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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牌坊
季高看事情安定了,伸伸蹲麻的腿,整整衣襟,抚掌笑着出来:“古有花木兰替父从军,忠孝仁义也不过如此了!”
没人理他。
实在是大堂里这会子有点乱。
莫大刀几个显然是有些怵官府,辩白起来说话都打结巴,江氏父女倒替他们解释,说这不过旧时朋友相见,彼此想念,故而趁酒坊还没上客练了几招,给好心路人瞧见了误认作斗殴,万分抱歉。
差役说,那就不归我管了,可你江湖酒坊的租税敢说都清干净了么,哥儿几个来都来了,不如大家顺道查个账?江大侠忙说正月还没过完官爷急什么公务,不如坐下来一壶陈年的女儿红,容小店稳妥包一份年礼敬上。
江宁姑姑扯着李大龙去教导他,路过季高身边,忽见他背着行囊:“季先生这就走了吗?”
季高拱手,随口找了个说辞:“听闻家中母亲病重,急着要回去看视。”
“哎呀,那可不能耽搁你了。”江宁姑姑忙喊一声豆子,叫他给季先生结算,算便宜些,便拉着人到后头去了,也没出言挽留。
季高倚着柜台探头,看见豆子把算盘乱打一气:“小弟兄,你倒是会珠算不会?”
“不会呀!”豆子开心地把算盘一推,“可是我一边拨珠子一边心里偷偷算数,别人也不知道我不会呀!”
“……那你算出来了吗?”
“算是算出来了,每次算的还都不一样呢,你想听哪个?”
季高按按太阳穴:“豆兄弟,这江大侠父女雇你在酒坊帮忙,是专管逗乐子的吗?”
豆子摇摇手指:“可惜了,我们老大没你这眼光!我倒是想呢——我都想好了,等我生了儿子,就花钱给他念书,念多了书,就去说书,京城有热闹就到京城,边关有热闹就到边关,摇着竹板走天下,专门就讲逗乐话!”
都疯了吧。季高也不再多话,随他怎么算了个店钱,牵上失而复得的毛驴回上元县去。
他遭一番劫难,虽被江氏父女相帮寻回大半财物,究竟还是不够周全,可若要告到官府,打点花费又要更翻倍也未可知。上元与江宁两县原本就临近,如此一来,归家打点再行上路当是上策。
此时风雪停息,小毛驴兴许也觉出是回家的路,颠颠颠小跑得欢畅,蹄下溅起雪后轻泥,和着新晴的日光,竟真觉得似有那么几分春意。
进了熟悉的小巷,季高寻思着,这回怎么能跟母亲多讨些钱,进了京交朋友使用着方便。相熟的邻人跟他招呼说了些什么他也没往耳朵里听。
到了自家院子,刚推开大门,猛然间哭声响起,一声接着一声哭得破了音。季高略一愣,认得是他那个不下蛋的媳妇,不禁皱眉骂起来:“嚎什么嚎,嚎丧啊!”
嚎丧。
季高的母亲没了。他离家不过才半个月,母亲没了。
季高站在他母亲房间门槛里,老太太正是他进大门那时候咽的气,专门不肯等他这个儿子来见似的。他媳妇跪坐在床边,因着给他吼骂,不敢再放声嚎哭,只伏在去了的老人胸口上,哀哀哭个不停。
季高把背着的包袱拽下来,狠狠一抛砸在媳妇脚边:“这是怎么回事!好好的人你怎么给伺候死了!”
季高媳妇大约是衣不解带多日,形容憔悴,也哭梗了喉咙,流泪摇头地说了几句话,也全听不明白什么意思。
季高啐一口,逃到屋门口外透气。老太太房里有股说不清的憋屈味。
刚骑回来还没来得及喂草料的小毛驴见他出来,“呜哇——呜哇——”两嗓子叫得欢快。
“你个畜生也学人嚎丧!再嚎宰你炖汤!”季高发狠咒了两句,抄起墙根下的柴刀朝着毛驴比划。
毛驴扬起头亮亮蹄子,一溜儿叫唤着跑到屋后去了。
空荡荡的院落里,照着落日斜晖,季高忽然觉得这满地土泥,油腻,无用,就像他十二年来翻得油光锃亮字迹漫漶的诗文经典跟杂录册子,还有他自己这满腹的学问。他抱着脑袋朝西边天上狂吼几声,冲回自己房里。
昏暗的窗前桌上还码着季高半个月前辞家时拾掇好的文具书册,半桌子书开本不一,低眼看去几十条硬纸糊成的书背错落高低,其实也不算凌乱,可是季高此刻看着就觉心烦,哗啦一把统统扫在地上——母孝!这个时候闹出个母孝要守!还是爹早没了的母孝!又是三年!三年又三年到底有没有尽头!
“……二郎,没事吧?”他媳妇大约听见动静大了,过来问一声。
“滚!”季高蹲下身捡起碎了一角的砚台,在青砖地上死命地砸,“滚滚滚滚滚——”
也不知这么发狂砸了多久,屋里早没了人,砚台碎成了几块。季高手上也磕破了几处口子,屈伸着关节照着一点余光去看,流了点血,他却没觉得疼,只是失了力气,一口气松下来就跌在地上,再举手想要细细看时,说不清是日光暗退还是他火气攻心,只觉得眼前渐渐看不真切了。
一夜过去,雪霁鸦啼。
大清早开门启户,季高已穿戴妥当,一身粗白麻,从头到脚,是他媳妇连夜赶制的。青着一夜不曾睡的眼窝,季高出门了,直挺挺走过街坊路巷,眉头眼角动也不动,好似木头雕的,房前屋后忙活什么的都跟他不相干。
季家宅院里忙乱着,从昨日傍晚老太太咽气到这会子,除开季高进屋吼骂过几句,全是他媳妇一个人撑着,葬仪的事情不是一时能完,不过先给老人换换衣裳,扯些旧年剩的麻布把孝衣跟灵堂的大致模样折腾起来,亏得有左邻几位相熟的街坊娘子襄助。
快到晌午时,忽有邻家几个孩子气喘着跑进院子来,乱哄哄嚷着:“不好啦不好啦,季二跟人打起来啦!抓到官府去啦!”
季高娘子听了急得团团转,还是来帮忙的邻人娘子替她拿主意,且休慌张,去县衙外头探听个究竟再做打算。
此时听见的人多,男男女女二三十人都一拥要随着到县衙去。当中也有和季娘子相熟才来壮声势的,也有纯是听说季才子和人当街扭打得鼻青脸肿,觉得新奇要看热闹的。
才走到巷子口,却看见季高沉着个脸走回来了,还是那一身粗麻衣裳。他媳妇连忙上前看视,衣襟前后都没脏乱,显见得并没跟谁当真扭打。
“没事就好……”季娘子觉着安心感叹了一句,话音没落尽,猛地被她夫君向旁边拨开。
季高冷冷斜视着哼了一声,不理众人,独自当先回家去。他媳妇追着到院门口,只见季高仍旧钻进自己房里去了。犹豫了一下,季高媳妇跟进房去,众人不便太过近前,围着院落里看她似是说了几句话,又回身带上了门,也就各自忙各自的去了。
县城只有那么大点,到晚饭时辰,巷子里诸家都知道了:今早上季高大才子把大夫告了,大夫药方约略中规中矩没甚错漏,但总之人死为大,县太爷判他赔季家十万钱。
十万钱的闲话刚刚在各家碗沿到床尾流传月把时光,也就没人提起了。
到了春种时节,不光乡下的农民忙碌,城里三百六十行也跟着牵动,做工的做工,行贾的行贾,没空管别人家闲事。季高说是守孝,闭门读书不理杂务,殡葬事了,凭吊的亲友也都走过一圈,渐渐的季家门槛也没什么人来踏。只除了邻居家二婶子偶尔还来寻季高媳妇说话解解闷。
天气一日日热起来,街巷叫卖的新鲜瓜果也多起来。季高吃什么都觉无味,看见媳妇更是日胜一日心烦,此时也脱了重孝衣衫只着青布袍,就常去茶楼闲坐。
挨过五月,六月,七月,刚交八月里,季高照常在茶楼,看见知县老爷面带愁容,同一个师爷进了二楼雅座,他就看准方位,随后到那间隔壁胡乱点些茶水点心,听了一时半刻,了然于心,结账回家。
隔不数日后晌,季高又是孝衣出门,瞧准时辰径奔本县后衙,递帖求见。他大小是个举人,在本县向来就有些名气,先前为母丧告大夫,衙门的人都记得这个不好惹的书生,赶紧通报进去。
知县拿了帖,苦着脸问通秉的差役:“你看这季先生,可是铁了心要见本官?”
差役寻思一下:“王八吃秤砣,大号的。”
“大号王八还是大号秤砣啊?”知县摇摇头,“罢了,请进来吧,他若是闹起来本县算是没辙。”
季高见了知县,行礼毕。
知县打量他一番,纳闷:“季先生,前日见你已是青布袍褂在街上行走,而今怎么又披起重麻来了?”
季高深深一揖:“正要请大人做主,学生内子刚刚去了。”
“什么?怎、怎么回事你慢慢说,”知县扶一把惊歪了的便帽,“这一回又是给哪个大夫下坏了方子?”
“回大人的话,内子康健。”季高从袖口摸出一叠折着的纸,双手呈递,一面道:“内子是殉先母而去,学生此来乃为她求个旌表。”
知县心说这都哪跟哪,无奈接了纸张,展开来,才看了个开头,惊得啪一把合上,把左右伺候的打发出去关了门,招呼季高近前,压低嗓子问他:“封太子的事你是哪里得知?这贺表怎么轮到你作?还不从实……”
“呵呵。”季高轻声笑了,“大人慌什么,寿春郡王年初晋昇王,又改名传讳字的,但凡心系朝廷的忠臣士子,自然为圣上欢喜都来不及。学生也是日前观天象,有太平盛世之兆,想着这般贺表迟早有用,不过试作几句备着——”
“所言极是、极是!”知县抹一把汗,心说这硬脾气老举人还真挺会看星象的,要封太子的事该还没传来此地,连他这个做官的也是被知府大人拜托捉刀贺表一篇才知道呢。也是巧了,自己正愁不善此类文章,怕招知府大人嫌弃,明年考评落下等……
知县把季高拟的表看了一遍,不由得咂着嘴又翻回开头重过一遍:娘的乖乖,这举人不光会看星星,这文章也是够漂亮的,一字都不改,就这么封了送去江宁府衙,下回考评就有底了。
“大人,大人?”
知县回过神,季高正询问地看着自己。
“你刚说,咳,什么事来?”
季高一拱手:“大人经营数载,教化地方,风俗醇厚,人心慕古。本县再修新志时,列女之属可再增殉姑孝妇一名。”
按说,这季举人尚在,其妻不应殉死婆母……知县瞟一眼手里攥着的贺表文字,主意打定。
秋风起时,季家门外巷子口多了一面牌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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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 近闻逍遥境纵横道两大论坛都悄悄关站了……有种“我三十岁的少女心要随那个时代结束得无声无息吗”的感慨_(:з」∠)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