蚣肉竟是色泽晶莹，如大虾一般鲜美可口，清甜甘浓，心中盛赞此乃人间美味。

　　她这反应倒是大大出乎杨过的意料，是以杨过瞪大眼睛看着她。

　　此时洪七公道轻轻嚼了几嚼，两眼微闭，叹了一口气，只觉天下之至乐，无逾于此矣，他一口气吃了十多条，才向杨过道：“吃啊，客气什么？”杨过摇头道：“我不吃。”洪七公一怔，随即哈哈大笑，说道：“嘿嘿，你这小子，这胆色竟不如一个女娃。我见过不少英雄汉子，杀头也不皱半点眉头，却没一个敢跟我老叫化吃一条蜈蚣。杨过，我本欣赏你少年英雄，却也不过如此嘛。”

　　杨过被他一激，又见李莫愁轻咬慢咽毫无异色，心想，她敢我怎地不敢。杨过，枉你自称胆色过人，却是个连蜈蚣都怕的怂包！

　　当下也学李莫愁，用两条细树枝作筷，到锅中夹了一条炸蜈蚣上来。忍住恶心，将那条蜈蚣放在口中一嚼。只一嚼下去，丝毫不知自己吃的是那地上爬的蜈蚣，应是天上仙宫里的龙肉。但觉满嘴鲜美，又脆又香，再嚼了几口，一骨碌吞了下去，又去夹第二条来吃，连赞：“妙极，妙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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