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水流年

　　01

　　白石是副坦率开朗的直肠子，但他得坦陈，纵然和和气气，他对水野凉奈的态度有一定的保留。按照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原则，他觉得他和水野凉奈那样的姑娘基本上没什么共同语言。

　　水野凉奈那样的姑娘是怎样的姑娘？

　　三年二组的多数女生会说，就是那个成绩很出色，性格很文静，特别爱看书的妹子呀。

　　三年二组的多数男生会说，就是那个特别有文化的大神。

　　这样的形容词在引起陌生人的敬畏之余，也早就使人隐隐产生了三分阳春白雪不予置评的隔膜。恶毒一点说，喜欢阅读的女孩，大约不会是日子滋润的白富美，不太八面玲珑左右逢源，在现实生活中寻不到丰富的慰藉。实在一点说，一个花样年华的妹子，把兴趣爱好定在这样高端的领域，必然拥有诡僻的性情和高傲的品格，毕竟阅读是一件太过孤独的事业，这样的心性，即使不是喜欢阅读的原因，至少也是喜欢阅读的结果。试想，在别人沉溺于网游和言情的轻狂岁月里，竟有人能静下心来，熬着读完一段段节奏舒缓铺叙繁杂的白纸黑字，这样的爱好差别假如表现在性格上，那将是怎样的落落寡合？纵然水野凉奈的道德品质目前还无可指摘，在这个年纪，并没有哪个人本性恶劣，她又有何优越之处值得称道？自然，他们都承认她聪明，可聪明并不等同于通情达理。

　　这是完全合理的推断，白石自然也不能免俗。他更倾向于欣赏组织委员小泽佳绘那样的性格，天性活泼和心思细腻的尺度把握得刚刚好，水野凉奈，就日常相处而言，太清高了。

　　刚刚听到座位安排的时候，白石也就思索了一秒钟。他得承认这主意并不太坏，至少在他的印象里，水野凉奈很安静，很懂事，课业又不比他差，这样的同桌简直省事到了极点。虽说白石少年足够耐烦、足够细心还品学兼优，为差生提携点拨几下算不得难事，要是班主任安排，他也甘心乐意，可他不是圣女贞德也不是耶稣基督，既然偷得清闲的机会已经捧到他面前，他自认没有大义凛然到牺牲自己的安逸，谋求他人的福祉。

　　白石自认随和，对水野凉奈也并没有偏见。那就这样吧，相安无事最好。

　　他觉得，经过两节田中老头的国文课以后，他和水野凉奈居然组成了某种意义上的联合战线。听老头儿的国文课纯粹是浪费生命，在老头儿课上复习功课倒是上佳选择。在这同仇敌忾之际，同桌不互帮互助，侦察老师，彼此提词，还能指靠谁呢。

　　在另一节国文课上，他看见水野那丫头把物理卷子藏在课本下面，却一直小心翼翼地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惶惶然如惊弓之鸟，密切注意着田中老头的动向，题目没做几道，老头讲到激昂处，她还煞有介事地抄起了笔记。

　　白石觉得这货有些不可理喻，他自己一点不怕田中老头，明堂正道地做作业，就差没摊到她那边的桌面上去了。没怎么思考，他问了水野凉奈一句，“要不咱们在国文课上互换座位，你意下如何？”

　　这个学期，除了打招呼，他第一次在课下同她商量事情。

　　凉奈抬起眼睛，镜片后面的眸子不明情况地眨巴。

　　白石看着她那副严阵以待的模样，一股“他犯事了”的罪恶感腾地从心头升起，青烟缭绕。所以说清教徒似的姑娘最可怕，她用若无其事、微微期待下文的神态瞧你一眼，你就会觉得自己的行为是卑鄙浅薄的，值不当她这样感兴趣。

　　白石少年难得缺乏底气，强装雄辩气势解释道，“嘛，反正你上国文课也不利用优越的地理位置干其他事情，不如让给我，你坐外边，也好稍稍打掩护。”

　　不错，凉奈的座位靠窗，而他的靠走廊。

　　凉奈不假思索点点头，“好。”

　　——你丫头就不能多说一个字么！话唠白石无法容忍，竟然有人惜字如金到提不起话头。

　　02

　　凉奈倒不怎么在乎，换过座位后继续处在一时听课，一时偷着写两笔作业的状态。

　　白石憋不住了。作为班长兼知心哥哥，纵使他们不怎么熟，他还是觉得很有必要给水野同学提出一些合理建议，当然，这不是因为她不时翻动课本做作业的细微噪声打扰了他洁癖的耳朵，而是真心为她考虑，营造更高效清静的学习氛围，他告诉自己。

　　于是，趁着下午自习课吵吵嚷嚷的环境，他开腔了。

　　“水野凉奈同学。”

　　凉奈一时不防，差点吓掉了手里的蓝色水笔。究竟出了什么事，要字正腔圆地念她的全名？

　　“是。”她下意识应道，感觉自己狗腿子得差点没立正行礼。

　　“我想知道，你在国文课上究竟是愿意听课，还是愿意写作业？”白石自认彬彬有礼地丢出这一
　　疑问，但话语间的意图不言自明。

　　凉奈偏头一想，渐渐明白了他的意思，登时脸颊泛上羞愧的臊红，只讪讪不语。

　　白石是个很体贴女性同胞的好少年，照理说来，到这份上他已经不需要再补充一句了。不过他又如何知道水野凉奈听得懂他的弦外之音呢？他又不是她肚子里的蛔虫。何况凉奈在开学初这一两天里，表现得确实含蓄矜持，有欠直爽，白石认为，若是连他都不打开天窗说亮话，她绝不可能给他个准信。退一万步说，水野凉奈并未表现出那样的女性特质，心思敏感脆弱，我见犹怜，好让他意识到她是个姑娘，他讲话必须注意措辞。

　　因此他直截了当地讲下去，“否则你很焦躁，我也很困扰。”

　　凉奈却不是这样考虑的。她觉得他看出了她的羞愧之意，也知道她理解了他的意思——她的脸颊在和风里都略略发烫，在他眼里一定更加明显。可怜的凉奈姑娘，每个人都可能犯自以为是的错误，默认自己未曾表达的情绪能够被他人所看穿，一切尽在不言中，谁能时刻做到站在别人的立场评判自己呢？

　　总而言之，凉奈以为，白石在知道她的愧疚以后又找补一句，是对她没有同情心的表现。她是这样的人，冲动的言辞往往在沉静的间隙爆发，而形式向来是——

　　“我也想像你那样，光明正大把作业摊在桌面上做，可你又不是不知道田中老头多喜欢叫我回答，开学三天就中了两枪有没有，就是躺到地下室也中枪有没有！在心神合一外物虚空课堂如浮云只知做作业的时辰，老头儿突然扑棱着眼皮耷拉着嘴角，微笑着直视我，等着我答对问题好发小红花，这事情也太煎熬了吧？”

　　Bingo.吐槽。

　　果然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吐槽的震撼力不大，水野凉奈的吐槽震撼力也未见得多大，不过一个传说中安静、文雅、闷包、无趣的水野凉奈那连发子弹般凶残的吐槽，对一个不太了解她的相熟来说，杀伤力便是骇人的了。

　　白石少年有点发懵。

　　一种诡异的陌生气息伴随着尴尬的寂静缓缓扩散而开，凉奈少女的直觉告诉她，她在别人心里的印象有一点崩坏。她耸耸肩，神经大条地归纳总结，祸从口出果然是正确的道理。

　　正在白石前座的淑女柳叶姑娘显然听见了凉奈的抱怨，回过头，朝着凉奈眨眨眼睛。柳叶这一友好的表示反而让她更加尴尬，凉奈只好勉强扯出个掩饰的微笑，递了个请求的目光过去，装装傻，混过去也就罢了。她料想以柳叶那样的玲珑心思，自然能体会，她不想一遍遍重温这份经验。在体察人心方面，最单纯的女性的惊人直觉常常胜过最细致的男性，就像再粗糙的刺绣，也比织工再精湛的毛衣来得针脚细密。

　　不想性情端重和婉的柳叶这一次没有轻易体贴出凉奈目光里的恳切。她嘴角含着一缕微薄如晨露的恬静笑意，只将眼看着白石，轻细说道，“白石君，你是少见多怪了，别看她平日这么安静，我们凉奈毒舌起来很有几分厉害。”

　　——我们凉奈？

　　她和柳叶算得熟悉，平时也确实熟不拘礼，亲热起来一口一个名字地喊，但没有相熟到死党的地步。即使再熟惯没正形的女生，到了男生面前，也会稍加注意，不致显出过分狎昵的样子。就算关西人天性爽朗，柳叶当着白石的面称呼她“我们凉奈”，确实叫凉奈误以为，在柳叶心中，她们俩的关系像凉奈和亚纪那么铁了。

　　疑惑心思不过一闪念，凉奈很快就忘怀了这样的睚眦小事。

　　白石瞧了柳叶一眼，表情纠结地摇摇头，仿佛在消化柳叶的话，尽力调整对凉奈的旧时印象。

　　凉奈有点好笑，她难道是洪水猛兽，如此难以接受？不过看在白石确实少见多怪的份上，她就勉为其难体贴他一回，不再语不惊人死不休，挑战他的承受底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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