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辰燃尽之日

　　4.
　　沉默海距离王都不过一日路程，伊恩带的人不多，只想速去速回。临行时没看到占星师的身影，他多少有点意外。用那戏剧性十足的家伙的话来说，这段旅程是预言的开端，是拯救世界的起点，他没料到埃尔特居然会故意错过。
　　伊恩骑在马上扫视一遍整装待发的队伍，里奥打了个呵欠对他眨眨眼，伊恩假装视而不见。他最终回头望向宫殿顶端的一扇长窗，暗红帘幕重叠繁复，仿佛要遮住所有天光。
　　“出发吧。”
　　王子对侍从说。

　　帘幕背后，国王正在做梦。
　　他梦到很久以前的事。争吵过后他坐在椅子里不发一言，黑眼睛的男人站在几步之外沉默的看他。
　　午后的空气焦灼如火，他听到夏蝉垂死般高声吟唱，他知道最终总有人会妥协。
　　他没有等太长时间。高大的骑士慢慢走过来，仿佛大理石地板上布满看不见的陷阱。然而他终究单膝跪在他脚下，闭上黑如黑夜的眼睛，他低下头吻他的手。
　　“丹尼斯，”他呓语般轻声说，“你会后悔的。”
　　国王猛然醒了过来。
　　他剧烈的喘息，空气中弥漫着有毒的回忆，恐惧令他浑身颤抖。忽然间有人用力抱住他的肩膀，边抚摸他汗湿的背脊边在他耳畔温声细语：
　　“陛下，我在这里。”
　　即使状态糟糕到这种程度，国王惊人的控制力仍然恢复得很快，他一把推开银发占星师，恶狠狠的瞪视对方写满无辜的脸。
　　“我说过别在我睡着时接近我！没有下一次，现在立刻给我滚出去！”
　　埃尔特顺从的躬身行礼转身退下。他小心地关上房门，就像小心地掩住心底的狂喜。
　　快到了，他想。

　　夏日未酣，而花期己过，蜿蜒长路隐入山峦，一眼望去只是碧绿。
　　里奥一直在哼一首听不出词句的歌，节奏随着马蹄的脚步一晃一晃，轻松惬意仿佛最无牵挂的游客。再加上蓬乱的头发和随意穿上的旧罩衫，他在伊恩身旁这群训练有素沉默寡言的骑士中尤其显得格格不入。王子默默听了五遍，终于忍不住伸手将水壶扔给盗贼。
　　“希望这能堵住你的嘴。”
　　里奥打开壶盖痛饮一番，然后理所当然般把它系在自己腰间。
　　“我这可是为了您好。”他假装正经的睁大眼睛，“虽然装扮上无懈可击，但说实话，无论是您还是您的骑士们，看上去可都不太像雇佣猎手。”
　　伊恩不再理睬他，转头下令队伍停下来稍事休息。
　　王子在道旁的树荫下眺望远方，再翻过这座山就是沉默海，黎明之杖的封印所在，大法师尤金和国王彻底决裂的地方。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仍然是个谜，没人敢问没人敢猜，他只知道国王从此再也不相信任何人，哪怕是血肉至亲。可是眼下的占星师又算什么？伊恩一想到那人的殷红瞳孔心中便一阵烦躁，也许他不该离开王都。
　　就在伊恩心绪不宁的时候，一支商队从他们面前缓缓行过，除了满载异国货物的马车，他不得不注意到走在商队正中的马匹上坐着两名手脚绑着镣铐、浑身裹满漆黑绸缎的少年。即使全身被遮得密不透风连容貌也看不分明，但所有人都知道那必定是来自红礁岛的卡灵人。
　　红礁岛远离大陆与世隔绝，当年被国王在远征时意外发现，岛上并没有什么珍贵的资源，数量极少的岛民也各个纤细柔弱不堪大用，于是国王随手把红礁岛赐给封地距离最近的韦恩爵士，很快便忘记了这段微不足道的插曲。然而英明的国王没有料到，因为罕见的美貌和天赋的歌喉，岛上的卡灵族人很快就沦为韦恩爵士和其封地中贵族富商们的玩物。
　　虽然不悦，但韦恩曾经在数次大战中立下汗马功劳，他富庶的封地更是整个大陆最重要的粮仓，国王也只好装作视而不见，默许了迅速濒临灭绝的卡灵人在暗中被当成物品买卖。
　　这件事伊恩一直只是耳闻，还从未见过真正的卡灵人。而此刻从他眼前经过的少年如此瘦弱，看身量根本还都是孩子。他皱起眉头，感觉胃底有一把火在烧。
　　“两个，而且很年轻，现在大概能卖出天价了。”不知何时站在伊恩身边的人低声说，语气听起来漫不经心，“ 但是这样招摇过市可不太明智，一路上不知会被多少人盯上。”
　　他偏过头饶有兴味的望着王子绷紧的侧脸。
　　“以大人您的做派，想必没听过卡灵人的歌，那可真称得上天籁。不过，”他又将视线落回黑衣少年身上，“一旦衰老或者坏了嗓子，卡灵人的结局您一定不会想知道。”
　　伊恩终于凝起眼睛看他，灰蓝瞳孔深不见底。
　　“你到底想说什么？”
　　里奥不愿承认，有那么一瞬间他被对方的气势所震慑，然而那实在太过短暂，他确信没人能够发现。于是王子看到的只是盗贼勾起嘴角说：
　　“什么也没有。”

　　这天傍晚他们在山脚下的旅店投宿，这时节是猎手们受雇的旺季，伊恩一行在人群中并不显眼。王子左右扫视一圈，却没发现之前那支商队。
　　“他们一定是连夜赶路了，毕竟带着那么珍贵的‘货物’。”
　　被轻易看透的感觉算不上美妙，但伊恩从来不是善于伪装的家伙，他总认为沉默和坦诚都是美德。而这个黑发盗贼——此刻正毫无顾忌的肆意饮酒——仿佛他完美的对立面，每分每秒都叫他难以忍受。
　　然而他从小到大最擅长的偏偏正是忍耐。
　　“坐在墙角里的那几个，你能不能看出他们是什么人？”
　　里奥听了不着痕迹地扫过一眼，心里暗暗赞叹伊恩眼光精准，脸上依然是副漫不经心的模样。
　　“乔伊斯兄弟，北地有名的恶匪，他们手下人数很多颇难对付，听说销声匿迹了一段时间，没想到居然跑来这里。”
　　如他所料，王子的眉又皱起来。
　　“他们认识你？”
　　“当然不。别忘了我可是个讲究技巧的雅贼，而那些家伙，”里奥不屑的撇撇嘴，“根本只是禽兽。”
　　伊恩不再回应，转头对侍从耳语几句，看着对方快步走出大门之后才拿起手边的木质酒杯。骨节分明的手指用力握紧又忽然松开，然后再次握住。里奥简直能闻到焦虑的气味。里奥知道王子在犹豫些什么，但那跟他毫无关系，他才懒得去管。
　　这样想着里奥将劣质麦酒一饮而尽，等冰凉液体全部落入胃袋才长长出了口气，仿佛是在叹息。但伊恩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毫无所觉，直到有人凑近他耳边低声说：
　　“听着殿下，我们都知道这帮混蛋肯定是要在夜深时追击商队，估计前面也早已埋伏了同伙。我猜正直如您，必然不会坐视不管。可是您现在人手不够又不想暴露身份，而派回去求援的人其实根本来不及，这些您应该很清楚。”
　　伊恩还是不看他，粗糙酒杯在掌中发出细微声响。里奥往旁边挪了挪，以防酒杯被捏碎时他的衣服会遭殃。
　　“如果您要问我的建议——好吧您不会问的可我就是想说——您不该冲动。那支商队运的都是走私货，队伍里还有违法的雇佣兵做护卫，就让他们黑吃黑互相残杀，等您的骑兵团从王都赶到后再去追捕剩下的人，这才是明智的选择。”
　　王子过了片刻才抬起头直视他。
　　“如果卡灵人落到乔伊斯兄弟手里，哪怕只有一小时，会怎么样？”
　　里奥一愣，随即明白对方已然做出决定。多说无益，他只好无奈的耸耸肩。
　　“好吧，当我白费口舌。”
　　莫名其妙的挫败感爬上背脊，里奥搞不清自己的感受，索性伸手去取摆在对面的酒壶，却忽然被王子用力抓住手腕。
　　“我需要你帮我。”
　　并非命令的语气，但也绝对谈不上请求，里奥不知道王子在怎样的纠结煎熬之后才肯对他说出这句话，但他知道他的心情又莫名其妙的变好了。
　　真见鬼的莫名其妙！里奥想，但管他呢，他只要高兴就够了。于是他听见自己说：
　　“如您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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