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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零肆)灾祸
三井寿出生世家,所谓权势凶险,仕途多舛,官场沉浮,他自幼便亲眼目睹,深知这其中的厉害。昭子光为人,过得清廉刚直,不与旁人同流合污,固然是高山仰止,然朝堂之上,既无靠山,又无仰仗支撑之人,国君喜怒不定如猛虎,一朝有难,也是寻常,故临行军中时,思虑再三,说出那番警醒之语,为的是叫先生小心。
却哪知一语成谶。
北齐第三位皇帝高演登基翌年深秋,皇帝与北郊骑猎,玩性正浓,谁料突然惊马,狂马嘶叫乱奔,将马上年轻的帝王摔坠下去。皇帝重伤,宫中如临大敌,整日灯火高悬,太医院国手进进出出。如此拖了数日,终是重伤不治,年二七便驾崩,谥号孝昭。孝昭帝崩前,为保全其子高百年,将幼子太子位废除,大位传于其九弟长广王高湛。
新帝登基后改皇建二年为大宁元年,卜一登基,朝野便暗藏许多杀机,许多王亲贵胄对新帝心怀不满,其中尤以平秦王高归彦为盛。高归彦乃是五朝元老,善于见风使舵,朝中又称他为不倒翁,新帝初登大宝,高归彦升为太傅兼司徒,全然不将乳臭未干的高湛放在眼中。平日里上朝,高归彦总是带着三名部下,全副武装入宫,府上整日的宾客如云,大臣竞相巴结讨好,一时北齐天下之大,有“不识新帝,只识太傅”之说。
昭子光身居正三品,每日亲眼目睹新帝和太傅明争暗斗明枪暗箭,心中已知事端要起,回到府上常默然不语,临窗眺望,忧虑不安。
果不其然,那新君岂是任人宰割的主,情知高归彦乃是反复无常之人,若不加以控制,日后必有灭顶之灾。这长广王还是皇子时,就同朝臣魏收、高元海私交甚笃,登基后二人更是其肱骨,既要对付高归彦,自是每日里招二人进宫不提。
四月后,新帝突然下旨,罢免了高归彦的官职,将其贬到翼州去做刺史。
那晚邺城起大风,幔帐飘摇,树影憧憧,风沙走石,昭子光牵着流川的手站在府中,抬头看看天,轻声道:“倒是要变天了……”
所谓乱有天兆,高归彦情知大事不妙,与其被高湛折磨而死,不如做个鱼死网破之争,数月后,平秦王带着精锐骑兵,神不知鬼不觉杀到邺城门下。
当时天色已黑,守城兵士只听得马蹄笃笃,犹如千军万马包围,个个大惊失色,只将城门紧闭,不放进任何一人。
高归彦仰头看这被死死围住的城池,发出一阵狂笑,一骑飞出,大声高呼道:“先帝去时,这天下六军百万师都在本王手上,孤王若是想要叛乱,那时便可,何须等到此时?如今孤王回京,不过是清君侧,望我皇将魏收和高元海这两个奸臣的头颅割下来,来宽慰孤王的忠君之心!”
他呼喝数声,城门上没有丝毫动静,随即突然灯火大亮。
新帝高湛在宫中听闻高归彦围城,当即换甲直奔城门而来,此刻正站在城楼上,由上往下俯视这逆贼,听到高归彦这般说道,高湛不由得哈哈大笑,发出一声冷哼。
四周弓箭手早准备齐全,见皇上手臂一挥,突的万箭齐发,高归彦哪里料得这出,底下士兵多半被射的措手不及,死伤无数,撒腿就跑。
高湛披着铠甲站在城楼上朗声道:“诸将听着,谁为寡人活捉狗贼高归彦,赏万户侯。”
那些兵士在城上看到高归彦丢盔弃甲的逃命,早是群情奋起,听到皇上这般说,还有不肯卖命的么?城门大开,四面喊杀之声,城中军士便如潮水般直扑败军而去。
高归彦陷于包围,当夜即被擒住。
高湛恨极高归彦,次日天方灰亮,就有更子传报,邺城各家百姓都被叫醒,站在街头,看着逆贼高归彦极其高家子孙十五余口,均被缚在囚车之中游街。
那高归彦衣衫褴褛,被打得皮开肉绽还罢,竟又被木板叉住两颊,鲜血横流,不能说话,跪在囚车里,神情极为萎顿。
当日邺城南门,高归彦满门十五人全数被杀。
昭子光心知,这肃清叛党之事,皇帝心中只怕还远远未曾满意。朝野之上,才去姬空,又来和士开,政局黑暗,如同迷雾重重,使人不能展颜。
那侍中和士开先祖乃是西域胡商,本姓素和,后留居临漳,定居中原。新帝未登位时,便爱好下棋作乐,和士开极善此道,两人互引好友。和士开其人轻言巧辩,又善弹胡琴,新帝既除了高归彦,又宠信和士开,亲于朝堂上道:“今有和士开,为人开明信达,视为良臣,当赐万户侯。”
朝堂上诸臣面面相觑,那和士开眉开眼笑的出列拜倒:“我主非天人也,是天帝也。”
高湛心中甚为得意,笑答:“爱卿非世人也,是世神也。”说完抚须大笑。
昭子光冷眼旁观,情知天下又落入奸党手中,心中灰败。
此后新君依和士开所言“珍惜少壮之年,横行玩乐,一日快活敌千年。国事尽可吩咐大臣,何必自己劳心费神”再不肯日日上朝理政,三四日才摆一朝,也不过做做样子,回宫后则继续玩乐。
和士开把持朝政,奸谄日至,宠爱弥隆,前后赏赐,不可胜记。宫中流言四起,传其与胡皇后通奸。
月余,新帝强乱太原王高绍德之母,并杀太原王,埋于游豫园。
再有月余,河南王高孝瑜因谏劝胡皇后不该同和士开握槊,开罪了和士开,便进谗言,高湛大怒,酒宴上令河南王豪饮三十七大杯,令人在其回府路上毒杀。高孝瑜烦热闷躁,难受之极,投水而死。
河间王高孝琬听闻兄长被毒死,心中怨恨悲愤,被和士开得知,又向高湛进言:“河间王在府上扎了陛下的草人来射。”皇帝命人审问,和士开再进谗言,诬告河间王藏匿宫中图形,唯恐有谋反之意,皇帝怒极,鞭打河间王后亲手杀之。
昭子光已越来越感觉到皇帝肃清异心余党之情炽盛,连诛诸王,已将废太子高百年呈在最前。
河清三年夏,皇帝临朝那日,有地方官员来报,说是多处看到“白虹贯日”“赤星见”,不知何因。
皇帝听闻,闷闷不乐,视为不祥。
那日下朝,昭子光正要上马,听到身后有人高声唤道:“先生留步。”待转身去看,却是废太子,乐陵王高百年。
昔日孝昭帝在位时,太子亦是国子寺学生,同昭子光有师生之谊,如今虽危机四伏,昭子光为人正直,却不肯做那瞻前顾后之徒,君子坦荡荡,当即留步,回礼道:“乐陵王有何见教?”
高百年神色苍白,强笑道:“和先生说话,哪敢谈见教二字。”摆摆手示意自己的随从不要跟上,只独自牵了马与昭子光同行。
两人离朝堂逐渐远了,高百年方才压低声音问道:“今日堂上,皇上听闻地方来报异象,实为不悦,不知先生可看出来了么?”
昭子光唔了一声,没有接口。
高百年继而道:“自两位宗兄被杀,本王已知,必逃不过这祸事。”说罢面色凄然。
昭子光受孝昭帝的恩德,心中时常存留提携护佑太子的想法,但他不过一介微臣,这皇帝决断,又如何更变?听高百年这般说,不免也是凄然,当即安慰道:“乐陵王不要杞人忧天,且放宽心,天数异象,不过是自然之景,如何就祸事到乐陵王身上?”
高百年眼中有泪,深深朝他一鞠:“先生乃是当世聪敏之人,还望先生教我避祸之策。”
昭子光长叹一声摆手道:“这天下之大,莫非王土,哪里去寻桃花源,以为乐陵王居。”说完拂袖告辞,上马而去。
那乐陵王自幼长在皇家,于宫闱之间的杀机,哪有看不出的,如今地方异象,皇帝视为不祥,心中不安,自然要杀一儆百,以儆效尤。
三日后,博陵人贾德胄入朝,告发废太子乐陵王谋逆。
原来高百年幼时,曾请教此人书法,贾德胄让他在纸上书了几个“敕”字来解字。这敕字有皇帝之令大意,贾德胄带着乐陵王所书敕字入宫,当做证据,献给高湛。
高湛因为天数异象,早存了杀废太子高百年以镇压灾祸的念头,如今既有罪证在此,更无放过高百年的道理,速传侄子进宫,虐杀之。
乐陵王之死又不同于其余皇嗣,他是孝昭帝的长子,高湛的侄儿,就算当了谋反的大罪,实也堵不住天下的悠悠之口。高湛杀侄后,连着做了好几日的噩梦,都是皇兄和被虐杀的诸王世子满身是血前来索命。
一来二去,高湛心中烦躁,即刻招和士开来解。
和士开听完皇帝的忧虑,微微笑道:“陛下怎么糊涂起来,昭昭日月朗朗乾坤。陛下是真龙天子,鬼邪莫敢近身,哪里有妖鬼作祟。臣替陛下解这梦,却是陛下心中存了忧患所致。”
高湛奇道:“何忧患?”
和士开沉吟片刻:“废太子党。”
高湛将眉头皱了一皱,他虽因废太子谋逆而诛杀高百年,但心中着实不相信,以高百年和善的性子,会闹出什么废太子党。
和士开见他不信,竖起手指,在桌上写了一个昭字。
“散骑常侍昭子光,是废太子的恩师,又深受先帝的恩德,为人刚直,在朝中颇有清名。有人曾见废太子于被杀前几日朝堂下与昭子光商议密谋,臣所虑者,便是这昭子光。”
高湛平素并不理会朝政,但与昭子光公正肃清的威名是有耳闻的,所谓昏主惧忠臣,大都如此,而今再听和士开一言,心中顿时后怕起来,暗忖道:这昭子光既是废太子党,留着此人,当是大大的不妙。
他这番一想,旋即起身,来回踱了几步,向和士开道:“既如此,杀了昭子光。扫清余党。”言毕挥手,令和士开自去办理。
那夜并无什么不同,昭子光亦如往日一般,用过晚饭,同流川在书房讲课。稚龄小儿已长大到十岁,身形纤细,慧黠难言。昭子光同爱子交谈,常觉流川有惊世之才,日后当堪大用,每思此,都颇为自傲。
当夜他正捉着流川的手,纠正孩子写字的指法,突地书房烛火猛的一跳,不知哪里刮来一阵阴风,将那火苗也吹熄了。
乐陵王被杀后,昭子光隐隐察觉祸事临头,此时忽然异动,心中顿时一惊,不由朝屋外喊道:“何伯?”
老仆役正在院中打扫,听到叫唤,应了一声,却发现整个府上的灯烛,不知怎的,俱是灰灭,不由大觉奇怪。
此时四下漆黑,昭子光握着流川的小手,走出屋门,沉吟片刻吩咐老仆道:“去带枫儿躲进暗室,我不去叫,都不准出来!”
流川看到父亲暗色中脸色铁青,心知有异,轻声喊道:“爹爹?”
昭子光伸出手抚摸孩子的头发,将一物塞入流川手心里,示意幼子不要惊慌,又催促何伯:“还不快去?”
何伯点了灯牵着流川小手往暗室去,又有不解:“少爷为何不同去?”
昭子光苦笑一声:“我的贵客,岂有客临门而主不在的道理。”眼睛转向流川,目光中大为怜爱,深深的凝注了孩子许久,摆了摆手,令何伯他们去了。
当日后夜,府外脚步声重重,火光四起,旋即府门被踢开,佩剑的士兵约莫二百余人将昭府团团围住,为首者太傅和士开脸上笑意森森,往府内走来。
昭子光一人独坐院中,一壶茶,一只盏,自斟自饮。听到嘈杂之声,脸上毫无惊动。
和士开笑道:‘昭大夫别来无恙?“
昭子光冷眼看他。
和士开从怀中扯出圣旨,高声念读:“有废太子余党,为首者散骑常侍昭子光,存谋逆之心,是为大罪,按律当斩首。”念罢还是笑:“怎样,昭大夫死到临头,可有什么话要说么?”
昭子光负手而立,目光徐徐转过府上,突地大笑不止,和士开目光阴冷,手腕一转,兵士们一簇而上,押解昭子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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