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剑二]他年流月

　　谢衣是一个怎样的人？
　　我用很多词描述过他……善良、美好、幸运、温暖……我不吝辞藻地赞美他。我说他是个了不起的好人，我称赞他君子如玉，我说他天资优秀得天独厚……如此种种描述之下，谢衣似乎是个完美无缺的人。可事实又真的如此么？世上有何人能够完美完缺全知全能？

　　自然是没有的，神力超凡如神农神上最终竟也没能庇护自己的信徒，烈山一族。可见不止人力总有尽时，连神力都有尽头。
　　读完谢衣生平所有的记录后，我开始清晰地明白，要描述谢衣，还有一个词至关重要。

　　天真。

　　这是个褒贬不定的词，然而要成长为谢衣那样的人，成长为那样善良美好的人，天真，是必不可少的。
　　没有一个人生来是恶人，也没有一个人生来就是善人。人生来如白纸一张，被勾画上种种色彩，受到伤害的人往往学会伤害，受到爱护的人会学会爱护别人，一个人总是不可避免地被周围环境与他人影响，逐渐变化成长。我有时会想，一个人每过二十年回望自己的人生，是否会骤然惊觉自己与二十年前相比，判若两人？自然，这世上也有人永远都活不到自己的二十岁，不过我每每回首，都深感奇妙，我的人生被彻彻底底地断成了两截，前者已不可考，我已经完完全全变成了另一个人。

　　谢衣将来若能回望自己的一生，或许会发现他的人生也有这样错愕突兀的断层，或许会发现他已经变得截然不同面目全非，然而将那些遥远而惨烈的将来都撇开不谈，他人生最初的一段时光是快乐的。

　　少年谢衣，身世平凡，但家庭和睦安逸，父母皆是普通平民，不通法术，与神殿没有任何关系。

　　这里需要介绍一下流月城中的秩序，烈山部人乃上古神裔不假，但毕竟传承已久，血脉中灵力日渐衰微，虽有法术流传，族中平民大多是不通法术的。烈山部人纵天生灵力强过凡人百倍，但这其中也有强弱之分，祭司一开始就是由族人中灵力强盛、擅法术的人担任，祭司子嗣的法术天赋也多强过平民子嗣，于是世代更替，若想在神殿任职，血统渐成必要。

　　祭司保护平民，平民叩拜祭司。这是流月城中延续上千年的秩序，而祭司必定不会出生在平民家庭，似乎也是一条铁律。
　　说似乎，是因为世上总有各种各样的意外，光看沈夜在位时期，他手下的高阶祭司里就有两个例外，谢衣自是其中一个，廉贞祭司华月是另外一个——华月的身世来历其实颇为隐秘，本不是我这样的人应该知道的，不过我还是不那么凑巧地知道了，个中缘由之后再细说。不过说实话，有时候我也觉得自己知道的不合时宜的东西太多，多到我庆幸自己是个哑巴，不存在一时疏忽说漏嘴被灭口的风险——没被灭口是我的幸运。

　　咳咳，扯远了。对华月来说，成为流月城的祭司不知是她的幸运还是劫数，不过自始自终她毫无选择——从一个普通平民到神殿祭司，她的命运从来不在她自己的掌控中，而那个漫不经心改变了她一生轨迹的男人，也不过是一时心血来潮。华月的例外，从本质上来说，是一个意外。

　　谢衣的例外，倒不算意外了，而是必然。
　　他的资质在平民里是个万中无一的例外，只能用天才来形容，他若不被收为祭司，那反而奇怪了。
　　不过谢衣其实从来没有做天才的自觉。在和那座高高在上的神殿扯上关系前，他一直在做自己“安分老实”的平民。这里的安分老实要着重强调一下，因为虽然谢衣不惹事，但他从本质上来说是和安分老实这几个字无缘的。

　　少年时的谢衣是个很聪明的孩子。和其它的平民小孩比起来，他有一个最大的与众不同之处。
　　他健康。

　　绝症如跗骨之蛆，困扰着一代又一代的流月城人，法术强横如沈夜也不能免俗，唯有那些足够幸运的人才有福气无病无灾。我作为一个实实在在的受害者，对此倒是深有体会。我的病症应该是从我幼年就有征兆了，哪怕后来被改造成傀儡，也没能阻止这重转变。我被沈夜斩断了双脚，隔断了舌头，但这不是我身体上唯一的残疾。我最终死去的时候，活傀儡的身体本身已经千疮百孔，双脚没了，后来连左腿也没能保住，险些连唯一用以写字的右手也要废掉。在这一点上，我需要对瞳表示感谢，这个人的手段再残忍冷酷也罢，他至少帮我修理了我千疮百孔的身体，让我不至于成为一个彻彻底底的废人。

　　瞳在处理这种事情上倒是个熟手，不过看一眼瞳的身体情形，也能明白为什么。瞳病得比我更重。他天生拥有罕见而强大的妖瞳，他法术修为精深，擅蛊，懂偃术，然而他是个病人，一个病入膏肓的病人。

　　病症在每个人身上的反应都不尽相同，在我和瞳身上几乎是最可怕也最直白的一种反应：溃烂。除此之外，生病的反应与体现还很多，流月城人人寿数长久，但人丁一直不旺，每年因病死亡的人不在少数。即便那些四肢健全无恙的人，有时也是看似无恙而已，然而谢衣是那少数的例外，他健康，并且一直健康。

　　人一旦身体健全无病无痛，就会有力气琢磨这折腾那，而聪明人的疑问又总是很多，谢衣两者皆占，自然是安分不得。

　　资料中，关于谢衣童年与家庭的记载其实非常模糊，从头到尾都没提到谢衣的父母姓甚名谁，直至后来谢衣破格进入神殿学法术，才有了那么一两笔着墨。关于谢衣幼年的记录大多分散在各类手札随记里，但着墨也少——想来也是，流月城人没功夫写严谨冗长的史书，做文字记录的根本目的还是为了留证待用。名册一类在灭族清查的时候有用，族民魔化死亡数量记录在选定下一批进行魔化的人的时候有用，各祭司家族的辛秘在清算反叛者的时候有用，祭典流程记录在准备下一场祭祀的时候有用，至于破军祭司谢衣生于何地幼年是何种性情家中父母何人……有用么？或许有用，如果有朝一日破军入罪要牵连家人，不过这没发生，除此之外，就几乎无用了。

　　这一点倒是让我颇觉意外。谢衣叛逃，沈夜的愤怒可想而知，然而他在最愤怒的时候也没下令动谢衣家人一根手指头，这与沈夜的一贯作风颇为不符，我甚至也不能找出谢衣父母究竟是谁，这是一件颇不寻常的事。

　　想必对沈夜来说，谢衣到底是不同的吧？他一手悉心培养出来的徒弟与继任者，又怎么是我亲生父亲那样杀了也记不得名字的小人物可比。
　　这个是题外话，这对师徒的纠葛恩怨稍后详叙。先继续说谢衣，与谢衣的父母。

　　我翻看着手札的时候有时会想，长久以前，那对满怀希望把自己的孩子送入神殿的夫妇或许也不会意识到，他们与自己骨肉的缘分，将趋近淡漠，最终终止，不留痕迹。
　　纵观谢衣一生，亲人缘薄，恩师反目，朋友陌路，孑然飘零，事与愿违……这么看，他是不幸的，可在我看来，他又分明是幸运的，只能说，他得到的太多，失去的也太多。

　　谢衣幼时是个好奇心旺盛，能折腾的小孩。作为一个好奇心旺盛又聪明的人，他一直在探寻一个问题的答案。
　　“为什么神农神上再也不回来？要怎样才能帮帮族人们？要怎样才能过的好一点？”

　　我不清楚一代又一代，有多少流月城人问过这个问题，为什么全心膜拜的神会抛弃我们？为什么我们的境地如此险恶？为什么我们要遭受这所有的苦难与折磨？每一个问题看上去都可笑而苍白，因为现实就是如此残酷，没有理由，然而直到如今，这些可笑的问题仍然会在我心底不时浮现。为何我应忍受断肢残废浑身溃烂的痛苦？为何我们终究要付出如此惨烈的代价制造如此多的死亡才能博得一线生机？为何……苍天不仁？

　　有人怨恨，有人咒骂，有人痛苦不堪，有人逆天争命。

　　谢衣是最后一种人，虽然他最终没能继续下去，但这是他一直在寻求的。
　　他是罕见的不受病痛折磨的人，但他不会因事不关己就不闻不问，他一直都将周遭一切看在眼里，并且一直想要改变，想要帮助。

　　他一直善良，而他的善良构筑在他的天真之上。善是一种太过脆弱的品质，需要良好的土壤，以及细心的呵护，才能最终扎根，长成不可动摇的参天大树，而少年的童真，是善良这颗小树最好的保护伞。只是很多人在童真褪去的时候任由心中的善被恶吞噬，而在谢衣这里，他心中那颗名为“善”的种子最后破土发芽，扎根于地，变得坚不可摧，再不动摇，直至最后被人连根拔起，彻底毁灭。

　　谢衣八岁，破格进入神殿研习法术，这个在当时看来极其难得来之不易的机会，是谢衣自己要来的。
　　平民家的孩子本来不易接触法术，年幼的谢衣认为学法术能够帮助族人抵御寒冷，于是打定了主意，要学法术。

　　他找到的第一个同意教他法术的人，仅是一个籍籍无名的低阶祭司，性情木讷严肃，不好接近。小谢衣却不管这些，听说这个人法术很厉害，就找到了他，开门见山地说想学法术，被拒绝了也不气馁，每天挂着一张笑脸去找人，缠人技术炉火纯青，巧妙执着又不让人厌烦。一月后，小谢衣如愿以偿开始学法术，这位籍籍无名的低阶祭司，终于也成了谢衣的忘年之交与好友。

　　有时人总是艳羡他人幸运，却不知种种因果，都是自己种下的。
　　流月城祭司的孩子多半会在五六岁启蒙的年纪就开始修习法术，谢衣八岁入门，已是晚了，也未得名师，然而他是优秀的，他的天赋终究得到了证明。

　　修习法术的第三个月，谢衣进展神速，修为一进再进。他的启蒙师父很惊喜，意识到这是一个前途无量的好苗子，于是做了担保，让谢衣破格进入神殿研习法术。
　　这是破军祭司谢衣漫长人生的起点。

　　八岁的谢衣或许并不明白，与神殿扯上关系，就意味着和自己过去的人生告别，属于神殿的辛秘太多，他平凡的父母终将与他渐行渐远。他沉浸在法术玄妙的世界里，微笑地等待着那个应该充满希望的明天。

　　谢衣证明了自己的天赋，他拥有得天独厚的天赋。
　　他十一岁，在仅仅接触法术三年后，就被带去见了大祭司沈夜。
　　大祭司择徒，能有资格被带去供其挑选的孩子，都是流月城年轻后辈里拔尖的人物。年仅十一岁，平民出身的谢衣能够走到那里，本身就是一种难得的荣耀，是能力的证明。

　　那是谢衣一生中至为重要的一天。

　　沈夜是那个改变谢衣一生的人。
　　只要写谢衣，大概就永远回避不了沈夜，因为在谢衣的人生里，沈夜太过重要了。沈夜给谢衣的人生带来了太多的变化，他一手成就了谢衣，也一手毁了谢衣。

　　这些变化是好事坏暂且不论，我隔岸观火地看着谢衣的人生，看着他跋涉在人生的漫漫长路里，自起点，走向一个个转折，以及最终的结局。他这一生，很难用单纯的好与坏来形容。他有能够做到的事，也有无能为力的事，他有他的坚持，也有他的遗憾。

　　只是我想，他或许永远不会后悔。
　　他永远不会后悔在那巍峨神殿内，邂逅了沈夜，成为了沈夜的弟子。
　　他的一生由此改变，由此绽放，他真正的举世无双的天赋被带到了这世间，他寻找到了自己毕生追寻的道，毕生痴迷的偃术。

　　恩师至情……以及，一生之道。
　　如此，怎会后悔？
　　如此，怎能后悔？

　　哪怕前途崎岖莫测，终至师徒反目，旧恩断绝，兵刃相向。哪怕半生飘零，目染风霜。
　　只怕也是……不悔吧。

　　该发生的，始终会发生。一个人的生命里，有的人注定不是过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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