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孙

　　自罢相后李玢被孟妃禁足数日，心神抑郁，适逢皇帝第八皇女仪真公主以生母崔贵妃诞辰相邀，又因皇帝参与，孟妃不便阻拦，只得同意李玢前往，重获自由的李玢忙命魏妩音挑选八式礼品亟不可待赶往芙蕖阁。

　　贵妃崔氏素爱芙蕖，早年曾受宠于皇帝，故皇帝命人于后阁开凿莲池，满载净莲，若逢芙蕖盛放，一目及去，碧水连天，芳香馥郁，飘摇之态，袅娜之姿，可谓人间绝色。崔贵妃在凉亭之中设下筵席，魏妩音尾随皇孙进入，见公主披纱持箫独立栏前，斜阳夕霞笼在她足下，她端雅地演奏着如高山流水般的《关雎》，魏妩音离她虽远，却依然能从她的音色中辨别出此刻神态宁和下的少女心事。

　　一曲终了，李玢率先拍掌称好，迎上前向仪真公主道：“傅佑俞何时传授皇姑姑这首《关雎》？上次我央求他许久，他始终不肯答应！”仪真闻言低头羞赧一笑，“傅侍郎公务缠身自然无空闲教你，便是教我也是碍于父皇面子。”

　　李玢撇撇嘴，不满道：“他既肯教你，却屡屡敷衍我，明日叫我瞧见，定要寻他麻烦。”仪真拉他到一边，注视侄儿的双眸微微闪着奇特的光芒。“你若叫他为难，我以后都不理睬你。”李玢心下明白，挨近她附耳道：“我知道了，傅郎与皇姑姑早已心有灵犀一点通。”

　　崔贵妃无声无息将二人对话听进耳中，再观幼女初涉情爱所流露的娇羞神情，正欲向皇帝进言促成一段良缘，却见自始至终未发一言的皇帝一脸苦闷地开口：“昨日契丹遣使求尚公主。”崔贵妃暗自心惊，皇帝膝下未嫁之女只剩病怏怏的皇六女，以及她的仪真公主。契丹乃蛮夷之地，景宗朝时便出现虐杀和亲公主的罪行，何况当今契丹国君已到知命之年，而公主正值妙龄，二者无论语言、习俗皆南辕北辙，焉能共谐连理？崔贵妃心焦如焚，朝向皇帝凄然道：“妾侍陛下数十载，从无所求，今望陛下念及多年恩义，免公主和亲契丹。”

　　皇帝抚须，声调缓慢地回她：“朕尚未批复，毕竟公主为朕掌珠，若非万不得已，朕亦舍不得。”

　　仪真感到不知所措，含泪转顾皇孙与胞兄祎王李棣。二人懂她心思，同时跪倒，“夷狄何足为惧？但请陛下大张挞伐，宣扬国威。”

　　皇帝叹气道：“契丹每多骁勇善战之辈，须缓缓图之，不可操之过急。”言罢，又命朱弥传歌舞庆寿，企图缓解凝重的气氛。然众人均无心思观赏，不容易等到筵席结束，却见尚书令曹衡急步进殿，俯伏在地，奏道：“启陛下，刚接到振洲刺史曹铭具表告急，称安王纠党倡乱，会集乌合之众，合共五六万，攻破州府，势甚危急，请旨定夺。”

　　皇帝尚未反应过来，祎王已下拜道：“陛下开基以来，念安王乃先帝胞弟，宠信如亲，赠赐甚优，罪人乃敢告逆，不顾天恩，起兵叛乱，若不及早发兵征剿，恐四夷效尤，人心异动。臣虽不才，愿拜郭渤为帅，督领精兵十万，亲往退敌，未知圣意若何？”

　　皇帝乍闻此言，微微一愕，旋即雷霆暴怒，喝斥：“你定要百僚内外皆附于郭？”

　　祎王闻言大惊，膝行几步至皇帝御座前：“臣有罪！伏请陛下息怒。”皇帝并不叫起，踱步至栏边，抬首观望夜幕繁星。他很镇定，几乎无人察觉他略微急促的心跳声，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变得如此热爱这片江山，是在生母寒冬逝去那一夜？抑或受尽兄弟欺辱、父皇压制的那一刻？他早已无从得知。终于他转身走近仪真，俯视着她惶然失措的脸，平静道：“朝廷正值危难，公主自当为朕解忧，请降契丹免除一战。”

　　贵妃哪里肯听他讲下去，当即泣道：“陛下从未体味过为人母的感受，公主在妾腹中十月，陪伴我度过无数个不眠的夜，在您忙于政务无暇照看妾时，我只有通过每一次倾听襁褓中的幼儿呱呱一哭来宽慰自己。。。公主渐渐长大，她的相貌、举动、甚至回眸，都有人说像陛下，妾是何等欣喜。陛下也许不知，公主曾试过连续数日守候在含元殿，盼望见父皇一面。”说到此处，崔贵妃更显悲伤：“陛下有结发妻子，六宫妃嫔和百子千孙，但妾呢？我便只有一双儿女！妾已经被困在这里一生一世，陛下还要让公主重蹈覆辙吗？”

　　皇帝稍感动容，不禁忆起早逝的生母元德皇后，他永远无法遗忘她临去前那双不甘的双眸，以及徒劳想要捉住的虚幻空间。心中一软，扶起崔贵妃，又取出怀中绣花手帕为她仔细拭去流连双颊的泪水，抚慰道：“公主和亲亦是无可奈何之事，贵妃何必如此？”曹衡接道：“我朝和亲契丹者非公主第一人也，譬如成宗的和懿公主、景宗的太华公主。臣以为使外藩畏威，无非仍坚婚姻之约，如若公主和亲可使边境得十数载的安宁，此为太。祖皇帝以来未有之大举，亦可令陛下如释重负，苍生蒙福得享太平。臣肺腑之心，望陛下当断即断，以天下万民为重。”

　　莲池上空掠过一抹飘忽的淡月，随即隐入云层。公主仰望皇帝的目光中夹杂着惊恐的情绪，她柔和的身段透过外罩那瑰丽的血红长袍波澜起伏。可皇帝对这幅景色无动于衷，他要顾虑的事情太多了，儿女私情于他而言不过锦上添花，为了安稳江山，哪怕亲手打碎公主想象中的美梦他亦在所不惜。

　　“贵妃不必多言，朕意已决。”崔贵妃敛衽再拜，甚至犯禁牵扯皇帝袖袍，仍坚持道：“请陛下收回成命。”皇帝被她闹得心烦，生气道：“汝等妇女，怎知国事？何敢在此纠缠！”崔贵妃跪不肯起，一味叩头涕泣，惹得皇帝大怒，拂袖而去。崔贵妃见他远去，无从再求，拥着公主放声纵哭。

　　仪真公主出降在即，皇孙郁郁不乐，茶饭不思，叫人忧心不已。这日，孟妃命魏妩音相伴观赏傀儡戏，期间心情愉悦，与魏妩音说了许多话，但大部分是描述太子乳母舒国夫人朱氏作客谏议大夫沈彧府上偶遇曹衡幼女之事，魏妩音闻之了然，故并不一味赔笑，不时附和几句，对想象中的曹家女公子每加称赞，孟妃果然更为欢喜，又赐了午膳才让她回去。

　　魏妩音身心疲惫退出殿阁，没走多远便被守候多时的陆宗拉至暗处。他神色焦虑，四周观察片刻，也顾不得烈日暴晒下衣衫间散发的馊臭汗味会引起他人反感，悄声道：“未知姐姐今早可有见过殿下？我打发人在东宫里里外外都寻个遍，仍毫无踪影，并不敢惊动太子妃，只盼姐姐搭救一把，免我受皮肉之苦。”魏妩音并不惊讶，安慰他道：“皇孙殿下孩童心性，指不定在哪个旮旯里躲起来故意引我们发急。”

　　陆宗摇摇头，加重语气：“往常自不必担心，然而公主和亲之期将至，我只怕殿下陷入一子错步步错的局面。”听出弦外之音的魏妩音微蹙眉头，压下渐起的不详预感，对陆宗道：“待我去找找，如再不见，定须禀明太子妃，毕竟事涉皇孙，稍一不慎只怕抄家灭祖亦不能恕其罪。”陆宗称是，让身请她先行。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