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绝意]前路未断

　　半晌不见对方回答，绝代天骄道：“阁下又是何人？与我战云有何干系？”

　　“我名为意琦行，我与战云……”
　　意琦行薄唇微启，然后突然停住，将几乎脱口而出的话语咽了回去，抬头望着天边的游云道：“毫无干系。”
　　话语低沉得仿若一声叹息。

　　即使看不见意琦行的表情，绝代天骄亦不相信意琦行的话。
　　然而，他与意琦行不过萍水相逢，意琦行对他并无恶意，也算得上是对他出手相救。
　　虽然他不知意琦行如何知晓如此多关于他的私事，但他也无意去探究，或者说是没工夫去探究……战云，还等着他回去！

　　于是，绝代天骄便顺着意琦行的话道：“阁下既言与战云毫无干系，那我是不是绝代天骄又有何妨？”
　　“阁下信也罢不信也罢，我便是战云的绝代天骄，这世间也只有我配称此名！”
　　“我尚有要事，阁下若仍对我存疑，绝代天骄他日再与阁下论辩！”

　　声声有力，字字铿锵。
　　看着对面一身狼狈难掩，却如松如竹，如九天之云一般骄傲孤高之人。
　　意琦行不禁有些恍惚，仿佛穿越了百年的时光，回到了那座漂浮于九重天阙上的战云。

　　有一个身穿银铠，头戴翼冠的少年，像是翱翔于天际的雄鹰，又像是高天上的孤月，亦是这般孤高与骄傲。

　　然后那少年的秀挺的身形迅速生长，抽长，变得如猎豹一般的矫健。
　　柔和的轮廓逐渐变得坚毅而成熟，如同刀削斧劈一般的棱角分明。
　　那是意琦行的面孔，却少了许多寂寥与沧桑。

　　比起他，这张面孔更像是对面那人。
　　意琦行的睫羽颤了颤，比起他，那人更像是绝代天骄应有的模样。

　　也罢，也罢。
　　意琦行在心中叹道。

　　虽然与另一个自己共处一地，甚至直面交谈，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一件事。
　　然而，在他的心底，在他的魂魄中，有一个音声在叫他相信他，有一个声音告诉他——他便是绝代天骄。

　　绝代天骄并不管意琦行是如何纠结，自顾自地扶着梨树，伸手摸摸探探，摸到了一根较为粗壮的枝干。
　　运气于掌，竖掌一劈，将枝干砍了下来。
　　再扭去干上的细枝与细软的枝尖，很快便做好了一根简陋的手杖。
　　绝代天骄拄着手杖，摸索着向前走去。

　　意琦行看着他略显笨拙的动作，看到这位尚不适应眼盲的另一个自己，以一种义无反顾的气势向一棵四人合抱才抱得下的梨树撞去，心中微微一叹，开口唤住对方。
　　“我亦要离开此处，阁下若不嫌弃，让我带你一程吧。”

　　绝代天骄一手撑着树，一手扶着额头，神色略有些尴尬。
　　冲着意琦行抱拳一礼，道：“……那便多谢阁下了。”

　　绝代天骄伏趴在意琦行的背上，被意琦行背着在梨花林间穿梭。

　　被人背对于绝代天骄来讲，并非是什么新奇的经历。
　　因为他长年于战场上搏杀，受过的大伤小伤不计其数，严重到无法动弹，必须由他人搬动的情形亦不在少数。

　　御宇天骄、朝天骄，还有他手下的不少将士都背过他，而他也背过他们。
　　甚至还有过他被敌人打断了四肢，被同样双臂折断的御宇天骄用齿牙咬着他的衣领，拖着他在漫野尸骸中缓缓挪动的经历。

　　他们逃出生天后，御宇天骄的下颌都僵住了，死死咬住他衣襟的齿冠怎么掰都掰不开，最后只好用刀将意琦行的衣领割断。

　　御宇天骄修养许久后，终于开口对他说了第一句话：“绝代，老子以后牙掉光都是你的错！”

　　当时，他的回应是——凶狠地冲着御宇天骄的肩膀擂了几拳，然后搂着他止不住地大笑。
　　御宇天骄也仿佛被他的笑声感染了，自个儿也嘿嘿地乐了起来。

　　还有什么比劫后余生更值得高兴的呢？即使手脚断了，齿牙掉光了，只要活着……活着就能畅快地大笑，酣畅地喝酒！
　　只有活着，才能恣意地享受着人生的快意！

　　身为战云之人，血杀经年，游走于生死，起舞在刀尖。他们的快乐很简单，也很直白——痛快地活着，然后为战云的荣耀而战！为己身而战！

　　绝代天骄放任自己的思绪像风中的柳絮一般飘散，因为此刻他的心中是从未有的宁静。

　　背着他的男子走得很稳，宽阔的双肩与脊背几乎没有太大的起伏。
　　伏趴在意琦行的身上，绝代天骄能感受到，那阔背上矫健的肌肉随着沉稳的步伐而游移，温暖的体温熨帖着他紧贴着的胸膛。
　　清寒的梅香，浅淡而凝雅，幽幽地萦绕于鼻尖。

　　绝代天骄说不出此刻的感觉——安定而宁静。
　　自他遇见意琦行的那一刻起，他的心底便一直涌动着一种莫名的亲近与信赖。
　　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这感觉越发的强烈。

　　不同于好友，不同于袍泽，这感觉——就仿佛是对自己左手与右手的信任，就仿佛是……对自己的信赖。

　　真是太奇怪了！

　　就在绝代天骄胡乱瞎想之际，意琦行突然停住了脚步。
　　“怎么了？”
　　绝代天骄顿时肌肉紧绷，如同猎豹一般警觉起来。

　　意琦行看着眼前一滩暗红的血迹，与一些银色的碎铠，皱眉道：“我们似乎回到了原处……”

　　绝代天骄闻言一惊：“怎会？我们明明一直是直走的啊。”
　　“难不成此处设有阵法，阻断了出路？”

　　说着，绝代天骄双手扶着意琦行的双肩一撑，从他的背上一跃而下。
　　循着血腥味儿，伸手摸索着地面，拾起银色的碎片摩挲了几下，叹道：“还真是回到了原处。”

　　然后盘腿坐了下来。
　　道：“如今我们该怎么办？”

　　意琦行一振衣摆，席地而坐，肃然道：“也许此地并非设有阵法，而是一个神秘的空间。我来到此处之前，是在一座荒山之上，不过只是闭了一下眼睛便来到了此地。以我的修为，应当无人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在我毫无觉察的情况下发动阵法。”

　　更重要的是——如果仅仅只是一个阵法，为何会有你的出现？

　　绝代天骄双唇紧抿，剑眉深蹙。
　　“如果真是这样，那该如何是好！战云……还等着我回去！”

　　意琦行闻他提及战云，指尖微颤，虽然知晓那并非自己的战云，但他还是忍不住开口，忍不住想去关心。
　　“……如今战云的状况如何？”

　　绝代天骄的脑海中迅速生起战云缓缓坠落的画面，放在膝上的双手不知不觉间攥成了拳头，瞳孔骤缩，凶狠凌厉，如同噬人的狼兽。
　　苍蓝的瞳眸此刻幽暗似渊，于瞳孔深处涌动着滔天的浪潮，那是无法克制的愤怒与悲痛！

　　他咬着牙，一字一顿：“危在旦夕！”

　　意琦行看着他的眼睛心中大震。
　　这种眼神他很熟悉，熟悉到难以忘怀，刻骨铭心——那是他在看见战云坠毁时的眼神，愤怒、痛苦、不甘，浓到化不开的伤恸！

　　难道……无论是哪一个世界，战云的命运都无法改变吗？
　　难道，无论是哪一个自己，都必须去经历一番失去血亲与故土的哀痛吗？

　　哪儿有如此混账的事情！
　　意琦行一拳重重擂在草地上，砸出了一个不浅的坑。

　　感受到意琦行勃发的怒气，绝代天骄很是迷惑。
　　为何这个自称与战云毫无关系的人，却因战云的噩耗而愤怒？

　　然而在他的心底却有人在说：他理当愤怒。
　　为何？
　　——他因你之喜而喜，因你之怒而怒。
　　为何？
　　——因为他是……
　　骤然风起，穿林拂叶而过，掀起梨涛涌漫，最重要的话语模糊在挟着梨花纷飞的风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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