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故事集

　　(2)
　　彭飞决定无视陆家，对于此等顽劣学生最有力对抗的就是忽视他，他绝不能再给陆家机会为自己共荣伟大的教师生涯再增添浓墨重彩的丢人一笔。

　　再次上班时，彭飞就好似完全没有收到过陆家的挑衅短信一般，视他于无物，陆家交上来的作业从来不看一律给优，作文永远都是不温不火的分数，属于班内毫不起眼的中等，虽然他曾忍不住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猥琐的窝在被窝里鉴赏过几篇陆家的大作，看完后咬着被角极度不甘愿的承认，这孩子确实有点文字底子，文章写来张弛有度，有急有缓，内容深刻精炼。

　　彭飞总在自我安慰，这不叫误人子弟，陆家高考的作文肯定不是他改，是金子到哪都闪亮，没啥好愧疚的。

　　陆家自己也发现了缺魂老师的转变，好像自己在他眼里比空气里飘散的灰尘还微渺，他起初有些不甘心，好几次在试卷上面胡乱答题，希冀引得彭飞的注意，却再也没换来最初的那次可笑谈话。

　　渐渐的都似赌气一般，双方都将对方视作了透明人。

　　高中的时间过起来看似熬人，实际却流转飞快，陆家结束了高二的学期升入高三，彭飞因为是新来的老师，学校不会分配他去教毕业班，他还留在了高二，接了新的班级。

　　高二七班最后一次返校那天，彭飞从洗手间里出来，迎面碰见站在洗手池边洗手的陆家，他顿了下脚步，虽然在这个学生面前几乎没有面子可言，但他还是难免尴尬，他犹犹豫豫的要走不走，陆家抬起头透过面前的长镜子望过来，瞳仁深黑，一望无底，彭飞以为他至少会招呼一声老师好。

　　等来的却是他漠然的重新低下头甩了两下手，扭头走人，一瞬间彭飞愤怒之极，迈动脚步就追了上去，刚迈了两步，背着身子的陆家似乎是察觉到身后动静，豁然转身回望过来，一言不发安静的望着彭飞。

　　彭飞立刻住脚，他搞不懂为何竟会觉得胆怯，他嗫喏着后退，陆家还是一脸平静，轻摇着头笑了一下，这孩子不爱笑，彭飞之前只见过一次，回忆起来还是自己耍宝跟踪学生被发现，然而这次的笑容却与那次决然不同，只是轻微勾着唇角做了个笑的模样，眼神却透出不尽的凉薄与嘲讽，他眯着眼看了一会，遽然转身而走，背影坚决。

　　之后的一年时间更是如沙流逝，没了彭飞这个缺魂的误人子弟的语文老师，陆家算是大放异彩，高三年级文科班的年级第一总是他，他的作文总是全年级流转范读，整个三中知道这默默无闻了两年的木头脸陆家。

　　一个校园里彭飞不是没碰见过陆家，往往都如眼瞎心盲，视如陌路。

　　彭飞永远记得陆家他们那届高考的前一天夜里，约近凌晨的时候，彭飞睡得迷迷糊糊，被骤然响起的电话惊
　　醒，号码是个陌生的座机号，他迅速接起，电话一片寂静，甚至都能通过电话听见对方房屋外的蝉鸣，彭飞咳了一下睡得干哑的嗓子，悄声问，“你好，哪位？”

　　对方还是寂静，彭飞有些急切，“哪位？”

　　话音刚落，就听见一句极轻极轻的“胆小鬼，我不明白你怕什么……”

　　然后便不等回答的掐断了电话，速度快得彭飞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彭飞垮着脸，他脑子不停地想将电话回拨回去，追根究底的刨问对方是谁。

　　然而他终究没有，木呆呆的拿着手机一夜无眠而已。

　　他不敢，连他自己都不明所以的胆怯如影随形。
　　生活就像书页，一页一页的飞快翻着，彭飞的人生按部就班，他评上了市级优秀教师，他经人介绍认识了同为老师的女朋友。

　　到了将近30的年纪，家里三番五次的催促，女朋友认识了六年，不愿意再等，彭飞苦哈哈的筹备起了婚礼，装修房子，联系婚庆，彭飞忙得像陀螺，记忆深处那个他刚参加工作时，曾幼稚无比的对待过的学生，很少再会被想起。

　　只是极其偶尔的瞬间，想起傻头傻脑的自己，在那个闷热的初夏夜晚，睁着眼坐到天亮。

　　这天彭飞下了班，便接到女朋友的电圝话，说是最近很火的话剧团《小事》来N市公演了，陆家不太看话剧，兴趣缺缺，女朋友兴高采烈，说是这部话剧是新进的当红作家，文艺先锋陆家的本子，好看的不得了。

　　彭飞条件反射的哆嗦了一下，仔细回想同样拥有这个名字的人的模样，却只是一片模糊的影子。

　　架不住女朋友软磨硬泡，陆家还是来了N市大剧院，整个剧院座无虚席，看到一半，便觉得头痛欲裂，反胃恶心，《小事》确实没有什么轰轰烈烈的情结，都是些年轻人在高中校园事情的小故事，其中一个小插曲是一个老师和一个学生因为一次月考的问题答案而结下梁子，渐走渐近，而后渐行渐远，台词搞笑生动，剧院时时爆发笑声，老师懦弱，学生骄傲，若有似无的情愫在主角浓情蜜意的情窦初开下全部化为玩笑后的泡影。

　　身边的女朋友感慨，那师生好可惜，不过也是，师生恋已经够惊世骇俗了，还同样都是男人，结局竟是这样，算不算是陆家的另类讽刺。

　　彭飞头疼的很，他勉强笑了笑，借口去卫生间遁走。

　　闷在厕所单间里面抽了根烟，彭飞捏了捏鼻梁，挥开眼前缭绕的烟雾，他推开单间的门，一迎头正对上对面弯着腰洗手的年轻男人。

　　彭飞觉得自己这几年老了，然而那男人却年轻挺拔，处处朝气锐利却又内敛着。

　　他以为自己早已经忘了自己学生的模样，然而却在多年未见后一眼认出，那男人透过镜子望过来，一言不发，让彭飞恍惚回到了那个高二的暑假，最后一个返校日的下午。

　　彭飞愣了好一会，才想起要佯装不认识的走过去，在擦身而过时，却被拽住了手臂，握住他的手掌有力很多，不再是少年青涩，陆家声音低沉，“我没想到会碰见你。”

　　彭飞哆嗦了下嘴唇，想要假装迷茫认不出来的样子，又想假装刚刚认出的恍然大悟，可最终他什么样子都没做出来，只是一副木呆呆的问，“那年高考前的夜里，是不是你打的电话。”

　　没头没脑的问题，却让彭飞异常轻松了，仿佛积压在心口多年的郁结终于消散。

　　陆家沉默，好半晌，“是我……”

　　“你……”彭飞不知道怎么继续下去。

　　“我只是觉得可惜，原本可以有更多时间，7年的浪费，我们只能从现在计时了。”

　　彭飞诧异，“计时什么？”

　　陆家眸色深沉，“计时我们一起的时间，那时候我小，没有任性霸道的资格。老师，我一直是个霸道不讲圝理的人，给我个机会吧……”

　　彭飞心口一梗，第一次在多年来觉得自己身边一直如影随形的胆怯懦弱在纷纷消退，他想暂时抛却顾虑，轻轻握住了伸至身边的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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