辜城

　　凤栖楼。帝都最大的戏楼，达官贵族的聚集地。

　　相传前朝皇年轻之时就热衷于听戏，平日里闲着无事便喜欢与几位亲信王爷来这戏楼里听上几曲。当时凤栖楼还不叫现在这个名字而是名为花满楼，楼名虽带着烟花之地的俗气，可在整个帝都也算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尤其是花满楼里一位化名为黎梅香唱花旦的角儿，此人当年乃花满楼的名伶！黎梅香虽不是花满楼的头牌唱角，可其人唱功了得，其姿色更是倾国倾城。多少富家公子散尽千金只为见其一面，可每回只要有出场即便只是露个脸，也必然场场满客。那时候的前朝皇还只是一个小王爷，对美人自然也同其他纨绔子弟一样喜欢去为其投掷千金，只为见他一面，最初长不过是一出戏的时辰，最短的时候眨眼便没有了。

　　看着这些有钱有势的人为了一个戏子在花满楼外争争抢抢，有些文人墨客不屑于这些富家公子的行为，便讽刺道：花魁多指梅。

　　后来，前朝皇被册封为太子之后便甚少再出宫。
　　直到前朝先皇逝世，前朝皇继任。前朝皇还偶然会想起黎梅香，等到再来到花满楼时才发现，原来一切早已物是人非。前朝皇这时才从花满楼的老板那儿得知，曾经令无数富家子弟拜倒于其石榴裙下的黎梅香竟然是个男人！

　　前朝皇大惊，忙问黎梅香现在何处？回答他的是花满楼老板惋惜的叹气声。原来黎梅香之所以唱不成大角儿，并不是因为他是男儿身，作为戏子不论你是男是女只要有卖相这戏班子就能把你捧成大角儿。只可惜黎梅香虽有过人的天赋，但老天爷不赏这口饭吃，前些日子刚病逝…
　　前朝皇追问黎梅香因何疾而死，花满楼的老板却表示自己也不知情。

　　众人见前朝皇眼里隐现泪光，大惊，纷纷下跪求饶。前朝皇重重地唉叹一声，不知此刻心中作何感想，只是提笔为花满楼重新取了一个名字——凤栖楼。

　　凤兮栖息花满楼，经年凤去空留楼。

　　如今，前朝已没，今朝犹盛。凤栖楼，即使是偶尔行经，也还依然能听见从楼内婉婉而出的戏腔。

　　一如当年。

　　“陛下，可需要把场子里的闲人都清走？”凤栖楼，上座。高公公站在一身常服的杨屿身边，小声问道。
　　杨屿看着还未开场的戏台，摆摆手示意不要，“朕只是想听一会儿戏。”
　　高公公见杨屿这样说，便安静站好，不再多言。

　　今日戏楼里的听客比往常要多些，还未开场等候在台下的公子们三五个凑在一起相互调侃着，并未察觉在座众宾中有一位九五之尊。

　　戏楼内光线忽然暗下，随着乐师们手中的竹乐器有节奏的敲打，戏开始了——

　　幕启。
　　一侍女打扮的女子搀着一位身着鱼鳞甲，头戴如意冠的女人缓缓登台。

　　杨屿便知这一场戏唱的是经典之曲《霸王别姬》

　　饰虞姬的花旦首先开腔唱道：“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受风霜与劳碌，年复年年。恨只恨无道秦把生灵涂炭，只害得众百姓困苦颠连。”

　　“好！！！好！！”戏腔刚出，台下叫好声一片。

　　台后饰演兵卒的戏子道：“大王回营啊！”

　　……

　　看着台上绘声绘色地唱着，杨屿眯着眼打量着那演虞姬的花旦，稍一摆手，高公公便弯下腰，小声道：“不知陛下有何吩咐？”
　　“你去查一下台上唱花旦的角儿是个什么身份！”
　　“遵旨——”

　　杨屿靠在椅子上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眼睛依旧盯着台上的戏，心里却另有打算。

　　很快，高公公便回来了。
　　“回禀陛下，这小花旦名为陆萼，山东人氏。是……”
　　“怎么了？继续说。”
　　“……是男儿身。”说到这里，高公公有些胆怯地看了一眼杨屿。
　　“哦？”杨屿挑眉，“男的？”
　　“是的陛下。”
　　“有意思……”杨屿轻笑，偏过头不知在高公公耳边低语了什么，引得后者有些惊讶。
　　“这……陛下这样做会不会……”
　　“叫你去你就去，废话这么多干什么？”
　　“是是是，奴才这就去办！”

　　待至落幕，陆萼一回到后台就被凤栖楼的老板叫走，“陆萼，你大发啦！当今圣上传见你，赶紧的，快去！！！”
　　“什么？！”还没来得及卸下脸上浓厚的油彩陆萼就被带到了杨屿面前。

　　杨屿坐在上座，似笑非笑地看着被老板拉来的陆萼。
　　“见到皇上还不下跪？！”见陆萼愣在那里半天没有反应，高公公在一旁呵斥道。
　　“啊！是……草，草民见过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陆萼跪下来磕头行礼却没有听到杨屿说“平身”，陆萼不敢起身低着头不敢看杨屿。
　　“你叫陆萼？”
　　“是，是的……”
　　“多大了？”
　　“回皇上，差一年廿十……”
　　“家里都有些什么人？”
　　“回，回皇上，草民自幼便被送到戏班子里……连爹娘是何人，草，草民都记不清了……”
　　“你的虞姬，朕很欣赏。”
　　“谢皇上！此乃草民莫大的荣幸。”
　　“可否介意再给朕来一段？”
　　“不知皇上想听哪一段……？”听到杨屿这么一说，陆萼不禁抬起头来与之对望了一眼，仅仅是一眼，陆萼便又马上低下头去。有些惊讶，这当今的圣上竟如此年轻俊美！一想到刚刚对上那双正盯着自己的凤眼，心中不知为何更加紧张了
　　“你很紧张？”杨屿见陆萼反应奇怪，问道，“朕又不会吃人，你何故如此？听说，你们戏曲界有‘男怕夜奔，女怕思凡’的说法，当真？”
　　“是的皇上……”

　　杨屿听到回答不禁笑了一下，起身走到陆萼面前，取出折扇抬起陆萼的下巴，借力让他站起来，杨屿发觉即使脸上布满了浓厚的油彩也不难看出陆萼姣好的面容，“那你就给朕来一段‘思凡’吧！”
　　“遵，遵旨……”看着距离自己那么近的皇上，陆萼的心开始怦怦乱跳，更加紧张。

　　安抚了一下情绪，陆萼整理好衣服，缓缓开腔……
　　“昔日有个目莲僧，救母亲临地狱门。借问灵山多少路，有十万八千有余零……”
　　陆萼每一个举手投足都小心翼翼，眼神每每想飘向杨屿却又硬生生移开。

　　曲子才唱到一半，汗却湿了满衫。

　　“小尼姑年芳二八，正青春被师父削去了头发，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

　　“慢！”唱曲未完，杨屿便出声制止住并且眼里露出玩味的神色调侃道，“不应该为本是男儿郎吗？怎得成女娇娥？”
　　陆萼一时不解杨屿的言中之意，条件反射赶忙跪下，“求皇上恕罪……草民……草民……”话说到一半，陆萼反应过来其实自己并未唱错，只是皇上在拿自己真正的性别取笑自己罢了，随即声音小了下去。
　　“赎罪？呵呵呵，你所犯何罪？说来给朕听听？？”
　　“我……我……”看着杨屿戏谑的表情陆萼觉得颜面有些挂不住，却又无可奈何。眼前这个男人可是皇帝，就算是他要自己去吃屎，自己也得照做！

　　“好了好了，朕不拿你寻开心了！时候不早了，高公公……”
　　“是，皇上，有何吩咐？”
　　“摆驾回宫。”未等陆萼有所反应，杨屿就起身离开。

　　陆萼还傻愣愣的跪在原地，保持着杨屿离开前的姿势。匆忙地相见，匆忙地离去。

　　起身回到自己的房间，打开梳妆台上的首饰盒，里面琳琅满目的珠宝，就着烛光照映在陆萼还带着油彩的脸颊上，这里面大多数是客人送的，好些都是相当贵重的东西，陆萼从来没有动过里面的东西。他不是不明白这盒子内的首饰足够他几辈子不愁吃不愁穿，只是他不明白，为什么那些达官贵族或者是富家公子愿意散至千金于自己这样低贱的一个戏子身上……只是因为好玩？又或者是同情？还是讽刺……

　　看着闪烁着欲望光芒的金银珠宝，陆萼有些出神……

　　陆萼打小便被送到戏班子，从记事起整个童年就是没日没夜的练功，吊嗓子。因为天性温和且长相偏向于女性化，所以总是被同龄的孩子们指着鼻子骂：“兔儿爷！”
　　兔儿爷，说的就是被男人玩的玩物……想想还真的很适合他啊！年仅八岁便被送上了男人的床……从班主到戏客，陆萼从小便承欢于各色男人的膝下。他没有朋友，那些同自己一起长大的师兄弟们……呵呵，还不是一起把自己给上了？叫他怎么忘记那个寒冬夜里，师兄弟们个个提着裤子排着队轮流候着上他？那个夜里，疼啊！他叫得是那样凄惨……

　　想到今天发生的一幕幕，不知为什么，自打唱成名角儿从戏班子脱离出来后，本以为已变得生性薄凉的自己却似乎对当今的圣上……

　　想到这里，陆萼停下了正在摘取头饰的双手，看着铜镜中已经卸了妆的自己扪心自问——

　　陆萼你配么？你只是个被下流男人玩弄的戏子而已，妓院里的婊子都比你干净！

　　叩叩叩——

　　忽然房门被敲响，陆萼赶忙起身开门，见来者，陆萼有些惊讶，“高公公？”
　　“陆公子还记得在下，不胜荣幸。”高公公皮笑肉不笑地站在门外。
　　“公公说笑了——”陆萼苦笑了一下，侧身请高公公进房坐下，“不知公公又回来所为何事？”替高公公倒了一杯茶，陆萼站在一旁。
　　“陛下果然未看走眼——陆公子果真一表人才。”虽然高公公嘴上这么说，可是陆萼从高公公的神态里并未找到一丝是有关于赞赏的。更多的是嘲讽，和大多数人一样。
　　陆萼并不明白高公公为何要这样对自己，说句不好听的，自己只是一个戏子，而高公公是个太监，自己至少该有的都还算是健全……可高公公……

　　见陆萼对自己的话没有太大的反应，高公公冷笑一声，道，“在下这次是奉皇上之命来跟陆公子道喜的。”
　　“哦？”陆萼惊，“高公公，我只是一个小小的戏子罢了，何喜之有？！”

　　“陆公子，现如今你已是凤栖楼的新老板了！”高公公嚣张地站起身背对着陆萼，故作深意地微侧着脸，好像这凤栖楼是他买下来赠予陆萼的一般。
　　“什么？！！”这下子陆萼彻底是懵住了，“这……”
　　“怎么？陆公子不相信？！”
　　“不是，这……”
　　“不相信也情有可原！这凤栖楼老板的头衔，多少人即使是有钱也得不到——”高公公转过身，对着陆萼道，“陛下很欣赏陆公子，觉得像陆公子这样的人不适合在别人手下，看别人的脸色混饭吃，所以赠这点见面礼。”高公公故意把‘欣赏’这个词说得很重，言下之意便是：老子知道你就是个玩物！再高级点儿也他妈只是个长得好看点儿的玩物！

　　陆萼了然，既然所有人都看得出来自己是兔儿爷，皇上如此精明只人又怎会看不出？果然皇上也只是把自己当成下贱的家伙吧……皇上这么做，其实只不过在可怜一个戏子罢了……

　　高公公看着陆萼不太好看的脸色，心中大快，“既然在下已经把话送到，那么在下也就先行告辞了！”
　　“额，哦！高公公慢走。”陆萼把高公公送到凤栖楼外。
　　“陆公子留步。”高公公客气道，眼里依然是鄙夷，冷笑一声，便坐上马车而去。
　　回到皇宫换上宫服，高公公找到了正在后花园内赏景的杨屿。
　　见到高公公回来，杨屿问：“事情都办妥了？”
　　“回禀陛下，办妥了。”

　　杨屿点点头，表示满意。
　　高公公见状又多嘴了一句：“奴才想不明白，为何陛下要花那么大工夫在那个戏子身上？他可是一个戏子，若此事要传出去，恐怕对陛下——”
　　话音未落，杨屿便一脚将高公公踹得老远，表情有些阴霾，“朕做事还需要向你一个太监汇报么？下次再多嘴，朕就把你那话拿来炖汤让你喝进去。”
　　“咳——呕……是！！！是！陛下，奴才该死，奴才该死——”高公公被杨屿踹倒在地当即呕出一口血，听到杨屿这么一说，吓得连滚带爬跪在杨屿脚边，满嘴鲜血却还在不断求饶。

　　杨屿看着高公公这番摸样，冷哼一声扬长而去，一旁的太监宫女们大多都被杨屿方才凶狠的样子吓到，小部分反应比较快的便朝高公公投来同情的目光，也有的投来嘲笑的眼神像巴掌，一下一下打在高公公的脸上。

　　见皇上快要走远了，随从的小太监才回过神来慌慌张张地喊道：

　　“摆，摆——驾——”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