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祗

　　顾雁迟在石室里头拼死拼活的跋涉时，曾经以为，自己再也看不见明天的太阳了。

　　然而此刻，看见那灿烂光辉的太阳仍然在向着她招手，雁迟心中的激动，简直难以言喻。就差在这林子里头一通乱跑，再像只猫似的撒个欢了。

　　承影站在身后，静静看着她的喜悦，连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他的眉间，已经有了三分笑意。

　　正是初雨后，树林里的空气格外清新，连同地上的落叶，也都染上了雨水的清香。

　　“小迟？你怎么在这里，莫非知道我今天出关？”略带欣喜的声音，自雁迟身后传来。

　　雁迟眨眨眼，顿了半刻，才如梦初醒“……哥？你出关了？！”以近似光的速度回转过身去，果然见到那如往日般一袭淡青的身影。

　　于是雁迟发现自己今天很开心，非常开心，果然自己方才念叨的“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是完全有效用的，不仅自己毫发无损的出了险境，还碰巧遇上了一年前开始闭关练功的……额，算是义兄，青霜。

　　说起这个义兄，却要从雁迟小时候惹得一通祸事开始。

　　雁迟还记得她第一次见到青霜的场景，彼时她才十岁，路过一家酒肆时，发现一群人围在门口，好像在骂着什么，等雁迟好不容易拨开人群挤进去，才发现原来是一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男孩子，一身破破烂烂的衣服，全数皱成一团，蓬松的头发一直遮住眼睛，怀中死死抱着一包馒头，任凭别人怎么打怎么抢都不肯放手。

　　听着别人骂他的内容，雁迟才隐约猜到那男孩子似乎是偷了这家店的东西，本来若是贼，雁迟是不想管的，可是当她看见他微微抬头时，眼睛里那种别样清澈的东西时，雁迟做了一件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很了不起，却也很无语的事情。

　　她对着人群大喊：“别打了！他欠你们的钱我来还！”当然若是忽略掉雁迟随即在突然安静的人群中翻遍身上的衣袋，却只发现了两枚铜钱的场景，她的做法，还是很有英雄气概的。

　　可彼时雁迟再以同情和无能为力的目光望向旁边那个乞儿时，他眸光悄然一黯的神情她已经无法忍受。

　　所以这件事情的结尾就是，雁迟拉着青霜，在众人反应过来之前，运用她才学会没几天的土遁逃之夭夭。反正自己是谷里的医女，他们再怎么样也不可能跑去旋覆宫找她算账……雁迟记得当时自己就是这么做的自我安慰，却完全没料到以谷主的性子会怎样处罚她。

　　后来呢，记忆中那个眼神清澈的少年不由分说的拽着她跑了整整两条街，才找到一个一样灰头土脸的女孩，和当时的自己一般大小，可是，已经没了气息……少年冲过去，看都不看一眼，就疯了似的把馒头往她嘴里塞，雁迟已然不记得在他耳边喊了多少声“她已经死了！”他却一概置若罔闻，直到谷主出现……

　　再后来，她才知道那女孩是他亲妹妹，他们是孤儿，自小流浪街头。谷主见他天资不错，便收他为徒，赐名青霜，自己从此，也就多了个哥哥。

　　只是这个哥哥自五年前便遵循谷主之命入关修炼一门功夫，他们在一起的时间，也不过两三年，雁迟没想到的却是，青霜闭关修炼之地，居然离她这样近，而今天出关，竟也恰好被自己碰上~

　　所以……“哥，我带你去我新开的花圃看看，可漂亮了~”

　　“哥，我这两年新研制出了一种茶叶哦，你要不要尝尝看~”

　　“哥，我们一起去放纸鸢好不好？……”

　　完全无视掉刚才还把自己带出险境的某人，和对面的某人一脸的黑线，雁迟自顾自的拉，或者不如直接说拽着她哥喃喃自语：“哥我最近做得纸鸢质量好了很多呢，绝对不会随便掉下来，嗯，还有，你以前说过喜欢的桂花酥我已经会做了~谷主都夸我弄得好吃~对了还有……”

　　“小迟，你先放开我，怎么说我也要先去一趟旋覆宫的……这位是？”青霜回神，赶紧拉住她，省得自己又被不小心拽到什么稀奇古怪的地方，这些年来，这样的事情也不是一次两次，还好他性格向来温和，若是换了别人……

　　“哦对差点忘了，他叫承影，是从谷外闯进来的，还是我救的呢~我已经学会炼障林解药了，哥你看这两年我是不是进步很大~”

　　“在下承影，先前误入谷中，承蒙雁迟姑娘出手施救，方得以在谷中安身，感激不尽。”承影拱手，对于这对让人一点话都插不进去的兄妹，他有些无奈。

　　“好了我们不用理他了，走哥我陪你去谷主那里~”雁迟看都不看他一眼，就一脸兴奋的拽着青霜跑开，力道之大让青霜一个习了五六年武艺的人都无能为力，只得讪笑“小妹她不懂事，失礼了。”

　　旋覆宫外。

　　这是一坐由花草缠绕而成宫殿，不大，只用简单的木架做底，看上去却极其梦幻，四周蝴蝶飞舞其间，恍如梦境。一个银瞳紫发的女子站于其间，纷飞的淡紫衣裙与周遭相呼应着，若不是雁迟从小到大早已经见惯了这般景象，说不准还要以为是神仙下凡了。

　　谷主总是这么漂亮，不像自己……雁迟摸摸她自己的脸蛋，很是自惭形愧。

　　“霜儿，迟儿，你们回来了？”谷主微笑。

　　“谷主大人~哥今天出关，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雁迟冲上去抱住谷主的胳膊，死命晃。

　　“师傅，逐涛已成。”青霜单膝跪地。

　　“好，霜儿，这些年来，辛苦你了。”谷主点头。“随我进来，为师有话要说。迟儿你留下。”

　　“啊……为什么？”雁迟撅嘴，谷主以前就总是喜欢这样，和哥说什么都避着她，怎么一隔几年，还是这样。

　　“迟儿听话，是为你好。”谷主摸摸她的头，依旧保持浅笑。

　　旋覆宫内，与宫外一般的风格，只有一把粗糙的木椅，几张桌子，谷主站在椅前，褪去了脸上的微笑，面若冰霜。青霜立于门侧，只看了她一眼，便不寒而栗。

　　师傅只有在雁迟面前，才会是那个和蔼可亲的长辈，从来都是这样。

　　繁花谷，旋覆内最美的一处风景，从旋覆宫到谷中镇上的必经之路，此时正值柳絮纷飞。

　　从旋覆宫出来后，青霜就一直默立于树下，目视前方，任凭柳絮落了满肩，却未曾有一个动作。

　　五年前，他十二，她才十岁。就是在那一年，青霜失去了他相依为命的妹妹，师傅说，他与妹妹都是身中障毒，妹妹已经死去，他也离的不远。但那个名叫雁迟的小姑娘，却在青霜快要痛死去的那个深夜，偷偷摸过来告诉他，她是医女，有办法解这种毒，虽然还不会配置解药，但是她的血可以解毒，谷主没有告诉过，可是她从一本经书上看到了，她想救他。

　　再然后，青霜便看着她一剑刺向胸前，没有犹豫，再把剑拔出来，贴近青霜的唇角，一滴一滴的流进去。青霜那时很想推开她，却一点力气都没有，只能任她摆布。直到师傅发现，小女孩已经奄奄一息。他还记得自从那之后，雁迟的身体便比之前差了许多，不能长途跋涉，甚至多走几段路，都会累的快要晕过去。

　　青霜还记得师傅当时愤怒的表情，几近要杀了他，最后，却收了他当徒弟。

　　也是在那一年，师傅告诉他，旋覆根本就不是什么传说中的世外桃源，他们只是一群为了守护天渊才滞留于人间的魔族罢了。天渊剑本是神族之物，不可入魔界，他们，也只好留在人间。而这柄天渊，承载了太古时期第一位魔君的所有力量，得之即为魔界之主。

　　只是，自从上古神魔一战，那位魔君死后，这柄剑便一直封印下去，直至现在，都没有人能够解开它。也是因为这样，魔界至今仍是一片混乱，法术较高者各种为政，互相厮杀夺权，若不是魔界与外界间有一层天堑相隔，恐怕早就已经被神族斩草除根。

　　他也曾问过师傅“为何一定是雁迟？”这样的话。毕竟谷中人皆知，雁迟从小便是难得的善良性子，虽然有时会胡搅蛮缠，可本性却连一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她这样的人，要她带领魔界光复，血洗众生，任谁都会觉得不可思议。可师傅却告诉他，顾雁迟，就是他未来的主人。

　　“青霜，你别忘了，若不是当年雁迟执意以心血救你，你只会同你妹妹一样，身中障毒而死，体内生满毒虫……连全尸都不留！”

　　“以后，你便是旋覆之主，以后诸般事项，都不需听我号令。你必须立誓，此生，除非魂飞魄散，定要以全部心血辅佐雁迟，解封天渊。”

　　“不必担心，迟儿，她会是最好的人选……”

　　一朵柳絮悄然落下，青霜低头，看着手心一片嫩黄。

　　最好的人选么……

　　青霜覆手，那柳絮便飘然而下，直至溶于泥土，再无痕迹。

　　百里外，雁迟坐在小屋门前的空地上，仰着头，微眯着眼，望向天空那只纸鸢，一副享受的样子。

　　“不过小孩子家的东西，好玩么？”承影坐在他身边，风将那袭墨色长发吹的乱七八糟，他却毫不在意，只望着天上那点小小的白色，神情有半刻的迷茫。

　　“好玩啊，再说，我本来就是小孩子，玩这个有什么不行？”雁迟看都不看他一眼，反问道。

　　承影不语，只是拽拽身边那根极细的线，纸鸢便随着抖动两下，虽然依旧固执的停在半空中，却再不能升高一寸。

　　“……你看那纸鸢，飞的那么高，在所有人看来都是那么自由自在……”雁迟低头，玩着自己的手指，“可是，她却永远都飞不出这个旋覆谷，就算再高一些……”她突然一把抓过那根丝线，“只需要一只手，就可以随意的控制。”

　　“你想走？……”承影转身，看着她，那双如玉的眸中有一份他以前不曾见过的落寞，隐藏的那么深。

　　“很久以前是想的……”雁迟松开手，让纸鸢重新飞到天上，“十岁那年，我曾经费尽心机从旋覆宫逃出来，那之前，谷主对我禁锢管教之严厉，你无法想象。可是，才逃到一半，就为了救一个人，放弃了……”

　　“你和那人关系很好？”

　　“不认识……”雁迟摇头，“不过他现在是我义兄。”

　　“后来谷主却告诉我，如果我逃了，整个谷的人都会死……所以，我就放弃了。”雁迟轻笑，好像说的话与自己无关一样，“我是旋覆的医女。”

　　“……后悔吗？”

　　“后悔什么？”

　　“如果当初你逃了，就绝不会像现在这样。”

　　“我很庆幸，我当初留了下来。”雁迟依旧在笑，“因为，如果当时我走了，这一辈子，都会对不起这一谷的人。”

　　承影站起来，看她的眼神第一次那么认真。

　　“就算不公平，我也不希望仅仅因为我向往自由，就丢了别人的命。”雁迟偏过头，刚好将承影放入视线，“干嘛这么看着我……我脸上有花么？”

　　“你很特别。”

　　“什么特别？”

　　“不知道……总之，和我见过的其他人不一样。”承影下定义，“不过，你说的谷主，一定很了解你。”

　　“不管怎么样，很谢谢你今天听我说完了这些乱七八糟。”雁迟不置可否的笑笑，“这些话，憋在心里久了，真的会闷死。”

　　“果然还是说出来好些呢~”雁迟伸开双手，似是对着天，又似是对着承影，然后‘啪’的一声倒在地上，笑的很是灿烂。

　　承影低头看着她大大的笑容，兀自将唇角向上扬了扬，终告失败。

　　这样……纯洁的女孩子，却偏生出现在这里，或许，真的会有些不忍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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