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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焚天
寿宴中旬,我手脚有些麻木,抬首看席间诸人,觥筹之间,言笑晏晏,却颠倒了宾主。今日真正的女主,此刻木然倚在座位上,看着眼前为她精心筹备的寿宴,却早已辨不出悲喜。端起桌前美酒,遥遥敬了姑母一杯酒,我便寻了托词,同锦瑟一起离席到庭院中赏花。
传言永州已不许私自植杏花,成婚那日,满城牡丹竞相盛放,一时传为佳话,可我知道,那不过,是一场盛大的葬礼,我那夫君以成婚的名义,葬了自己的心,而他的情爱,大约随着那些杏花,已被尽数砍去。成婚半年有余,虽然真正相处的时日并不多,可我隐约看得出,杨弋的心并不在府里,甚至连繁忙的军务,也不过是他消磨漫漫长日的一个借口,曾有许多次,我远远经过书房,见灯火通明,可他却不在房中,独自立在回廊中望着庭院里寂寥萧索的古树,出神良久。不是不甘心的,祭了天地,圣旨赐婚,却博不到他一眼驻足,连锦瑟也曾私下怨过姑爷太凉薄。只是,如寻常妇人为夫君一丝怜爱便要费尽心机献媚邀宠,那不是我洛州沈家女儿所为,何况杨弋也不是那怜香惜玉之人,听府中下人所言,两位姬妾亦只是摆设罢了,甚至还及不上杨弋储在别院的那位风尘女子,时常还能以名动永州城的琴曲,留得杨弋须臾。
宁府虽已不复昔日,可毕竟是永州世家,新建的几处庭院也颇为精巧,想来费了杨家不少心思和银钱,今夜总算也没有白来。兜兜转转,也不知走到何处,只见眼前一座阁楼,小巧雅致,隐隐有清淡檀香,我唇角微弯,脱口便对锦瑟说,“这里倒是个好地方,只恨方才出来得急,未曾将桌上的美酒一起带来。”锦瑟不禁掩口暗笑。
一边说,一边往阁楼中走,近了,方才看清阁楼上有个匾额,上好的紫檀木所雕,上面“琴瑟楼”三字笔走龙蛇,遒劲俊逸,不知是出自哪位名家之笔。正要推门,却发现门上赫然一把铜锁,锁住了楼中景致。
心下正暗自感慨,环顾四周,凉风习习,正巧几名侍女端着佳肴经过,我招手命领头的翠衣侍女上前,随口问道,“这里住了谁?此刻尚未入夜,怎么便锁上了?”
侍女抬头,大约方才席间已见过我,忙诺诺笑答,“这里并没有人住,阁楼中放了贵重物品,为防窃贼,除了府上主子偶尔过来休憩和日常洒扫,其余时候都是如此,并不许我们擅入。”
我微微点头,便摆手让她们走开,正要回席,不料袖口被人一拉,回头一看,却是在府内与我不相往来的郑紫嫣。
“想不到竟在这里见到妹妹。”语气一如往日张狂,只是今日却倒不见她盛装,亦只是乌发微绾,素色罗裙,连身后成群的侍女,也减了大半。
“席间坐得乏了,出来透透气,不过偶然走到这里,见这阁楼雅致,想进去瞧瞧,只是倒上了锁。”我微微笑言,不打算与她多言,便要转身。
“妹妹说笑了,妹妹新嫁不久,难怪不知道,府中下人也是失职,竟没有告诉妹妹,这里除了宁夫人和阿弋,再没有他人开得了锁。”郑紫嫣在身后笑得愈加轻狂,锦瑟满面怒容待要回话,被我伸手拦下。
沉默间,清冷声音从不远处传来,隐隐含了一丝威严。
“难怪席间宾客寥落,原来你们都在这里。”
回眸一看,杨弋和宁氏正往这里走来,眉眼隐在夜色中,倒是看不出神情。
“我就知道,你必定会来。”郑紫嫣的目光越过众人,放肆地望着已走到面前的两人,忽而,目光有些嘲讽地转向宁氏,笑道,“你不过是沾了那贱人的光,若不是她,阿弋只怕连看你一眼都不愿。”
话音刚落,宁氏面色一白,眼中已泪光隐隐,甚是可怜。
片刻间,一声闷响,院中古树狠狠一摇,落下许多枝叶,杨弋面色依然森冷,震得在场诸人皆是一惊。
“这是宁家,若要丢人现眼,都给我滚回去。”
宁氏闻言,已如梨花带雨,哽咽不能言,郑紫嫣负起,握紧了双拳,咬了咬樱唇便走开了。我虽有些惊诧,可半年来已见惯了如此场面,便如往常转身便要离开。
“你留下,陪我走走。”
杨弋伸手拉住我的衣袖,我不得已只好驻足。
两名姬妾前后回了府,杨弋却在庭院中站了许久,方才引着我走上台阶,从袖中取出钥匙,打开了阁楼的门。
“这里,是璎姐从前的闺房。”
杨弋淡淡开口,我却微微惊诧,想不到,竟会是宁璎的闺房。
刚进门,隐隐闻得花香淡淡,大约许久不曾闻得,良久我才辨出,竟是杏花香。阁楼共有三层,开了门,杨弋并未等我,自顾自上了楼,我取了烛火,借着月色点了,一时竟被眼前的情景惊艳了,原以为如宁璎那般养在深闺的女子,且又以才扬名于世,闺中必是如一般名士,缀满古籍字画,却不想,眼前一幅泼墨山水皆无,却是挂了满墙的利器,虽未出鞘,却一眼可以辨出,都是不可多得的神兵。我就近取下面前的一把短剑,缓缓拔出,夜色中寒光一凛。自幼在哥哥身边所见神兵利器无数,可眼前这柄宝剑一时也让人不忍放手。借着烛火,我细细端详剑身。
“那是璎姐亲手锻造的,你若喜欢,便带回去吧。”
不知何时,杨弋已站在我身后,幽暗的烛火中,不辨悲喜。
“君子不夺人所爱,何况我并不缺防身之物,只是见这短剑打造得实在精巧,不忍释手而已。”
我回首微微笑言,“想不到才名远播的宁家小姐,竟亦是不可多得的良工,若不是亲眼见得满室神兵,怕是如何也想不到的。”
“璎姐从小便喜爱利器,私下里遍阅许多锻造利器的古籍,不惜重金托人四处寻得上好的材料,每每寻得,必会不假他人亲自闭门锻造。”
杨弋接过我手中的短剑,细细端详,眼中竟是难得一见的柔和,自顾自说道,“这是十六岁生辰那年,她送我的寿礼,每年我的生辰,她都会亲手为我准备一样寿礼,十五岁那年是一双靴子,十四岁那年是……”
猛然间想起成亲那日他穿着的半旧军靴,原以为是忙于军务不曾留心脚下之物,不曾想竟是出自宁璎之手。
“璎姐不善女红,那军靴初上脚,并不舒服,后来穿了许久,偶然换了合脚的,反倒穿不惯……”
这是他第一次对我提起那位和他青梅竹马一同长大的宁家表姐,虽然在洛州时曾听哥哥提起杨弋同宁璎姐弟二人感情深厚,如今看来,只怕于杨弋而言,绝不仅是姐弟情深这样简单。
隔着微弱的烛火,杨弋的面色是近来少有的柔和,好像是被禁锢已久的孩子,许久不曾和人好好说话,终于遇上了可以说话的人,于是倾尽所有,不眠不休。
聪慧颖悟,才名远扬,容貌暄妍,出身世家,那是世人眼中的宁璎,而今夜,不知幸是不幸,我从杨弋的回忆里见到了不为世人所知的,真正的宁璎。
永州宁家的小姐,其实并未如世人所传言的那样,或者说,上天从始至终,并未真正厚待过谁。宁璎从小性格顽劣,刁蛮任性,更因是小女儿,上有父母兄长娇宠溺爱,下有奴仆婢女众星拱月,虽然宁家家训严苛,可到了宁璎这里,却都成了摆设。宁璎自小酷爱刀兵利器,私下里建了一座锻造坊,延请不少良工巧匠传授技艺,术业专攻,时日长久,自是青出于蓝。可永州民风淳朴,寻常人家女子皆以女红贤德教养,便是世家女子,左不过也是学些琴棋书画调养性情,宁璎酷爱刀兵利器的事,自是见不得光的,只是幸而她果真若传言聪慧颖悟,那篇《行军赋》也绝非浪得虚名,更因养在闺中,极少出阁,偶尔到寺中进香也是左右服侍,寻常人近不得身,又有个性情和顺、温润如玉的“杏花郎”兄长,物以类聚,世人便皆以为宁璎是个腼腆的佳人。
宁璎十一岁那年,宁琰从百越带回一双灰毛的兔崽子,第二日,便被宁璎亲手斩杀祭了她新近打磨的利器。
杨弋如今杀伐决断,铁血治军的性子,大约也是承自宁璎。
宁璎虽生性顽劣,娇生惯养,可到底也未曾惹出什么乱子来,说到底,不过是家中子息单薄,多疼她一些。反倒是哥哥宁琰,自小便知书识礼,随着父亲四处游历,经营生意,年纪轻轻就将大半家业打理得风生水起,更难的是生了一副好相貌,连永州这样民风淳朴的地方,都能有大把的姑娘排着队竞相投掷鲜花传情,目睹其风采。
过刚易折,宁璎那样的性子,想来命里必是有劫数的。却想不到,她的劫数,是宁琰。
宁家家宅和睦、夫妻恩爱的假象,终结于几年前那一场震惊世人的大火,本以为是飞来横祸,命理无常,今夜方才知道,那是宁璎的自焚。
宁璎自小便极为依恋宁琰,如同杨弋对她的依恋。家中若有哪个侍女和宁琰稍亲近些,必会遭致重罚,久而久之,人人自危,宁琰房中的侍女也一律换成了仆役。一开始都不以为意,认为不过是子息较少,格外亲厚些,如同孩子怕被旁人抢了心仪的玩伴,日子久了,宁夫人终是看出了端倪,只是情根深种,已难斩断。
兄妹相恋,本就不容于世,何况是宁家这样的门庭,一旦公诸于世,百年声望必将付诸流水。宁家二老无法,只得匆匆为宁璎选了婆家,指望着为女儿找个好夫婿,断了心中妄念。初定的是与宁家有通家之好的庐陵王氏,王家长子与宁琰年纪相仿,家世相貌匹配,正是世人眼中极好的一门亲事。
宁璎定下亲事后,宁琰便以拓展家业为由离家游历,极少回家中。出乎意料的,宁璎却是前所未有的平静,一如往昔,只是不再如从前那般跋扈。
好景不长,定亲后不到一月,王家长子便暴毙了。饶是宁家家世显赫,极力遮掩,未过门便克死夫婿的流言也不胫而走,原本门庭若市的宁家一下子冷落下来,再不见媒人上门提亲。
而第二回定的,是杨弋。
饶是青梅竹马的玩伴,女儿家的心事,杨弋自是不得而知,猛然间听闻自小爱恋仰慕的表姐即将嫁给自己,无异于喜从天降,而杨宁两家亲上加亲,族人皆是乐见其成。
那也许是他一生中最为快乐的一段时日,定亲之后,宁璎忽而如寻常闺中待嫁女子一般,贤良淑德,宜室宜家。每回锻造出新的利器,必会第一个拿给他看,就连宁琰偶然回家探亲,兄妹二人也是谨守礼法,恪守本分,仿佛杨弋才是宁璎倾心爱恋之人,而宁琰不过是疼爱妹妹和表弟的兄长,乐见其成。
几年前的那个夜晚,刚写完生辰八字的庚帖未干,宁璎便以一场大火,极端地毁灭了自己,毁灭了整个宁家,那一晚,那座锻造过无数利器的小作坊发出了通天的光亮,宁璎站在坊内,形神俱毁,待宁琰闻讯从商铺中赶回,天边已烧红了眼,不顾众人拦阻,毅然闯进了作坊,再未走出。
至此,宁家后嗣断绝,从姑母口中得知事情始末,杨弋的美梦戛然而止。自始至终,宁璎都未曾爱过他,不过当他是失了母亲的幼弟,多加照拂,而宁璎的死,却差不多毁了杨弋。
生母早逝,家中姬妾争宠善妒,自小寄养姑母家中,杨弋对宁璎的依恋怕也早已超出众人意料。只是这段过往中,他提及的多半是宁璎,而和宁璎一起在大火中陨落的宁琰,却成了一道解不开的结。没有人知道,在那段过往中,宁琰是否如宁璎般,爱得那般决绝,又或者,正是宁琰后来的无动于衷,促成了那场惊天大火。更没有人会知道,他最后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举身赴火场。
大火熄灭后三日,杨弋才从军中赶回,一生挚爱,最后一眼,红颜已成枯骨,再不是昔日青梅竹马、绕床嬉戏的容颜,而往昔杏花树下把酒言欢、嬉笑怒骂的时日更是成了杨弋的梦魇。
烛火燃到一半,火苗忽而灭了,四周蓦然暗了下来,杨弋也不再继续,在我几乎以为他不会再开口的时候,他却有些突兀地问道:“不知在你眼中,我是一个怎样的人?”杨弋目光有些迷离,回过身望着我,重新点燃烛火,静静等着我的回答。
“少年英武、保家卫国的良将,明察秋毫、体恤军民的郡守……”
“还有寡情少恩、冷落娇妻的夫婿?”
不曾想他会如此说,我面上一热,不禁莞尔,“夫君说笑了,我并不曾那样想。”
“不论你如何看我,我们两人的亲事,终归是我对不住你,成婚至今,我并未尽到一个夫婿所应尽的责任。”杨弋看着我,面上略有愧色。
“夫君言重了。”我收敛了笑意,也静静回望他。良久才出言,“斯人已逝,还请夫君节哀。”
心下虽有些不忍,可如今能说的,也只有这样的话了,他们的过去,我一无所知,又何须多言?今生今世陪在他身边的是我,于我而言,这便足够了。归根结底,这世上举案齐眉的夫妻,又有多少能够真的两情长久?今生能嫁与我所爱之人,已是三生有幸,即便他心中另有所爱,我也没有什么可遗憾了。今夜,他肯对我说这样多的话,将那些我不曾参与的岁月一点一点说与我听,我已很知足。
杨弋闻言,微微侧目凝视我良久,薄唇微抿,略有不忍,终还是开了口,“圣上赐婚,我别无他法,这一生怕是要委屈你了,只要我在一日,你永远是独一无二的夫人,无论你想要什么,喜欢什么,我都会尽我所能地满足你,若你愿意,也可将我当作你兄长那般对待……”
“除了情爱是吗?”
我静静浅笑,出言打断了他。
他略有些惊讶地望了望我,复又笑开,“洛州沈家女儿,果真聪慧无双,这一生,除了宁璎,我不会再爱其他女子,有朝一日若你得遇良人,我必如你所愿,不使你羁绊于这莫须有的亲事。”
“天色不早了,若无其他事,我便先回府歇息了。”
“如此也好,今日姑母大寿,过两日我便要回军中,今夜便在这里陪陪她。”
走出琴瑟楼时,月已西斜,耳边却只剩下最后那一句,“有朝一日若你得遇良人,我必如你所愿,不使你羁绊于这莫须有的亲事。”
这便是我要托付终生的夫婿,只一句话,便已伤我入骨髓,心死成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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