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如雪

　　我看到她时，她正在医院的走廊里嚎啕大哭，我从来不知道，一个人可以难过到这样的程度，连天空仿佛都没有了光彩。我不自觉地向她走去，她抬起头来的时，我怔住了，居然是她，居然是她，曾经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的她，如今居然就这么，在我的面前。
　　我跟她说我会出钱给阿婆治病，只要她答应嫁给我。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提出这样一个可笑的条件。不知道为什么当看到她大大的眼睛眨了几下，然后点了点头的时候，我原本见到她紧绷起来的心居然莫名的松了下来。
　　趁着她买饭的空挡，我去见了阿婆，阿婆躺在床上，皮肤像失了水分的树枝一样枯槁，她全身颤抖着，眼里蹦出仇恨的光芒，我知道，如果可以，她一定会将我狠狠地咬碎，然后把我的骨肉全部吞到肚里。是的，如果不是我，她惟一的女儿和女婿不会死，如果不是我，她的外孙不会像现在这样。有时候，我也会恨我自己。为什么，当我的车子和他们的车子撞在一起，当看到他们的车子翻滚，着火的时候，我可以以一种连我自己如今都不齿的冷静来打电话通知律师，而不是选择救人，报警。为什么，当我看到那个被她的父母拼命推出车子满脸是血幽黑的眸子狠狠地盯着我的女孩的时候，我的嘴角会噙着一丝冷笑。为什么，当我知道那个女孩失去记忆的时候，我会如释重负，举杯庆祝。与那对可怜的祖孙相比，我有强大的律师团，有足够的权势，所以我只用了一笔少得可怜的钱便将她们祖孙打发得远远地，除却我偶尔会梦到的女孩满脸是血幽黑的眸子狠狠地盯着我的场景，我以为，我这辈子，再不会与她们有任何的交集。
　　我静静地站在那里，任由阿婆疯狂而又无力的捶打着我，这是我欠她们的。阿婆浑浊的眼泪一滴又一滴的落下，像是一柄尖锐的匕首，一下又一下的狠狠地刺在我的心口。我从来不知道，我也会难过。我告诉阿婆我会出钱给她治病，阿婆一脸厌恶的看着我，那眼神让我不寒而栗。我的眼睛看向别处，尽量冷静的说道：“别说你不要，你忍心她自己一个人孤苦伶仃的活在这个世上？这是我欠你们的。”我没有告诉她我跟她孙女的可笑的交易，我知道，若她知道了，哪怕病得再重，也会爬起来跟我拼命地。
　　我看到她像只蝴蝶一样跑了进来，长长的马尾在脑后一甩一甩，颊上的梨涡若隐若现。“外婆外婆，吃饭了！”她欢快的说着，大约是跑得急了，鼻尖上渗出点点的汗珠。她一抬头看到了我，大概是想到刚才我们得交易，脸上腾地一下红了，小声的说道：“大哥，你吃饭了没有，要不要一起吃。”
　　阿婆躺在床上，已经不是刚才的歇斯底里，怜爱的看着她，我知道，阿婆不会告诉她什么。
　　我看到饭盒里盛着的是炖的看不出什么材料的菜，上面飘着零星的油花。我突然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不了，你们吃吧，我不饿。我去找医生谈谈动手术的事吧。”说完，我快步走出病房，在病房外大口大口的呼吸着空气，只是，为什么，窒息的感觉一点也没有缓解？
　　医生告诉我，阿婆的身体机能已经完全老化，即使动了手术怕是也坚持不了多长时间，我点了点头，仍旧让医生安排手术。我想，哪怕阿婆动了手术只能多活一天也是好的。动了手术后，阿婆的精神好了很多，她也变得活蹦乱跳起来，眸子里总是满满的笑意。可我却害怕看到她笑吟吟的模样，我不知道，这样的笑，会持续多久。果然，阿婆只是过了几天便不行了，本来枯槁的脸上渐渐出现了颓败的颜色，她仿佛什么也不知道，仍旧笑眯眯的，只是每天跟阿婆不停地说这说那，不停地说。一个月后，阿婆去世了。她却没有像我见她那次一样嚎啕大哭，只是安静地呆着，安静地有些可怕。
　　我帮她处理好阿婆的后事，她跟我说：“大哥，三个月后我嫁给你罢。”看着我有些发怔，她咯咯的笑了，只是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下来。“外婆说了，做人要知恩图报。大哥，谢谢你，让我多享受了一个月的亲情。” 我看着她眼泪肆意的往外流，看着她努力的慢慢的在嘴角攒出一个笑容，身体的某个地方，微微有些疼。
　　三个月后，我跟她结婚了。她总是怯生生的，一双眼睛乌溜溜的，仿佛像一只小鹿，受到一点惊吓就会跳起来跑开。我带她去好多地方，给她买了好多东西，我为她做了那么多。可是为什么我觉得，她一点也不高兴，为什么，她很少对我笑。为什么，她即使笑，也未达眼底。为什么我抱着她，下巴抵在她的头顶的时候，她的身体那么僵硬。为什么，我给了她她以前从未有过的一切，她的眼里总是充满了防备？我开始厌恶她看我的眼神，开始早出晚归，开始冷落她。我跟自己说，我娶她只是因为我欠了她的，我给她那么多东西也算是够还债了，没必要连感情也一并给她。只是为什么我希望从她眼里看到哪怕一点点的落寞？可是什么也没有，我什么也没有看到。我自嘲的笑了笑，真是个可笑的孩子气的想法。
　　那天，在饭桌上谈完了生意，齐家公子嚷嚷着一起去唱歌，他左拥右抱的唱着《情非得已》,“只怕我自己会爱上你，不敢让自己靠的太近，怕我没什么能够给你，爱你也需要很大的勇气，只怕我自己会爱上你。也许有天会情不自禁，想念只让自己苦了自己，爱上你是我情非得已。”众人都哈哈大笑，说也不知道是那位小姐能收了齐家公子的心，却没有人看到，齐家公子眼底的水光。我突然想起了她，又暗自冷笑，我不过是为了还债罢了。被他们灌了不少酒，回到家，我在卫生间里大吐特吐的时候，她轻轻推开门，我看到她怯生生充满防备的眼，想起齐家公子眼底的水光，心里没来由的一阵烦燥，我冲她大声吼着，看着她真的像小鹿一样慌忙跑开，我笑了笑，只是，那笑却有些苦涩。她瑟瑟发抖的躲在被子里，我心里有些难过，我慢慢地把她揽在怀里。她以为我睡着了，轻轻地想要挣开，我紧了紧手臂，她挣脱不开，慢慢的没了动静。在黑暗中，我听着她平稳的呼吸声，静静的抱着她。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开始每天下午出去逛逛，我想，出去多转转也是好的，便没有放在心上。可是，没有多久，我收到了一封密名信，是厚厚的一叠照片，我看到她跟一个陌生的男人在一起，我看到他们一起喂鸽子，一起看影集，我看到那个男人为她抿起被风吹起的头发，我看到她笑的那么开心。我怒不可遏，只是我不知道，我生气是因为有人勒索我还是因为她对别人笑得那么好。我去了信上标注的地址，果然看到了她和那个男人在一起，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我看到她嘴角不停地上扬，颊上的梨涡仿佛能溢出酒来。那笑刺得我眼睛生疼。她一转身，看到我，嘴角的笑意瞬间凝固。我一步一步的向她走去，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她一点点，也不考虑我的感受，为什么她宁愿对别人笑也吝啬的不肯给我一个直达眼底的笑。她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就像是，就像是看到了从地狱出来的噬人骨血的恶魔。我觉得我的心像是被一双手狠狠地挤压着，直到挤干我心里的最后一滴血她慌张的往后退，一辆车飞奔而来，然后，我看到她像风筝一样坠落。
　　我颤抖着把她抱上车，她的脸像极了烧的极好的晶莹剔透的白瓷，仿佛只是轻轻一碰，就会碎裂开来。她的血染在她白色的裙子和我灰色的衬衣上，像开得酴醾的杜鹃，那鲜红的颜色染红了我的眼睛。我像疯了一样了往医院赶。当急救室的大门关上的时候，我瘫坐在走廊的椅子上，双手不停地撕扯着头发，我不该那样吓她，我不该，我不该。。。。。像是过个一个世纪，急救室的灯灭了，她被医生推了出来，她的脸竟比先前还白了几分，双眼紧闭，长长的睫毛微微的颤抖，颊上总是若隐若现的梨涡也不见了踪影，我的心瞬间被揪了起来，她会不会，会不会就这么一直睡下去。
　　她微微动了动，嘤咛一声，我心里是那么高兴，可是，她睁开眼看到我的时候眼睛里的恐惧却像一盆冰冷的刺骨的水倾倒在我的头上，那是从头到底彻头彻尾的狼狈。我瞬间失去了理智，我说了那么多恶毒的话，看着她茫然无措的表情，我心里竟有了一丝嗜血一样的报复的快意。我甩门离开，我想，我真是受够了，受够了她。我在家的时间越来越少，我以为我是真的受够了她，可是，当我看到她面无表情的看我的时候，我知道，我只是怕，害怕她用那样陌生那样冰冷的眼神看着我。她总是能悄无声息地让我丢盔卸甲，她总是能将我虚伪的从容淡定剥得干干净净。
　　看到检查报告的时候，王叔眼睛红红的，喉结滚动了几下，张着嘴，似是要说什么，终是哽咽着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我冲王叔笑了笑，这大约就是报应吧，我当初造的孽，老天如今终于要连本带利的收回了。我回到家，翻出结婚证，看着照片上她笑得羞涩的模样，终是落下一滴眼泪。我大约是不需要她给我披麻戴孝的，而且，她若记起来，恐怕也是不肯为我这个害死她父母的 、夺走她幸福的人披麻戴孝的。
　　她终是要走了，离开这个束住她的冰冷的牢笼，我坐在沙发上，手紧紧的抓着遥控器，努力的控制自己不去回头看她。从电视里看到她走到门口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我的心绷得紧紧地，天知道，我有多么希望她留下来。她终于消失在门口，我想，她大约是，再也不会，再也不会再回来了。这样也好，是的，这样也好。半年，她走了半年，为什么，我觉得，这半年，竟像是半辈子那么久。我真是厌倦了自己，我想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离开，是不是也是一种解脱。我拒绝配合治疗，我拒绝任何人探望，我把自己密封在自己的狭小的世界里，这是我欠她的，那我现在还给她。
　　她回来了，我的心居然不可控制的小小的雀跃了起来，可我不能，真的不能把她留下，我不想她见到我这样的狼狈。我想尽办法想把她赶走，她却告诉我她怀孕了，我看到她已经隆起的肚子，心狠狠的颤抖了一下，这是我的孩子，没有人知道，我曾经是多么想要个孩子。可是，她居然跟我说，她要杀死我们得孩子。我听到她冰冷的声音，像是被人狠狠地抽了一鞭子，她已经，恨我到如此的地步了，哪怕，我要死了，她也要用这样的方式折磨我，一如我，当初那样折磨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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