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偏不觉晓

　　隔天清晨，我在鸟鸣声中醒来。推开窗户，见屋外一片泥泞，视野中仅有的一株美人蕉也憔悴不堪，昨夜，必定是风雨肆虐。这样的天气，他还会来找我练武吗？如果来了，我该怎么面对他呢？
　　正思忖着，敲门声便不紧不慢地响起来。
　　“能否请布大哥等一小会，翩翩尚未梳洗。”眼皮上的垂重感让我知道，我必定顶着两个核桃眼，这么狼藉的样子，若让他见了，怕是更厌烦了吧。
　　“嗯，那翩儿梳洗完毕，就顺便收拾下行李吧，昨夜下了一夜雨，今早倒停了，难得空气如此清新，咱们就启程换个地方吧。”
　　听着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我又有些失落了，若他不怕见得我这狼藉的样子，反倒觉得可爱烂漫，该多好。“傻了……”察觉出自己的痴心，我敲了敲自个的脑袋。是啊，翩翩不是什么绝色女子，无非不难看罢了。哪有那么大魅力，让一个如此冷漠，不，如此不解风月的男人来关注呢。

　　拾缀完毕，日光竟缓缓洒了满地。
　　我推开门，那经雨水刷洗而发亮的绿叶，那蓝得透明的天空，那雀跃高歌的鸟儿……让我不禁深吸了一口气——混合着泥土和草木清香的潮湿空气顿时填满胸腔……
　　“翩儿，准备好了是吧？”他恰好也出了房间，见我眼神迷离地看着眼前景色，便又道，“这天气真好，景色也好，过来吃点东西，我们今天动身去皇奇山。”
　　我跟在他身后进了屋，屋里已然摆好了早餐——白粥和水煮鸡蛋。
　　我皱了皱眉。
　　“怎么了？不合胃口？”没想到我这么细微的一个表情，也瞬间被他捕捉了去。
　　“打小便不爱水煮鸡蛋的味道。”虽然这样说着，我还是坐了下来，拿了鸡蛋敲着桌子，一边剥壳。我不过是别人的一个包袱，哪有什么权力去嫌东嫌西。
　　“那以后就得试着适应了。”他笑着答道。
　　听了这回答，我又不自禁地皱眉了——凭什么要我改变自己？他只当我还是不喜欢，便又笑了说：“也许吃着吃着，你就吃出滋味来了呢。”
　　我也懒得再作答，只沾了点酱油，便忍着恶心吃了。

　　“皇奇山是座名山，山上有座宝刹，叫集福寺，方丈是我姑父的至交好友，我意欲行走四方时，姑父怕我流落他乡照顾不周，便留了几封信，让我到达这些地方时可以得到帮助，也顺便帮他问候老朋友。”他似乎谈兴颇佳。
　　“嗯。”我却只顾看着四周景象。由于阳光尚好，此时已经完全没有了下过雨的迹象，我们没有雇乘马车，而是徒步而行。一来可以省些银两，二来我们不赶时间，三来，他说，可以让我多加锻炼，有助于学习武功。而我，则是贪图这沿途风景。正是仲夏时节，我们沿着小河顺流而下，河边的野花野草丰茂璀璨，远处的山石榴此时也都挂满了红艳艳的花，那蝉鸣声缠绵不休。
　　“最是人间仲夏天，五月榴花照眼明。”望着这般动人的景象，我不禁顺口吟道。
　　“小河如带草如碧，花香馨远绕蝉鸣。”他接口道，“翩儿，之前跟你通信，只知你文采尚佳，倒未知你还能吟诗赋颂。”
　　“爹娘自小请先生教我习字，自然也教得些诗词。”我想起爹娘，想起往日在书房中念书的日子，眼睛又不免沾湿了。
　　“是哟，教多了诗词，也教多了忧愁。瞧你，这么好的光景，咱可不想不开心的事情呀！”他开解道。
　　“布大哥，你说为何人死了，就见不到了呢？”我抽泣了一下。
　　“傻丫头，谁说人死了就见不到了？”他故作轻松地讲，“我们从小就被教育，人死了是一件很悲伤的事情，其实不然。你想想看，书文中记载的，人死后数年，开其坟，只见白骨，不见肉身。那么，肉身哪去了呢？”他看着我，问道。
　　“消失了？”我并未能理解他话中深意，只得又问道。
　　“这世间万物生生不息，不断循环，怎么会凭空消失呢？断然是化了别物，仍生存在我们四周。”他环顾了一下四周，“瞧那粉蝶，说不定就是令堂所化。又或许其化了风、云、雨，化了阳光空气……日日夜夜，环绕着思念的人而行。”他目光深邃，望向远处的天空，“生之如夏花绚烂，死之如秋叶静美。何物何化何在意？不闻不见不消失。”他眼中有些悲伤，然而悲伤中，又似乎透出些阳光般明媚的色彩。
　　“布大哥，你就是用这种方法，来化解对父母亲人的思念么？”我突然有些同情身边的这个人，却又突然充满了崇高的敬意。这是一个历经了多少悲欢离合，历经了多少冷暖人情的人呢？
　　“你的路，布大哥也走过，深深懂得其中悲切，然而，人总得向前看。而我所述，也非全无道理，你吸一口空气，喝一口水，都能感受到亲人在旁的温馨，这便是世间真理。”
　　听了这话，我大口大口吸入空气，那夏日特有的粘稠气息伴着清风一点点填满我的胸腔，也填满了我对父母的思念，“我感觉到了，娘亲很想我，叮嘱我好好生活……”我落下一大颗眼泪，随即笑了。
　　“傻丫头。”他拍了拍我的脑袋。听着这称呼，我心中似有一股暖流在回旋，是啊，逝者如斯，但所幸的是，身边还有这样一个人，给我不期然的温暖。这一番推心置腹的言语，也终于是拉近了我们的距离。
　　“我们接着赶路吧。”我笑着说。
　　“嗯，再耽搁今晚可就没地方住了。”过了一小会，他停了下来，“对了翩儿，寺庙不能留宿女眷……”。
　　“那怎么办？”才刚刚给了我甜枣吃，难道就要打一棒子吗？他该不会是要丢下我吧？
　　“那个，要不看看寺庙附近有没有旅馆？”他说。
　　“你不是说那集福寺在山上吗？山上哪有什么旅馆啊？”我这个没走过江湖的都觉得不可能，真难为他能想出这样的烂主意。
　　“那如果山下有旅馆的话你就住山下。”他说。
　　“碰上劫匪我怎么办？”我急得快哭了，“你是不是就是想丢下我啊？”
　　“想哪去了你，我是那种人吗？”他急忙辩解。
　　“那……你……换上我的衣服，女扮男装，跟我……住吧。”他有些惴惴，或许是怕我误解了他的意思吧。
　　“嗯……那……也只好这样了。”我也有些忸怩。
　　路上找了处草木丰茂的地方，他便取出衣服让我更换。我把头发梳成马尾，在头顶上绕了个髻，他盯着我看了许久，打趣道：“真不该出这主意，这下沿途遇上的姑娘们眼光都瞧你不瞧我了。”
　　我可以理解成他在赞赏我的容貌吗？虽然是在乔装之后。。。

　　过了晌午，我们便抵达一处村庄。此时，我们两人肚子里的鸡蛋白粥都已经消化得一点不剩，肚子咕咕直叫。
　　“饿啦？”他打趣着看我。
　　“嗯。”我已经两眼发昏四肢无力，只好费尽力气瞪了他一眼。
　　“那我们去吃饭啦。”他拉着我拐进一家饭馆。
　　“二位公子，请问吃点什么？”
　　“来一个蘑菇炒木耳吧。翩儿，你爱吃什么？”布觉晓说道。
　　“我想吃苦瓜煎蛋。”我饿得两眼发昏。
　　“不好意思这位公子，蘑菇炒木耳卖完了。”小二向着布觉晓说道。
　　“那木耳炒蘑菇呢？”他又询问道。
　　我看着那厮认真的样子直翻白眼，真不知道木耳炒蘑菇和蘑菇炒木耳区别在哪里。店小二显然也有些发愣，傻傻地看着布觉晓。
　　“再来一个炒菜心吧。”我只好给他出了个主意，也算帮店小二解了围。

　　“公子，可怜可怜我吧，在下出门经商，在路上遇到劫匪，流经此地，银两全无，劳烦公子慷慨解囊，助我回乡，日后必有重谢啊！”正当我们准备动筷时，却来了一个人。此人面有贵相，不像乞丐，衣着光鲜，确实也与商人身份匹配。
　　“这……您回乡需要多少辎费呢？”我深感思念家人之辛苦，也确实想帮他。再说了，此事若让展昭碰上，必定会慷慨解囊的！
　　“翩，别多事。”布大哥却自顾吃着饭。
　　“公子慷慨，只需一两银子足矣。”那人讪笑着看我。
　　“布大哥，咱就给他这一两银子吧。”此时布觉晓正往嘴里塞着苦瓜。
　　“赶快吃饭，吃完好赶路。”他丝毫不为所动。
　　“公子，在下经商也有些资产，只是身家都在池安，如今您赠一两，来日必定十两、百两相报。”他振振有词，又转而哀求道，“在下高堂已过古稀之年，每每在下外出，都日夜祷祝早日归家，家中妻儿并不知情我遇难之事，怕是苦苦等着我回去呢。”说着说着竟落下些泪来。
　　“布大哥，给他吧。”我看着布觉晓，央求道。
　　“再耽搁可就要误了行程了。”他斜了我一眼。
　　“你要是不给，我就不跟你同行了。”我气愤地说道。哪有这么铁石心肠的人啊！
　　“唉……”布觉晓叹了口气，“咱们的路费所剩无几，若是给了他，怕是要饿几天咯。”
　　“最多我两天不吃饭！”我信誓旦旦。
　　“两天？”他狐疑地看着我，“你可是才半天就已经头昏眼花了呀。”
　　“那就……一天吧……”我顿时没了底气。
　　布觉晓取出一两银子，瞪了那人一眼，便递给了他。
　　那人连忙道谢，不到一刻钟光景，已然溜出我们的视线。
　　“嘻嘻，布大哥是好人！”我笑着对他说道。
　　“你是蠢人。”他摇了摇头。
　　我皱皱眉，不就是一两银子么，值得如此计较？
　　他也不解释，只顾扒饭。
　　吃过午饭，我们便继续朝着皇奇山的方向前进。好巧不巧，路过集市时，又见了那讨银子的路人。我刚想过去跟他打招呼，就见他拉住一位姑娘的衣服，说：“这位姑娘，可怜可怜我吧，在下出门经商，在路上遇到劫匪，流经此地，银两全无，劳烦姑娘慷慨解囊，助我回乡，日后必有重谢啊！”连说辞都一样。
　　“你刚刚不是给的一两吗？他回个家要那么多银子啊？”我问布觉晓。
　　“这下你明白我为什么不给了吧？”布觉晓看着我问。
　　“为什么？”可惜我这没有开窍的脑袋，还是明白不了其中深意。
　　“他见着谁都这样说，一天可以讨好几十两银子呢！”
　　“他是骗子！”我顿时怒火中烧，谁不好骗，骗到本姑娘头上了。
　　“啊……”我怒吼着冲过去，就着骗子的屁股就踹了下去！
　　“你干什么？！！”他怒骂着回过头，见是我，灰溜溜地想跑了。
　　“站住！你这个骗子，把银子还给我！”我揪住他的衣服。
　　“我不认识你！”他推开我就往人群里扎！
　　“你还我银子骗子！还我银子！”我一路追着他！这死骗子，不把银子还给我我追到天涯海角都把你抓到！！！
　　“哇……”人群混乱中我听到一声惊呼，抬头一看，竟是布大哥跳过人群，踢中了那骗子！
　　我继续拨开人群往前窜。窜到骗子跟前时，已经挥汗如雨了。
　　“有必要吗？一两银子你俩就要赶尽杀绝啊？！”那骗子又怕又慌又气。
　　“居然敢骗到本……公子头上，你是不要命了！”差点嘴漏说成本姑娘了。我记得皮爷爷讲得故事里面，一般英雄发怒时都说这样的话。
　　“把钱交出来！”布大哥一脚踩在他肩上，吼道。
　　“是是是，英雄饶命，饶命……”他把银子掏出来，递给了我。布大哥这才松了脚，他慌不择路，逃了。
　　“多谢公子。”刚才差点被骗的姑娘走过来，对着布觉晓作礼道。
　　“姑娘不必多礼。”布觉晓扶起她，我看到那女人眼里流转着的光辉，心里特别不好受。我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倒是布觉晓的态度让我有些好笑，这个不解风情的男子径直走开了，也没见着那女子眼中的一波春水。

　　“布大哥！等等我。”我反应过来时，他已经走出几米开外。
　　“真拖拉啊你！”他嗔怪着我。而这样不再彬彬有礼的嗔怪，却让我心里蓦地暖了开来。
　　“布大哥，你早就知道他是骗子，那你干嘛还给他钱啊？”我倒是有些责怪他了，要不是他拿出银子，我也不必在人群里挤得那么辛苦。
　　“那不是你要给的吗？怎么反倒怪起我来了？”他好笑着说。
　　“那我不是不知道嘛……你知道了还给就不好嘛。”我也有些底气不足。
　　“哟！翩儿都用一天的粮食来救助人家了，我哪能不给呀！再不给你不得当你布大哥铁石心肠啊！”他酸着我道。
　　“那……钱追回来了，我是不是不用一天不吃饭了呀。”我有些不好意思。
　　“那你说，下回遇到有人向你要钱，你怎么办？”他又发问。
　　“我……”略微思索，我还是答道，“我还给。”
　　“还给？！你这脑袋榆木做的？”他不可思议地敲了下我脑袋。
　　“你想想嘛，要是真有人是需要那些钱的，但是我们却因为上过一次当就不给他，那不是害人了嘛？”这个世界上，有利用同情心作恶的人，也有真正需要同情帮助的人，若是因害怕上当而伤害了可怜人，不是自己的罪过了吗？“反正，要是被骗了，布大哥也能追回来的嘛……”想到他那呼啦啦跳过人群的样子，这，应该就是传说中的轻功了吧？！“布大哥你会轻功你会轻功！”我突然无比兴奋！猛地摇着他的手。
　　“不过是跳得高而已啦，什么轻功嘛……”他笑着看我闹，忽而又敛了敛笑容，说道，“翩儿，以后如果我不在你身边，遇到这样的人，你要自己学会判断。要学会从人的衣着、神情去判断真假，打击骗子，帮助该帮助的人。懂吗？”
　　“布大哥会离开我吗？”听了这话，我心情有些低落，“若是你也离开了我，那翩儿岂不是孤身一人了？”心突然揪了一团，闷闷地有些疼。
　　“总有一天会离开的。待翩儿找到自己的归属，我就离开。”他认真地说道。
　　“好！那我也希望那一天快点到来！”我倔强地昂起脸！你以为你是谁啊？凭什么要我为你难过，凭什么？！我拼命抑制住自己的泪水，既然他一点都不心疼，那我为何要在你面前流泪！我的软弱我的无能，只给懂的人看！
　　他轻轻吁了口气，叹了一声，“你还小……”声音很轻很轻，轻得我听不出半点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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