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熬鹰

作者:刺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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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腊月二十五日,凌晨有雪。
      祁鹰站在檐下,看着小小的庭院里已满地雪白,便干脆地转身回屋了。既然已不能练武,那就回屋读书罢,他心中如此想道。但是就在转身的那一瞬间,他听到身后,传来门开的声音。
      谁?!
      多年军旅养成的警觉让他迅速回转身来,全身都绷直了,蓄势待发。
      不过看到来人之后,他也立刻放松下来。
      来的是一个小丫头,约莫十四五岁的样子,梳着双鬟,一身杏黄衣衫,俏丽可爱。在下着雪的早晨,她撑着伞站在门后,双脸都冻红了。
      “请问姑娘……”祁鹰有点不知道怎么开口,在他的人生中,其实很少出现年轻的女子,就算是有,也是军中那泼辣放浪的营妓。
      倒是那丫头,一点都不避讳他是年轻的男性,大咧咧地道:“贱奴,跟我去厨房帮忙。”
      祁鹰怔了一下。
      自从来到晋北,已经很久没有人叫他贱奴了。
      不过他也习惯了,并不和小丫头计较。只是道:“请问需要下奴去厨房做什么活?”一切换到奴隶身份,祁鹰倒也没有面对少女的尴尬了。

      丫头斜着眼看了他一样,哼了一声道:“你到厨房就知道了。”
      祁鹰也不生气,继续道:“那请问如何称呼您?”
      “我叫……不对,本主子叫玲珑。”
      祁鹰忽然就笑了。这丫头,真的很像红药呢。可惜自己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不掩喜怒的少年了。

      他顺从地跟着玲珑去了厨房。
      赵府的厨房和所有的高门大户一样,是一整座院落,三进的院子,架有七八口大灶,在凌晨的雪中,也显得热气腾腾。
      玲珑带着他转进了最里面的那进院子,里面已经有两个年长的妇人等着了。其中一个妇人一见到玲珑回来就大声嚷道:“玲珑你到哪儿去了?”
      “我这不是找苦力去了嘛,沈姨。”她笑着把祁鹰推动了那个妇人面前,轻巧地就化解了她的恼火。
      “这人……是奴隶?”沈姨盯着祁鹰上下打量,脸上的笑容刚浮起又退了下去,“玲珑你这傻丫头,奴隶怎么可以来做我们的活?”
      “那沈姨您说玲珑该去哪儿找个男人来干苦力啊?府里那帮侍卫可都是军籍,才不会帮我们做事呢。”玲珑吐了吐舌头,心想早知道这样就应该先剥了祁鹰身上那身奴隶的黑衣,换成下人的衣服再带过来的。
      祁鹰没有说话。他知道这种场合,奴隶不需要说话,就静看着她们争论。

      这时另一个妇人苦着脸开口道:“都是我不好,把老郑给砸伤了……要不然也不会没人……”
      “雪姨你可别这么说。”玲珑赶紧打断了她的话,“是郑伯先胡来的,换做我可不止砸伤了,铁定要剥他一层皮。哼。”
      沈姨也叹了口气,道:“阿雪你别这么自责。这不,玲珑丫头找了替代的人了……”
      “可是,由奴隶来做……会不会晦气?!”
      “哎呀,你不说,我们也不说,就没人知道啊,”玲珑拽了祁鹰的胳膊,仰头望向他道:“贱奴,你也不会说出去的,对不对?”
      祁鹰笑了笑,“玲珑主子,下奴还不知,是做什么活呢。”
      玲珑松了手,指着院子里摆放着的石臼道:“做年糕。等会我教你怎么做。”

      “年糕?”祁鹰略有疑惑,这儿是北地啊,怎么会和江南一样做年糕?怪不得刚才那个年长妇人,不想让他这个奴隶动手。
      “你还站着干什么?快过来一起搬米。”玲珑已经先进屋去了,从冒着热气的大灶上抽出一屉蒸好的糯米。祁鹰只好赶紧跟了进去。

      把热气腾腾的糯米,倒进石臼里,再用大木槌子,把米槌成年糕团子。木槌很重,糯米又容易粘上,需要另有两人,一人翻团子,而另一人眼明手快地用水抹去槌子上的米粉。
      玲珑本想着祁鹰一个奴隶,学起来没有那么快,却没想到不到半个时辰,祁鹰就与她配合默契了。连先前抱怨的沈姨,都露出了惊讶之色。
      大半天下来,就把这重活儿做完了。
      等到拿出打好的年糕团子,放入年糕板压花时,玲珑终于忍不住就问道:“喂,贱奴,你是不是以前做过年糕?”
      祁鹰手下不停,淡淡回答:“没有,只是小时候看爹娘做过。”
      玲珑“啊”了一声,“贱奴也有爹娘啊?”
      这下祁鹰再好脾气也生气了,停了手道:“接下来的事不需下奴你也能做,下奴先回去了。”
      说着就自顾自地整理了一下衣物,径直离开了。

      祁鹰忍着心中的愤怒回到了暂居的小院。
      院中无人,雪依旧纷纷扬扬地下着,他站在天井处,任由雪花落在自己的肩上。
      北地的寒冷,都无法冻结他此时心中的痛苦。为奴十数年,他本来已经习惯了被人当做下贱之人,他忍耐,他顺从,他不生气。可他还是没有办法,在别人评论他的双亲时,还能微笑着当做什么事儿都没有。他祁鹰是奴隶,他认了,可他的双亲不是。他不能忍受别人,把他的双亲也想象成卑贱的模样。特别是,在记忆中向来高贵优雅的娘亲。

      他的父亲,曾是西州大营的名将,率领七千骑兵,骁勇善战。而他的娘亲,来自于青都名门,是公侯之女,相府千金。纵然他的娘亲在多年前因为卢云璧的缘故被逐出家门,可直至死亡,她也都保持着,一个高贵女子的风范,连病痛都无法磨灭她身上的光芒。
      娘亲不愿意别人看到她被病痛折磨的凄惨模样,于是在他五岁那年,选择了吞金自尽。祁鹰记得很清楚,那日阳光温暖,娘亲早早起了床,叫他打了一盆水来,细细地擦了脸和手。然后坐在梳妆台前,给自己抹了胭脂,梳了高髻。
      他依偎在娘亲身前,帮她把点翠凤钗和金步摇,轻轻插入了发鬓。
      “鹰儿,娘亲好看么?”她微笑着,问自己的儿子。
      祁鹰点了点头,奶声奶气地回答道:“娘亲很好看。”
      “鹰儿乖,去门口坐着,等爹爹回来。”她拉起儿子的小手,把他送到了门口。祁鹰便在门口坐着,安静地等爹爹回来。
      黄昏时分,爹终于回来了。他跑过去,扑到爹的怀里,“爹爹,娘亲今日很好看。”
      当时祁连的脸色一下子就变苍白了。他抱起自己的儿子,冲进屋子,然后看到他美丽的妻子,穿着当年出嫁时的喜服,静静地躺在床上,微笑着,却永远地沉睡了。
      祁连抱着儿子恸哭失声,而当时年幼的祁鹰,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后来的岁月里,在后来失去双亲、军中为奴的岁月里,祁鹰一遍一遍地回想娘亲离去那日的场景,一次一次地痛恨自己,没有陪在娘亲身边。

      再后来他被选去卢府做侍卫,遇到了卢红药。一个英俊少年,情窦初开;一个貌美少女,春心方动,自然而然地,就相知相爱了。他曾顾忌过自己的身份,是配不上红药郡主的。卢红药却笑嘻嘻地点着他的鼻梁道:“傻小鹰,我们可是从小就定过亲的。”
      他不明所以地看着红药,红药便解释道:“那时候你才刚出生啦,我娘带我去看你,然后我娘就和冬青小姐、就是你娘亲约定了,等你长大后,让我来做你的新娘。”
      “真的么?”
      “我骗你干嘛。”她拉起他的手,在他的手心里划着圈圈道:“所以小鹰,我们私奔吧。离开这里,去云州,或者去眉州,让爹他们急一下,就不会反对我们在一起了。”
      “这样……好么?”
      “哎呀,听我的话啦,肯定没问题的。父亲大人可宠我了,至于我爹,他可不能没有我的,我消失几天,他铁定什么要求都答应了。”
      祁鹰想了想后,郑重地点了头。他知道,这是一场赌博,却是唯一能让他和红药,光明正大的在一起的机会。

      雪落在头顶上,化成了水,濡湿了发。再顺着额头和脸颊,流了下来。
      祁鹰抹了一把脸,走进了屋中。和红药私奔后的那些事情,他不愿意再去回想。如果让他再一次选择,他不会再这么愚蠢,带着安远侯府的郡主去私奔的。他知道红药心中大概也是后悔的,那是年少无知时的错误,可惜这个错误的代价,两人都承受不起。

      祁鹰拿布巾擦了脸,换下湿透了的黑衣,换了另外一件干爽的衣服,也仍是黑色的旧衣。黑衣奴隶,这个身份他已经背了十六年了,大概会一直背下去,直至他死去。
      最近几年,他已慢慢地习惯了,藏起一切情绪,变成一个普通的、顺从的奴隶。除了带兵打仗以外,什么都不想,也什么都不求。朱元帅答应过他,若有朝一日,他战死在沙场,会有人收拾他的骨骸,葬到双亲的身边。这是他此生,唯一的愿望。
      至于曾经喜欢过、爱过的那个女子,已经不可能再与他,有任何的瓜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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