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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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学生的暑假本来该是自由自在无忧无虑的，别的大学生也都无非是在家打打游戏，飞到凉快的地方旅行，再则就打打工和恋人你侬我侬一番。可是席如欢怎么看都不会是个闲人。
　　周一三五的上午和晚上和周二四六的下午和晚上要在咖啡店打工，其余时间都花在画画以及把以前的服装设计图拿来缝制上了。周日还得空出一整天去孤儿院做义工，陪孩子们玩。时间都排得满满的，所以似乎把孙教授交代要完成文化调查报告忘在脑后了。孙教授是学院最严苛的教授，他的报告评分直接关系了下学期的全额奖学金。
　　正好这周和蔡思澜掉了个周三下午的班，周四一整个白天都可以完成报告，于是在图书馆开门的早上7点抱着笔记本和报告的大纲手写稿准时开始写报告。
　　再从高高一摞书中抬起头的时候，席如欢在图书馆刚把要查的资料都贴上标签标注好了，准备边细读文献边完成报告。她伸了伸腿，发现窗外日光晃眼，大概是中午了。这么热的七月，怎么会有几个大学生愿意顶着烈日到图书馆呢，的确，一共六个人，其中还有一对学生情侣躲在冷门学科的专业书下耳鬓厮磨。如欢的目光飞快的扫过图书馆里仅有的几个人，微微地一叹，准备觅食以后再战。
　　桌上的手机传来震动的声音，来电者是画具店的老板，人称山哥。
　　这才猛然想起几周前约了山哥帮忙选选画框，孤儿院的孩子们一起画了一幅画送给她，她想把画裱起来，显得更加完美。山哥是以前买油画画具的时候认识的，美术学院毕业后就近开了家画具店，和如欢也算是熟人了。本来约在了她去咖啡店上班路上必经的小广场，那里方便停车，山哥拿几个不同的框子，如欢简单挑一个觉得好看的。反正都顺道，谁也不耽误。约的两点，如欢一看墙上的钟正好两点，一定是对方打电话来催了。
　　接起电话，习惯性地等对方说话。
　　“席家妹子，”每次听到山哥对自己的称呼，如欢脑门上就似乎会有三条黑线浮现，“你还没到吧，我今天来不了了，”听到这里，如欢松了口气，正好她也忘了这件事，连画都没有带在身边，正想解释解释，山哥继续balabala。
　　如欢挂掉电话，感觉听了电话的左耳微微发烫，一定是山哥念得太大声了。大致意思是，山哥有事要忙，暂时不在台北，所以叫了自己一个艺术眼光很高的好朋友帮忙，人已经在小广场了，电话等会简讯告知，让如欢自己联系。
　　如欢抄起背包，飞奔出图书馆。同时拨通了电话。
　　电话响了一声，对方就接起了。
　　清冷而生硬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似乎压抑了长时间的不耐烦。他只是问，你知道现在几点吗？
　　如欢怔住了，脚步停滞，愣在马路中央，飞驰而过的车子急躁地按了按喇叭，抛下几句骂声。
　　对方似乎听到这里环境嘈杂，兼有些骂声，声音稍稍和缓了些，说等你到了再说，并在如欢出声前挂掉了电话。
　　“你知道现在几点吗？”两天前才在那个延长了打烊时间的咖啡店里听到半夜喝意式浓缩的人反问她，表示对她和他一样半夜喝浓咖啡的不赞同。一样是冰山般的语气，直愣愣的，向刀子一样划下来，让人心里一阵难受。
　　其实她没少遇到这样舌毒而冷漠的家伙，她甚至常常觉得在别人眼中自己也是这样的人。只是这样的声音让人听了尤其难受。
　　小广场上，一个高大的身躯倚车靠着，站在烈日下。坐车路过的人都会多看两眼，觉得奇怪，怎么不在车上开着冷气呆着呢。
　　目光直直地盯着十字路口方向逐渐变大的深蓝色小点，眉头拧成一团。直到看得清对方竟然是个穿长牛仔裤长袖外套的女孩子，等着红灯亮起时还一面不停地搓着手，几番想要趁没几辆车过而闯红灯。眉头舒开一些，再一些。
　　第一晚去Dancer喝咖啡，他要她等他喝完再打烊，她靠在吧台上，等着等着睡着了。打烊的时候她换下工作服，披了一件深蓝色的连帽长袖外套。她没有答应让他送她回家。接下来两天晚上，她都在他喝咖啡的时候喝咖啡，保证自己不会睡着。
　　是那个人吗？他望着飞快跑过斑马线的人，转眼出现在自己眼前，双手撑在穿牛仔裤的双腿上，像虾子一样地弓着背，大口大口地喘气，脸红得像樱桃，还不停地扯着外套的衣角给自己扇风。
　　他忽然有种蝴蝶振翅而飞的错觉。
　　如欢头也没有抬，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地说，“不……好意……思，我……迟到了……这么长时间……还……还没有带画……”
　　他没有作声，只是默默地看着她。有头发被汗水润湿了，紧紧地贴着前额，脊梁随着呼吸大起大落。
　　“我厌恶等人。”他语如寒锋，无需太多言语，不满的情绪表露无遗。
　　如欢注意到了一个词，“厌恶”。是要到什么不满的程度才能称得上厌恶。还没有人说过厌恶她。
　　她调整着呼吸抬起头，浅棕色的头发，灰蓝色的眼睛，他的脸迎上烈日，整个人有种从西方神话中走出的感觉。如欢还是第一次在这么强烈的光线下看他。
　　她正在思考措辞，面对这个一连三天都要求她延后打烊时间，非要在深夜喝一杯意式浓缩的奇怪的客人，并且现在十分“厌恶”她的人。
　　“上车。”他打开车厢副驾驶的车门，炎炎烈日，没有人愿意站在太阳底下听别人承认错误。
　　她耷着脑袋，指了指后座车门，“我坐后座。”然后径直打开车门钻了进去，用后脑勺抵挡他冷漠的责备的目光。她确实喜欢坐陌生人的车后座，那样会比较有安全感。
　　她从小是个特别没有安全感的人，连飞机都不敢坐，到现在也一样，严重恐飞。
　　她怕他？这是他的第一反应。
　　他坐在方向盘前，从后视镜里看自己，络腮的胡茬显得下巴附近阴影一片，头发蓬乱，看起来像个流浪汉。难怪有人怕他。目光再转向她，嘴唇紧闭，一动不动地看着窗外，额前刘海紧紧贴着，遮住半边脸。这是他在咖啡店以外的地方第一次看到她，还是和站在吧台前煮咖啡一样，没有耳洞，没有化妆，甚至项链手表手链都没有，素净且安静的一个人。
　　“画在哪里？”他清冷的声音再次响起，逼得席如欢不得不从窗外收回目光，偏巧正好对上后视镜里的蓝眼睛。
　　左边胸口中的器官猛地一颤，脑海里闪过无数借口。记不清在哪？太远了改天再约？寄放在朋友家现在没法联系？
　　“在家。”她竟然没有采纳脑海里的任何一个闪念，而是陈述了事实。又或者说，看着这个奇怪客人的灰蓝色眼睛，向来很能自我掩饰的席如欢竟然没办法说谎？！
　　“怎么走？”他终于发动了车子，好像一踩油门就会飞出去。
　　第一晚在咖啡店打烊的时候，他准备顺道送她回家，被她硬生生地拒绝，那时他就知道这个女人不怎么容易能接受别人的帮忙，但是他也不是一个喜欢随便帮忙的人。
　　如欢心里特别清楚，只要一指路，那天晚上拒绝他的借口说家门口就是车站就不说自破了。
　　“顺着这条路一直直走，走到山下面再左转。”只能这样先撑一撑，顺着公交车的路线走再想想办法。
　　他通过后视镜，看见她手指交缠在一起，一直盯着窗外的公交车，目光躲闪，很明显是说了谎。
　　有些自哀但仍旧戏谑地笑着道，“其实你家门口不是车站对吧。”他已经识破了她的借口了。亏得她自己怎么想都觉得天衣无缝。她默不作声地心里盘算着，没有回答。
　　车子在山脚下左转，道路右边是成片的居民楼，绿色的公交车突然靠边，堵住了车子往前行驶的路。
　　“就在这里等我。”她又说了“等”，这是他所厌恶的事。她忽然有些担心，虽然知道自己的脾气也招一些人讨厌，但她就是不想被他厌恶。
　　然后“腾”地跳下车去，蹿入老旧居民楼中。
　　这回轮到他怔住了。又让她跑掉了？他把车开入窄小的过道，想要紧紧跟在她后面，车子小心翼翼地开了很久，还是在一片栅栏后面跟丢了。
　　如欢飞奔回家，姨妈和妤宁到嘉义参加姨妈老同事儿子的婚礼还没有回来，她开始翻箱倒柜地找起画来。她记得是放在墨绿色的画筒里的，现在又不知道滚到哪里去了。
　　笃定的敲门声，直到开门才傻眼了。
　　“你怎么跟上来了！我不是让你在车站等我吗？！”她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他隐起嘴角微微的笑意，转开看着她的目光，扫视她身后的客厅，“果然在骗我。”
　　如欢被他说得一愣，然后反应过来他指的是推说自家门前就是车站的事。这个小气的男人！身体靠侧，算是放他进屋了。来的都是客人，没有堵在门口不让进屋的道理。
　　“你随便坐，我可能要找一找画。”说罢转身进屋，“嘭”地关上门。
　　他站在并不宽敞的客厅里，突然手足无措起来。初次到别人家中，虽说不是受到邀请，但也不应该自己倒水吧。说起来，如欢的待客之道真是不周到啊。
　　他走向冰箱，淡绿色的冰箱上用啤酒开瓶器把照片吸在下面。
　　是一张一对母女的合照，女孩穿着高中女生的校服，站在教学楼前，相似的面孔可以断定，年长一点的女人是她的母亲。不用细看也知道这个女孩不是刚刚钻进房间的那个女孩。这个看起来更洋气一点，五官的轮廓比较明显，棕色的卷发散在肩上。
　　翻过来，照片的背面写着，前年七月的某个日期，By如欢。
　　原来是有这样的习惯的一个人，喜欢在自己拍摄的照片后面落下日期。他想着，脸上露着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
　　没想到，拿起照片的时候，另一张照片滑落了出来，就藏在刚刚那张背后。似乎是同样的校服，照片上的人，是如欢，面无表情地站着，旁边还有一个穿着校服衬衫的男生。从两个人的表情和动作看，这是可能是一张偷拍的照片。看到这里，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地皱了一下眉。
　　翻过来，还是有字，同年同月同日，By妤宁！
　　原来每张照片后面都是拍摄时间和拍摄者的落款。
　　“让你久等了，我找到画了！”她“嘭”地打开门，一个箭步冲过来，几乎是劈手夺下了他手中的照片。
　　“让你坐着就坐着，谁让你乱碰东西了！”她翻了个大大白眼，没好气儿地吼。
　　被她这股怒气吓了一跳，他终于恢复了平常冷淡的状态，不冷不热地道了个歉。在席如欢看来，简直毫无诚意。难道在别人家乱动了别人的东西不该表示歉意！？
　　“画，拿来。”他已经转身背对冰箱，顺手从如欢手中接过画筒，一副乱七八糟的画出现在他眼前。
　　“这是你画的？”他挑挑眉，略带嘲讽地问道。让他等了那么久，阿山那家伙千叮咛万嘱咐要好好帮忙挑画框，还在这里受了个白眼，竟然就为了这么一副画？！简直就是幼儿园水平嘛。
　　“是孤儿院小朋友画给我的。我的钱都不是闲钱，不是什么画都会裱起来的。”说得也是，就连自己最喜欢的一副有关梦境的油画都没有加框呢。这幅画，意义非凡。
　　他没有说话，只是拿着画比划了一下，指了指原木色的简易画框征求意见。
　　就这么简单？！没有留白边的处理？什么都没有？
　　忽然开始怀疑起眼前这个人的能力来。如果不看他得体合身剪裁细腻的衬衫，不看他开的越野车，也没有山哥的介绍，她或许会以为这个人和公园里给路人写生的艺术流浪汉差不多，头发要多乱有多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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