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

　　林贝之也存着与黄坤结识的心意。于是，第二天便派人递了拜贴给黄坤，约他晚上到城西的趣香斋吃饭。
　　哪知，黄坤一口回绝了。
　　这让林贝之恨得牙痒痒的，一时却也无可奈何，只得怀了闷气出门打理自己的生意。
　　一出门，两人便邂逅到了。
　　黄坤骑匹黑马，一身火红，身形潇洒，气宇轩昂，好一个翩翩佳公子，可惜仍是带着那木然的人皮面具，人显得有点清冷。
　　林贝之见到他，猜得出此情景并非偶遇。这世上，偶然见一次面是巧合，掐准时辰地点的就叫刻意了。这个人刚拒绝自己的邀约，转身却过来这里故作偶遇，不知是想做何打算？也罢，看他有什么手段。于是他淡淡地和黄坤打了个招呼。
　　黄坤很是热情，对林贝之说：“真巧。林公子这是要去哪里？”
　　林贝之说：“幸福楼。”
　　黄坤说：“巧了，我也是去那里。果然是相请不如偶遇。听说那里的早点不错，一起吧？”
　　无聊的开场白，还以为会有多与众不同呢，也不外如此。林贝之斜眼看着黄坤，看不到有任何表情，那双眼睛的霸气也收敛了起来，竟有几分清明之意，林贝之一时看呆了。这个人，还真难看透。
　　黄坤看见林贝之又盯着自己发呆，不由得笑了起来。
　　林贝之知道自己失态，脸一红，收回目光，直视前方。心里却恨狠地骂着，这是怎么回事，见他两回，两回都落于下风。
　　黄坤见其窘状，更觉其可爱，这只小贝壳很有趣。
　　两人策马同行，不咸不淡地聊着。
　　“黄公子是哪里人士？”
　　“京城。”
　　“来河源县所为何事？”
　　黄坤笑了笑，说：“邀月楼如月姑娘艳惊京城，黄某慕名而来。”
　　林贝之笑而不语。听到他为如月来，心里有些许不高兴。
　　黄坤没注意到他的不悦，继续说：“河源真是个人杰地灵的地方，处处卧凤藏龙。像你。能碰到你，我很高兴。”
　　林贝之道：“我也很高兴能认识你。”
　　“林贝之，好名字。以后我就叫你贝之，如何？”
　　林贝之笑笑，无所谓地点点头。
　　“你也别叫我黄公子，叫我单字坤吧。”
　　“好。”
　　……
　　两人聊了一路，貌似平和，底下却波涛暗涌。到了幸福楼，两人的争斗便由台底升到了桌面。
　　林贝之手快，拿起茶壶，要给黄坤倒水。
　　黄坤反应也不慢，茶杯是滴溜溜地转，硬是滴水不进。
　　林贝之伸手想抢过茶杯，黄坤不让，一来一回，两人竟比起了擒拿手法。
　　陶瓷易碎，力道过大便毁，过小又会被黄坤抢了去，不一会儿，林贝之的额头冒出细汗。
　　僵持中，黄坤用力一喊：“小二，倒茶。”
　　亏了他这一喊，两人勉强是个和局。林贝之松了口气。
　　小二应声上来沏茶倒水。两人又随意点了些茶食。
　　小二走后，问题又来了。
　　茶倒满了，谁先喝呢？两人再次僵持。
　　林贝之突然笑了：“我们这样，怕是一天都得饿肚子。”
　　黄坤的目光一直都没离开林贝之，此刻，见他笑得动人，心神难免一阵摇荡，情不自禁地说：“你笑起来的样子真好看。”
　　林贝之最讨厌别人像个急色鬼，不分场合对象就乱说一气。他敛去笑容，正想讽刺几句，却看见黄坤眼睛流露出来的并非荒诞的情色，而是如同石上清泉般的明亮无尘。林贝之能横眉冷对恶人磨，正所谓魔高一丈，道高一尺；而对于一些纯真的东西，他反而没有杀伤力。
　　两个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像两只呆头鹅愣在那里。
　　小二把茶点端上来的时候，两人才顿感尴尬。
　　林贝之轻咳两声，开口道：“你……”
　　哪知，黄坤也同时说：“你……”
　　两人视线又对上了，同时，会意地笑了起来。
　　黄坤含笑夹过一个千层桃花酥，放到林贝之面前的碗里，说：“这虽比不得趣香斋的，但也别有一番风味，你尝尝。”
　　林贝之噗哧一下又笑出来了，抱着个肚子乐不可支。
　　黄坤见他笑得莫名，不由得是满头雾水。
　　林贝之说：“我笑你马屁拍在马脚上了。我爱吃桃花酥，却偏不爱这里的。”
　　他用筷子一指面前的那碟桃花酥，继续说：“小时候，我好吃这个，快把牙齿给吃坏了。后来能戒掉这个瘾，全靠这里的桃花酥。因为，这里面加了一味土茯苓，虽然对人身体有好处，可味道怪怪的，又甘又涩。我都吃怕了。”
　　既然这样，黄坤手一挥，叫道：“小二，把它给我撤了。”
　　林贝之摆摆手，说：“不用，你可以尝尝。”
　　黄坤闻言，又把林贝之碗里的桃花酥夹了过来，一口吃了下去。
　　有股子药味，不甚浓烈，却把桃花的香甜给冲淡了，甜中带涩，感觉的确有点怪。
　　“这个怪东西是我二姐整出来治我的。后来，我大了，一气之下就让舅舅把这儿卖给了我。以后再也没人敢卖这加了料的桃花酥给我。今天的店小二，怕是昨儿新来的。”林贝之说。
　　果然，没一会，掌柜的来了，向林贝之道了个歉，把那碟桃花酥拿走了。
　　两人又闲聊了一些风土人情，杯箸交错间，彼此肌肤相碰，黄坤淡淡地笑了。
　　如果和他这样君子之交下去，看来要很久才能摆平这只小贝壳，而自己还有多少时间？黄坤在心里默默算了一下，决定还是先下手为强。
　　黄坤突然将自己的右手伸过去握住林贝之的左手，大拇指轻轻在他的手背摩挲。
　　林贝之一惊，却并未将手抽回，只淡淡地说：“我不是邀月楼的姑娘。”
　　黄坤索性望着林贝之的眼睛，直接说：“我想要你。”
　　林贝之笑笑，回道：“黄坤，我也想要你。”
　　林贝之是个直性情的人，不会违心，对于自己喜欢的东西从不畏言。
　　听着林贝之的回答，黄坤再次惊讶了。
　　以前他的男宠要么是扭拧作态，哭哭啼啼，以为跟了自己就是世界末日，要死要活的；要么是装模作样，摆出一副刻意奉承的嘴脸，为讨好自己无所不用其极；要么就是捧着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调调，哪有人像林贝之这般坦荡荡，如此理所当然地说他想要他？
　　一高兴，想要过去抱住林贝之，得偿所愿。
　　哪知林贝之转身闪过，一把将他推开，再反手一拉，将黄坤拥入自己怀内，说：“理应是我抱着你才对。”
　　黄坤自是不愿。
　　两人拉扯间，竟又动起手来，从包厢打到大厅，把幸福楼的桌椅打倒一片，惊得客人四散。
　　黄坤抱着手，说：“这里不是打架的地方，我们换个地？”
　　林贝之说：“好。”
　　黄坤又说：“既然已经打架了，不妨再加上个赌注，也好助兴。不知林公子意下如何？”
　　“我赢了，你随我处置！”林贝之说。
　　“若你输了呢？”黄坤问。
　　“我不会输。”林贝之说。
　　“你若输了，可敢答应我一件事？”黄坤问。
　　林贝之瞪着他，说：“少用激将法。别忘了，你曾是我的手下败将。我是不会输给你的。”
　　林贝之上次不费吹灰之力就将黄坤制服，料想他的武功也不过如此。
　　黄坤笑了，说：“我输了，随你处置；你输了，随我处置。”
　　“一言为定。”林贝之说。
　　“一言为定。”黄坤说。
　　林贝之答应后，黄坤笑了。
　　上次输给林贝之是个意外。黄坤是因为易容后，不想使出自家的本领暴露行踪才没动手，恃着有黑白二人在暗中保护，料想不会出岔子。碰到林贝之，是意外，一个美丽的意外。
　　许多年后，黄坤回想起当年见面的情形，仍不后悔被林贝之押着喝了那么多江水。如果没有当时那个岔子，傲气的林贝之也不会误认为自己武功很差，轻易就答应了比武定输赢，几经折腾，最终还是落在了自己手里。
　　城西红树林，太阳当空照。
　　两条身影穿空而过。
　　日光下，白的是林贝之，使剑，剑是好剑，青海湖玄铁制造；红的是黄坤，弄萧，萧是玉萧，千年寒玉雕琢而成。
　　寂静的树林，嘶嘶风过，吹乱一地影子。
　　红白两条身影时而贴近，时而分开，时而交错。
　　树叶被剑气萧势卷落，又飞起，缠绕在两人之间，如同他们的打斗，似断还连。
　　面对林贝之的进攻，黄坤有所保留，不敢全力进攻，恐伤了他；又不敢怠慢，输掉的可是闺房之乐。
　　两人慢慢地耗着。
　　是比赛，就要有结果。
　　一个时辰后，林贝之力竭，被黄坤压倒在地。
　　被黄坤压着，耳边传来他粗重的呼吸，林贝之不禁一下意乱情迷。
　　黄坤笑了，说：“我赢了。你是我的。”
　　说完，抓住了林贝之的手，吻上了他的嘴。
　　林贝之脑中轰的一下，像什么东西断了，又像什么地方开了；像颤抖着飞了上天，又像急速地坠落地底，失去了反抗的力气。
　　风停了，林子静了，太阳也躲到云朵后面。周遭仿佛只剩下他俩的心跳声、呼吸声、啧啧呜呜的追逐声……还有某种生命萌动的声音。
　　良久，黄坤才松开，他望着林贝之说：“我会好好疼你的。”说完，将林贝之抱在怀中。
　　林贝之却一把推开他，翻身起来，一跃而去，远远地说：“黄坤，你耍赖。今天不算，来日再战，规矩由我来定！”说完，他迅速离去，刚才他已知道自己武功不是黄坤的对手，如果黄坤要硬来，也不是完全不能成功。因此，林贝之宁愿先躲开。
　　黄坤看着林贝之远去的背影，笑了。
　　林贝之却笑不出来，平生第一次倒过来被人轻薄了去，哪能甘心情愿？
　　他回到自己屋里，一肚子的闷气。
　　三少爷心情不好的消息一下传遍了整所宅子。
　　林凌之看着这个弟弟，一个头两个大。
　　林贝之有个坏习惯，一心情不好，就吃甜食。
　　此时，桌子上摆满了各式糕点糖果，林贝之坐在桌前，左右开弓，吃得不亦乐乎，还招呼他哥也吃。
　　“谁欺负你了？”林凌之察言观色。
　　“有谁敢欺负我。大哥，这合桃糕不错，试试？”林贝之死不承认。
　　“小贝，你不能吃那么多甜食，你牙齿本来就不好，何苦作践自己的身子？”林凌之说，“让大娘知道，又要担心了。”
　　林凌之正劝着林贝之的时候，一声笑意传来，门口飘过一条绿色的影子，而后传来淡淡的茉莉花香。
　　来人轻笑：“听说林家三少爷今天心情不好，来，让我看看，是谁给了我们的宝贝疙瘩气受？”
　　林贝之眉头一皱，说：“二姐，你又来取笑我了。”
　　来人正是三夫人杜语涓的女儿林嫣然。
　　林嫣然说：“你呀。从小就那点出息，别人欺负你了，就回来哭鼻子吃甜食。吃完又哭天抢地嚷牙疼。有本事就学孟姜女，把长城哭倒，那才算厉害。”
　　林贝之扁着嘴：“人家都好多年没哭过了，二姐怎么还老记着！再说，现在有大哥和二姐在，有谁敢欺负我？”
　　林嫣然说：“小滑头，嘴巴越来越甜了。”她竟伸手刮了一下林贝之的鼻子。
　　林贝之气苦，说道：“二姐，我不是小孩子了！”
　　林嫣然不以为然：“不是小孩子了，为什么还老做蠢事？一言不合，就动手打架。打不过别人，跑回来吃这些甜不拉唧的东西有什么用。还不如让二姐教你几招呢。”
　　林贝之惊讶地看着林嫣然。
　　林嫣然又拧了一下他的鼻子：“笨蛋。气糊涂啦？幸福楼好歹以前还是我舅舅看着的。要干坏事，走远点。”
　　林贝之依然死鸭子嘴硬：“谁说我打不过，我那是让着他。”
　　下一次，一定要赢了他去。林贝之心里暗道。
　　林嫣然说：“知道了，我们的林家三少爷是无敌的。说正经事吧。我娘带了些生药材回来，要我叫你个小财迷过去看看。”
　　林贝之问：“要炼制新药么？”
　　林嫣然说：“还不是因为你说想开个药坊。娘这次叫你去，是想让你核计一下成本，找些好而不贵的药材重新配制，你倒好，躲在吃甜食，害我好找。”
　　林贝之开药坊，无非是想做些善事，为一向爱结善缘的玉郡主积福。
　　“二娘回来了？”林贝之一阵高兴。“我这就去向她请安。大哥，这糯米红枣、桂花酒酿丸子、玫瑰云片糕、荷香草团给我留着，晚上宵夜。”
　　林嫣然笑了：“哟，你还想吃啊？怎么着也得犒劳犒劳我吧。你就别指望有得剩了。”
　　林贝之看着桌子上的东西叹了口气，对林嫣然苦着脸说：“二姐，你真是我命中的克星啊。”然后，对林凌之露了个笑脸，说：“大哥，我干正经事去了。”说完，左手抓一把红枣，右手带几个草团，边吃边走。
　　看他走后，林凌之对林嫣然说：“还是你拿他有办法。”
　　林嫣然说：“幸好你没当时就出手，不然，那小笨蛋害起羞来，是谁也不买账的。”
　　林凌之淡淡地说：“有些事情，还是装作不知道的好。”
　　林嫣然轻轻叹了口气，望着门外的浮云一抹影子，不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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