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香

作者:1夏天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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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韶华莫负


      百无聊赖。坐在桃枝上,我已等得无奈,只时时刻刻盼着桃子快快长大,然后吃掉它。用桃核再种下,随着思念长啊长啊,长满我的整个世界。
      桃子是会长大的。人也一样。有的人啊,一边拒绝成长,一边变得和世俗的所有人一样。那样的人心啊,惨不忍睹。
      我说的正是我的----不知道第几个客人。自始至终,他只让我为他做一件事----找一个人,陪着他长大。哦,对了,我这位客人名叫李束,我遇见他时,他已年过半百。没错,五十多岁的老男人,成天向我这个只会酿酒的小伙子吼着要一个人,陪他长大!
      最初和他的交情,是由一壶酒开始的。只是,那时我岂能料到,也会由一壶酒结束?
      那日我依旧是上集市去卖桃子,背上满满的背了一筐。那是我吃不完的碧桃果子,卖了,我拿去换些小钱。所以在一条据说是没有集市管理者收取费用的一条偏偏辟辟的小胡同旁,我把一箩筐碧桃果子往地上一放,正在考虑要不要吆喝吆喝。就是那时,遇到的李束。
      他坐着四人轿打我和我的箩筐前路过,小小的巷子几乎被他的轿子占完,而他只是探出头望了一眼我手里的桃子,便驻足了。或许,那时他不该下来的。
      “这桃子,熟了?”问句里有一种难以置信的气味。
      “当然!不熟我怎么会拿出来卖!”我再次声明,“我是个有道德的商人!”
      “连桃子都成熟了吗?”他摇摇晃晃地又上了轿,临走前还问我,我的果园在哪儿,我右手一指:“就在十里湖旁边的桃林里。”关于十里湖名字的来源,这还是阿笙告诉我的,她说,这但凡沾了这二字,一般都挺悲戚,你想啊,什么十里坡,十里村,十里长街……
      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李束的意思,我只着重强调我是业余的农夫哇!我的专业的酿酒啊! 他点点头:“那我下次去你的果园喝酒。”
      所以,再次见面时他就坐在了我桃林中的石凳上喝着我的桃花酒。
      “小子,你多大年纪了。”几杯酒下肚,他打开了话题。
      “我?二十七。”我没有撒谎,我死的时候,正是我二十七岁生辰。现在,成了我的忌日。
      “哦,多好的年纪。”再饮一口,“你这是出来卖桃子买酒以养家糊口?”
      “养家?”连个家都没有的人,何来养家一说,“仅仅糊口罢了。”提到这里,我霎时间只想喝酒睡觉,一醉方休,醉死为止。
      哦,对了,我还真没法醉死我自己,死过一次的人,判官说了再死一次就万劫不复。也罢,那就醉死在梦里。
      “年纪轻轻你就不想考个功名?再娶一串儿娇妻?”说这句话时他没有笑,而是静静地看着掌心的青瓷酒杯子,仿佛看入了神。
      “呵,我有妻。”是我,妻。我的妻。
      “哦。那多好,慢慢的长大,慢慢的变老,慢慢的成为和别人没有任何区别的一个人,变得和所有人一个模样,变得不再是自己……”
      我听着这些话从他口中蹦出,看着他捋一捋有些花白的胡须,想着他口中那个,变得不再是自己的自己。想了,许久,只觉得自己被自己绕晕了。
      所以我开口反驳他:“只要,你自己不想变得和所以人一样,不就,不就行了?”多简单的事情。
      “和别人不一样?”他指着我哈哈大笑,“小子,你可是没有长大啊。”笑着笑着,声音就渐渐低下去了:“和我一样……没有长大。”李束的声音泛着沙哑:“以前我也觉得自己不应该跟别人一个方式活着,所以,我一直觉得自己是独一无二的。那时年少轻狂,以为自己可以拯救万民于乱世,以为自己还能携手红颜知己畅游江湖。你想啊,哪个少年不曾想过这样的生活。鲜衣怒马,仗剑天涯。”
      他停下来饮酒,我看着他,想起从前自己许下的豪言壮语,想起那时的自己。罢了罢了,皆是过往而已。
      “那时仗着自己手里握有自以为永世不灭的韶华,握有无数人求而不得而我却与生俱来的富贵功名,甚至,我以为我握着我内人之手,满心以为会就这样一世。哪怕不去畅游江湖,哪怕,我只是很想再像少年时,闯荡一回。”他深呼吸一口气,深深吸进无数回忆,“有时候,我想扔掉这些浮华,扔掉束缚住我的一切,甚至我不想再要这样一个被金银腐蚀的家。你看,人果然是善变的,不由自主。”然后他看着我,嘴角有残留的笑意。那一刻我觉得害怕。
      我总觉得那时,他那样直直地看着我,就像是看着年少的他自己,就像是,看到了未来的我,同他一样,慢慢腐朽在这年华里,不能自己。所以我害怕,害怕变成下一个李束。
      “可你没有离开。”我回应他,目光流转。
      “是啊,我终究没办法丢下这一帮子人。但是不得不承认,我宁可借住在客栈,也不愿回去。你知道吗,我内人……那么一个清澈的女子,如今却变得那么……那么……是我错,若我生下来只是一个乡下种田的农夫,怕是没有这样的转变了罢。”他依旧看着我,我知道他急于倾述,于是我给彼此斟满酒,等待他的回忆降临。
      “我内人与我青梅竹马,算得上两小无猜吧。自我有记忆时,我和她仿佛就已经在一起玩耍捣蛋了……”这是一个悲剧的开始,故事总在两小无猜的两个人身上开玩笑,可不是,那么亲近的二人,如今的称呼却不是“我们”,而是“我和她”,好像这样,便可以把对方从自己的生命里彻底驱逐。
      “女孩子都是喜欢花花草草的,我曾经在私塾学习时,特地去学习了如何画这些花草,然后我画了一朵歪歪斜斜的荷花,半开半睡的几乎看不出来是荷花的一朵花儿。可她收到后欢喜得很,还照着这朵不怎么入目的花,绣了一方丝帕给我。她,绣花儿很在行,我记得她的嫁妆里,几乎有一半,都是那些年她绣出来的鸳鸯,花草,山水……成亲?是啊,成亲,好像是理所当然就应该与她共结连理,然后一起生活,就像世界上大多数人那样,终其一生,不过如此。或许是我依旧不够了解她,也可能,是我给她的关心不够吧。在成婚几年后的某个清晨,我知道她……红杏出墙。”
      我不知道同样身为一个男子,是不是应该上前拍拍他的肩,豪放地说,哥们儿别在意,红杏再怎么出墙,树根也一直在你的地盘儿上。但是我觉得现在的他看起来没有我想象的那么脆弱,所以我握握拳头,仰头饮下一大口桃花酒。好酒!
      “当时我还想,不可能啊,那么干干净净的女孩,那么舒舒服服的生活,所以我没有私地里打探她,而是直接去了她的房间,问她,你是否在外有别的男人了。”如果我没有听错,李束说的是,去到她老婆的房间。他们不该是同一个房间吗?若我依旧没有听错,李束这最后一句话,不是问句,而是陈述句。
      所以我实在忍不住好奇地问他:“你老婆,跟你不在一个房里吗?”
      这下他倒是真的笑了:“呵,我当时在我的小妾房间里。”
      一语惊人。
      思绪乱啊乱啊乱出一条线索来,所以,在李束与她妻子没有任何矛盾时,他已经有妾了?难怪。
      我收起那一抹对他的同情,端起酒盏慢慢品,真是,浪费我一壶好酒。
      “或许也是因为我娶妾的缘故吧,我总觉得她一直很反对,我在想,是不是她不希望多一个人来同她分割我的财产。”我不得不冷笑,哪个女子愿意看到自己深爱的男子身边睡的人不是自己。可他,却将一切借口,推给了钱财。
      “那时,我是不愿意娶这一个妾的。只是,身边的好友都说,现在这年代里,哪个男人只有一个女人呢。再者,男人三妻四妾很正常,出行时,身边多带几个娇妻,也很有面子啊。几番说服,我就应下了。现在看来,竟是我自己毁了这个家。”我重新抬起眼眸看着面前这个喝酒红了眼的男人,这样一个半百的男子,在生命不知还残余几何时,一个人,慢慢挖着自己的坟墓,慢慢将自己填进去,填的满满当当,全是无可奈何的伤。
      何必呢,为了适应这个世道,动摇了自己的爱与信念,最后,伤了挚爱之人,伤了自己,伤了一整个原本美好如斯的家庭。
      “那时我问她有没有别人。我以为她会扭扭捏捏地说没有,然后我就可以信她,然后可以继续我和她的生活。可,她眸里波澜不惊,直直的看着我,她的影子打在墙上,我才发现不知何时,她已瘦弱地如此单薄。只记得她一愣,说,‘是,我有别的男人。’那一刻我才明白,那个会在我怀里撒娇的女孩子,应该,早已被我丢掉了。所以,她不得不坚强,不得不一个人活下去。所以耐不住寂寞。我也一样,耐不住。”
      “然后我就像每一个头顶绿帽的男人一样,将她禁在了重重围墙内,她出不去,我进不去。我没有想让她有这样的结果,但是不知为何,我不愿意将她让出去,不愿意让她彻底离开我。她,是唯一一个陪我慢慢长大的人。你看,我至今,都没有长大。因为我依旧不知道什么叫放手。不知道什么叫真爱。不知道什么是不由己。不知道什么是生活。”
      很显然,他醉了。无论是醉在自己的回忆里,还是醉在梦里。都是身不由己。
      他咽下一口桃花酒:“我记得小的时候,大人们常常说,‘等你长大了你就明白了’。而我至今,呵呵,至今都不明白……不明白啊……所以,我觉得,我肯定是还没有长大。”
      趁着他酩酊迷惘,我问他:“你,可有遗憾?”好吧,我承认我不是一个有道德的商人。
      “遗憾?遗憾吗?我不知道,我只是想找到一个愿意陪我成长,让我可以拥有一直期待着的那种生活的人,让我可以不用担心她会随时消逝不见,可以陪我散步谈心浪迹天涯直到死去的可以陪我长大的一个人。你可有办法?”
      “陪你长大?需要什么条件吗?”
      “呵,当然,陪我画画,陪我看月,陪我闯荡,陪我坚持我的信仰,陪我醉陪我走下去,陪我到这世界全部毁灭。至少,教会我什么是命。”语无伦次,我表示无比的茫然,这样一个人吗,那么容易找到,也那么困难。
      “那么,若我告诉你,我能替你找到,你会给我什么?”这是我不变的一句话。
      他抬起头,看似有些清醒:“你果然是个商人。”然后握着酒杯,想了很久,“我能给你的,好像只有金银了。因为啊,别的,我也没有。”
      我扭头看向门外:“我要你的岁月。”
      “岁月?我还有这样一个东西?呵呵,是啊,我还有一条命,我以为我除了钱,什么都没有了。”笑了半晌,他停下来,半严肃地问我,“你要拿走我多少年?”
      我起身拿起一个描有荷花样的瓷瓶,递给他:“你觉得你的愿望值多少,便给我多少。十年,五年,三年,一年,我都可以。只要你觉得你的心意,就值那么些时光。”我不得不说,我是个奸商。谁愿意说自己这辈子的遗憾只值一两年呢?
      他接过瓷瓶,左看右看,指腹触到瓶身的荷花,不由得手指一震:“这样,真的可以?那我若觉得我的愿望值一辈子怎么办。”依旧是一个陈述句。
      “我不要你的一辈子。至少我会给你留下一些年头,去替你实现你的遗憾。”
      他打开瓶子,看着这个即将拿走他生命的瓷瓶,他显得有些苍老:“一个陪我长大的人?我愿意拿我的后半生去换。”然后,他讲瓷瓶递给我,目光里全是坚定。历尽沧桑的眸子里,我看得出他的艰辛与磨难。但是我仍然不明白,为什么他总是称自己没有长大。
      什么是长大呢?除了娶妻嫁人,养家糊口,我也不知道什么才是长大。长大,对于一个孩童来讲,是一个憧憬;而对于一个老人来讲,是一件多残酷的事情。
      “我不会拿走你的全部生命,我想,我只要你给我五年。”因为你的生命已经没有多久时间了。
      他仿佛知道似的,轻松笑着,任由我将他催眠,其间我告诉他,我会用这段岁月为他酿一壶好酒,或许就用一朵半开的荷花吧,若酒酿好,他所牵挂的人依旧在世,可回来,饮这一杯时光。
      他点点头,沉沉睡去。

      这样,我握着一个值五年的瓷瓶,轻轻的将它放入酒窖。等它发酵。也等着这段岁月发酵。或许,我是在等一个人,回来将李束的时光,静静饮下。
      而那个人,在五年后,一身白衣出现在我的门外。
      没猜错,是那个出墙的红杏,李束至死都没有舍得休掉的妻。不是妾不是情人不是伶人不是玩伴。是妻,唯一的妻。
      她走进来,蹲在一地的空瓷瓶旁边,淡淡的问我:“你把李束放在哪一个瓷瓶里了?”
      我没有应她,只端出那壶酿好的荷花酒放在她面前。我知道,不离不弃陪李束长大的人,有且只有一个,就是她。只是那时李束看不清楚,现在,是她看不清楚。
      她微微一笑,然后一口接着一口喝酒,一口喝下去,早已是泪流满面,满面都是时光烙刻的伤。然后她和那时的李束一样,醉在时光里。
      再然后,我听到了这一故事的开始,或是结局。那时她并未红杏出墙,但是她知道,若自己仍旧留在那家里,李束的妾定会在一个费尽心机的不小心之下,害死自己。于是,她干脆借着这个流言,让自己离开李束,离开那个只会勾心斗角的妾,求一个平安。也因此,李束尝到了失去的滋味,她才得以再次回到李束身边,照顾他,陪他一起长大。至死方休。
      长大是什么。是渐渐懂得珍惜,渐渐懂得世事,渐渐白头。可是啊,李束,一个人若一辈子都长不大,怕是只因为有一个人,一直将你捧在掌心。而你却不知道。
      李束,你的遗憾,我已完成。或许,你是这个世界,最幸福的一个人。
      因为自始至终,有那么一个人,一直陪你成长。
      无论你知道不知道。
      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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