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殇

作者:断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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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原荒春色旧来迟,二月垂杨未桂丝。
      隔着珠帘,她望着府中的那几级玉阶,修剪得精致的手捏着一支锈花针,在半空悬挂了许久,终还是未落下一针。
      那无言的石级,无言的路,叠印了几个世纪的印痕。她裙裾曾无数次扫过那石级,三年了,印痕淡得她忽略到不曾留意,唯一记得的只是首次,她踩着红色的地毯,一步步走向这个别院,从此这个别院就是她的,和那个男人的。她拖地的长裙,随着她所踩出的摇步,轻飘飘地,如一只飞舞的凤。她轻盈的步伐如舞,优雅得体地吸引住全场的人的目光,包括那个男人。她高高昂起头,却谁也不看,但她知道她是最夺目的女子,她是舞妓,闻名漈州的舞妓,曾有人称她“楚腰纤细掌中轻”,就因她的琵琶她的舞她的容,那个男人便对她意乱情迷,甚至不顾她的身份,纳她为妾。
      漈州的夫人听着就觉得风光,她亦是漈州侯的宠儿,“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可是风光的后面又有人明白是什么?她的寂她的苦她的心,又有谁懂?漈州侯只不过是个懦弱无能的男人,膘肥体胖的身躯里藏着的只是一颗沉湎酒色的心,近来更是神志丧失,癫癫狂狂,不辩事物,州内的大夫不知来了多少,都查不出病因。她只是漠然地迎来一个一个的大夫,漠然地看着他们无能为力地摇头,没有悲伤没有担忧没有惊慌,宛然一具无知无觉地皮囊。
      许久,她叹了口气,将手中那件绣了一半的帩头丢到一旁,慢慢站起身,掀开珠帘,走出屋。
      玉阶生白露,夜久侵罗袜。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
      可她所望的又是什么月?不是秋月,不是初春的月,亦不是侯门这轮冷月,只是那月的颜色,她喜欢的,这个清冷的夜,唯有那颜色是熟稔暖意的。
      她扬起唇,露出一个妖娆的笑容,曾有人说她是“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她已三年未曾如此笑过,如今笑了,是否还如他所言的那样?她向来觉得月是属于他的颜色,可她呢?她的颜色是否要日月消逝在这侯门深海中?
      她细长着凤目,轻启朱唇:“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念姬好雅兴。”一个雄赴赴的声音含笑道。
      她回身朝来人裣衽而福,叫了声“杜将军。”
      “念姬多礼了,末将打搅了。”杜若霈亦朝她作了一揖。
      她掩口而笑:“杜安然无恙军都自称末将,那教您麾下几万兵马该如何自称?”
      “念姬见笑了,末将能有今日,全靠义兄提拨,没有义兄,若霈就没今日。念姬,义兄现在情况如何?”杜若霈两条剑眉搅在一起,一脸关切。
      “侯爷,还是老样子,至今还无人能查出病因。或许夜路走多了,难免撞上鬼。事有因果,得了这果必定是有前因的,一切因果循环,一切终会有报应。我劝将军还是另谋高处,免得祸及已身。”她微仰起头。露出一脸漠然。
      “念姬,何出此言?义兄就算有负天下的人,对你也是好上千倍万倍的。义兄如今落个这样的田地,你就没有丝毫担忧?人说,风尘女子无情,此话真是不假。”杜若见她如此,不觉义愤填膺道。
      她不恼,绝艳的脸上露出妖冶的笑:“树倒猴散。我区区一个风尘下女在这乱世飘泊,还不是树在哪便飘向哪,树倒便另觅他处,岂容得我渗入半点真情?”说着她一只白皙细嫩的纤纤手指抚上杜若需,声带媚惑地细声道:“不如杜将军来做歆愔的树如何?”
      杜若霈心一紧,呼吸微微有些紊乱。
      可是当她将身子贴上来时,他却“霍”地一把推开她,对跌坐在地的她怒道:“念姬,请自重。”
      “将军,真不愧是君子。”她低眉浅笑,从地上站起,抖去衣上的尘灰,声音寂静道,“叶姬可以,为何我就不可?想来将军真到两袖清风的境地,可悲可悲。只不过将军想要的东西,歆愔能给,可如今将军却自个拒之门外,岂不可笑?”
      杜若霈一惊,待抬头看向她时,却已不见她的人影,唯见那珠帘空空拽。
      他伸手抓住那珠帘,越握越紧,似要将它们击个粉碎。他小看了这个女子,本以为她深居这侯门深处,不想自己所做的那点事,她竟知道得一清二楚,只是尚未道明罢了。不如……
      正琢磨着,门内却响起她静然的声音:“杜将军,切莫对歆愔动了杀意。歆愔死不足惜,只是生来孑然,死若亦是孑然的,心里不免憾缺,所以想有人陪我一同去。歆愔与叶姬姐妹之谊,叶姬情深义重,会与我共赴生死,将军也不会违背誓言才对。有叶姬与将军相伴,我愿足矣!”
      “……念姬,你,到底想如何?”杜若霈手一松,无力地垂下,却不由狠狠地紧握住拳头。
      他恨呀!想他堂堂七尺男儿竟要受这样一个弱女子要挟,却动也动弹不得,岂能叫他不恨?
      “杜将军你要的东西,我可以给你,甚至事成后,我这条贱命亦可给你,我只要你替我杀一人。”她的语软软地,泛起一丝倦意,却冷冽如剑。
      杜若霈沉吟半天,问:“是谁?”
      帘里飞出一团纸,杜若霈伸手接住,展开一看,脸色不由煞白,失声道“他?”
      虽只是一字,声音中亦不觉轻颤。
      “就是他。”她笃定道,不带半点犹豫。
      “为何?”半晌,他问。
      “你毋需知道。你只答我成或不成。成便是他死,不成就是你亡。念歆愔一生遭天戏弄,可这点本事,我自恃还是有的。不信,将军大可一试。”
      杜若霈不觉心中悚然,对这话的分量他是不敢轻视的,这个女人能让以好色闻名的漈州侯朱屹之专宠三年,足见其手段的厉害。当初若不是她点头,叶姬是绝无法进这侯府的,叶姬进府不足三日便已然失宠,朱屹之便在这女人的处所乐而忘返。身为男人,他太懂这女子的魅力,若是他亦会甘拜她的石榴裙下。可当初他选择对叶姬下手而不是她,是因他同样清楚,即使侯门再寂寞,这女人也永远不会受他摆布,相反地,受摆布的会是他。他是个男人,最不愿听命于人,所以处心积虑地不过是不甘屈居人下,特别是朱屹之这样的男人之下,从心底他是瞧不起他的,所以他要取而代之。
      “念姬,你给我出了个难题。这个人就算我答应,可杀的话,比登天还难。”杜若霈眯起眼道。
      她掀帘而出,一点一点从他手中抽回那张纸,将它放于烛台的火焰上,窜起的火焰将它燃为灰烬,她望着飞起的烬,如蝶。声音轻轻道:“人定胜天。杜将军若有心为之,登天岂在话下?届时杀个人不就是轻而易举的事?”
      “念姬,你……想更天?”杜若霈颤抖的唇吞吞吐吐地说出这个惊人的消息。
      她微扬朱唇,盈盈笑道:“是又如何?觊觎上座的人又岂止一人?就八位诸侯,哪个不是狼子野心?更不更天,对我而言并不重要,我想寻的只是一条捷径。”
      “念姬……”
      “男子汉敢于担当。杜将军,这事,你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她声音一厉。
      “我答应。”杜若霈狠狠一咬牙,转而他脸色放柔许多,声音亦柔和如叹息,“到时,我做你的树,不会倒下的树。”
      “那,我就好还期待。”她道,话中有丝不易觉察的疲惫。
      “末将先行告退。”杜若霈望着那位风华绝代的女子,一步一步退出院落。
      她怔怔地看着无人的四周,轻声吟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她急急地跨入侯爷的寝宫中,未入门已先喊道:“是谁让你们随随便便就找的人接近侯爷。万一是刺客,你们担待得起吗?”
      众人都唯唯诺诺地让出一条路让她走入,退到一旁不敢出声。
      这一让,她便看到那个身躯肥胖,脸大且呆滞的男子。他目光无神地盯着远处,却什么也看不见的样子。他对面坐着一个身着青衫的年轻人,身量有些瘦小,漆黑如墨的长发用帩头束起,由于背对着她,她看不见那人的容貌,却能感觉一种漠然和雍容从那人的脊背透露出。那人分明知她入屋,却不起身行礼,手搭在那个痴呆男子的腕上,探着脉。
      “大胆,谁允许你进来的?”她微愠道。
      那人不答,依旧维持原先的姿势不动。
      叶姬上前拉了拉她的衣袖,悄声道:“念姐姐,这位先生是台州宰请来的大夫,听说医术了得,专治各疑难杂症,台州宰的一位家人长年卧病在床,经他一医竟能下床行走,台州宰便让他来给侯爷瞧瞧。”
      “是他。”念歆愔细声道。这位台州宰自上任侯爷起便担当州宰之职,在漈州德高望重,她即使未将朱屹之放在眼中,但这位州宰她还是带有三分敬畏的,别人的面子她不给可以,但州宰的面子她不可不给。但日后她要起事的话,造成障碍的有二,他便是其一,另一个是州牧许怀山。或许这次可趁机将他除去。
      这时,那位青衫男子站起身,在床前摸了摸,一个穿绛衣的背药箱的小厮将一根毛公竹递到青衫男子手中,面现调皮,道:“秦大夫,小心哟!”
      那青衣男子接过毛公竹,并不理会他,回身却见他仪容清雅,五官精致得无从挑剔,肤如凝脂,唯美中不足的是他的一双眼白垩垩的,进不得一丝神采。他用那双白垩垩的眸子向着念歆愔,开口道:“夫人近来是否辗转难眠,难以入睡,常觉头昏无力?”
      他声音亦是清越的,却也如他的表情一样冰冷。
      “你看得出?”念歆愔扬眉问。
      “夫人说笑了,小可生来眼盲,如何看得?只是凭夫人的气息而断的。小可为夫人开个方子,病不日便可痊愈。”
      “你真如传闻中那般厉害?”念歆愔微愕。
      “略通医理,只知七伤。”他静静道。
      “何为七伤?”
      “大饱伤脾,大怒气逆伤肝,强力举重,久坐湿地伤肾,形寒饮冷伤肺,忧愁思虑伤心,风雨寒暑伤形,恐惧不节伤志。此为七伤。夫人便在其列,而侯爷并不在其中。”
      “如此说来,你亦诊不出侯爷的病因?”念歆愔冷笑道。
      “非也。”他柱着毛公竹,探路,碰了碰一张椅子,绛衣小厮会意地扶他坐下。他方慢悠悠开口道:“小可曾读《乾州厅志》,书曰,‘苗妇能巫蛊杀人,名曰放草鬼,遇有仇怨嫌隙者放之,放于外则蛊蛇食五体,放于内则食五脏。被放之人,或痛楚难堪,成形神萧索,或风鸣干皮皋,或气胀于胸膛,皆致人于死之术也。’以侯爷的脉象看,是被人放了蛊,此蛊叫草标蛊。”
      念歆愔闻言,脸色随之变得死白,喃喃道:“怎么会……”她敛容正色,继续道:“侯门守卫森严,怎会有人下蛊?是侯府中的人无疑,是谁?定要查出,否则侯府将无宁日。”
      “小可只知治人,不懂查案。”他漠然道,转而对绛衣小厮道,“走。”绛衣小厮扶起他向外走。
      “秦大夫,不知尊姓大名。”身后传来念歆愔的声音,他头也不回道:“小可免贵姓秦,名殇,小字子衿。”
      她不由一惊,脱口而出:“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群故,沉吟至今。”
      “正是。”他的声音随着身形闪出门外,轻飘飘地传入念歆愔的耳,竟显得有些不真实。

      “咦?秦殇,你何时取了小字?我竟不知。”绛衣小厮笑嘻嘻地问他。
      此刻这位青衫少年已丢了毛公竹,一双白垩垩的眼依旧进不入半点光彩,无人搀扶下竟还能走得箭步如飞,秀丽的脸因这身青衫更多出一份英气:“就在昨夜。”
      “秦殇,你昨夜夜探漈州侯府,可有收获?你今日说话真是奇怪。又是七伤,又是《乾州厅志》。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你知道是谁向漈州侯下的蛊吗?那个念歆愔总觉得有鬼。”
      “绛妍,你心里明白就好,有的事睁只眼闭只眼也就相安无事,我们的目的并不在此,平白得罪她对我们没好处,她若不来犯我们,我们这闲事就不管,她要对会的人与我们无关。”顿了顿,她继续道,“我说那些话也不过是提醒她一下。”
      “秦殇,那,朱屹之的病是治还是不治?”
      “治与不治由不得我来决定,这侯门多少风云,白衣苍狗的,又如何看得清道得明?索性坐山观虎斗。漈州的事与我无关。”
      “索性奚言的事也别管,与小女子绛妍泛舟沧海,管他天翻地覆,管他沧海桑田,我们只管泛舟垂钓,如何?”绛妍挑眉问。
      “你舍得?”秦殇不答反问,一双毫无神彩的盲眼竟似能看透人心。
      绛妍低头浅笑,手指绞动衣祛。半晌答道:“舍不舍得都无所谓,我深陷其中,想全身而退是绝不可能,想退,又怎个退法?想进,又寸步难得。也只是不断在这泥里挣扎罢了。可是,秦殇,我无法怪谁,这路是我自己选的,再难也要走下去。秦殇,你可曾后悔?”
      秦殇低下头看着右手腕上束着的青巾,手指细细抚了抚,然后缓缓摇头:“我不知什么叫悔,我只是一柄利器,对利器而言,是无法明白人心的那种种情感。”
      “秦殇……”绛妍忍不住轻声叫她,这样的秦殇她不愿看,她当秦殇亦是一柄利器,但不是如现在的样子,仿佛收鞘的剑,所有的凌利和光芒都随入鞘的那刻隐没不见了。她要看的是蓄势待发后一瞬出鞘的利器,谁也遮不去的光芒和杀意,血溅五步,用血磨炼出的夺目光彩,不为人所控,反倒能控人心。
      “我不是你心中所想的那样,虽然这样说令你失望,但我不想骗你。我想告诉你,你追随错人了。”秦殇走在前一两步,衣衫嫳屑。
      绛妍快步追上她,张开双臂拦下她,含怒道:“秦殇,这算什么?在你眼里,我又算什么?是你招之则来,挥之则去的奴隶。我恨,恨你这种态度,我恨自己的无能,挣扎五年,依旧挣不开这卑贱的出身。”
      秦殇冷冷地看了她一眼,面带寒色:“那也好过什么都不是。至少你知道自己,知道要挣脱开的锁链,知道恨知道爱。而我除了一纸任务,却不知道做后的意义。我没有感情,没有信念,无论你,或是那个左师副都督都只为了完成任务而用的,用不了,便弃之。”
      “一切,一切都是为了秦尚谨,无论做什么都是为了他,他许你什么高官厚禄,荣华富贵了,要你用尽心思,只求他好。为了他,其他人的命的心都一文不值吗?”绛妍气极,指着秦殇怒道。
      秦殇低头依旧用手反握着右手腕,溘然一抬头,凝目注视着她,定定答了声“是”。
      “啪!”一声,绛妍抡掌给了她一巴掌,秦殇白皙的脸上赫然留下个五指印,她咬牙切齿道“秦殇”。
      “现在你该清楚,我是怎样的?只要有必要,我是不会吝惜你的性命,甚至让你为我去送死。”
      绛妍却突地笑出声,目泛喜光,柔声道:“秦殇,我最喜欢你了,特别是这样的你,心狠手辣的决绝,谁的性命都不在话下,多好呀!我早说过,我这条命是你的,无论何时你要取走都可以。现在这世上平静得近似苍白,连杀人也比见一滴血,真是无趣。秦殇,你要痛痛快快地大干一番,用血为这百无聊赖的世间增添色彩,真妙真妙!”
      秦殇静静看着她:“你还不是一般的可怕。”
      “承蒙夸奖。”绛妍一笑,继而敛容正色,目带寒光,道,“但是,我不愿为秦尚谨去死,他是这世上我最厌恶的人之一。倒是那个召暮迟比他有趣多了,玩起来也会有些意思。这是那个小子一到漈州地面,就仿若从人间消失一般,竟让我找了几日都没找到。像他这么能躲的人,我身平第一次见到,真是有趣有趣。秦殇,你说,他躲到哪去?会不会与我们争功呢?”
      “若只是争功,我倒不担心。怕只怕,他动机不纯。此人来历不明,身份又如此尴尬。你帮我多留意他一下。”秦殇睁着那双白垩垩的眼低沉沉道。
      “是,扈从谋士左右。”绛妍飞扬着眉目,故作谦顺之姿,然后抬头盯着秦殇,手轻柔地碰碰那红肿的脸颊,轻声问,“秦殇,痛吗?”
      秦殇别开脸去,从她身旁走开,微风中轻飘飘送来一句“走了,不日就又人来漈州。”

      漈州侯府门前,这日停着一顶华贵的软轿,一位衣着讲究的丫头掀起轿帘,一位紫衣女子走下轿来。丫头气焰嚣张地对门卫道:“紫首辅到了,去叫你们的那只猪从猪圈里滚出来迎接。迟了,小心他那个猪头和尔等的狗头。”
      门卫诚惶诚恐地入门通报,却如石沉海底,许久都不见人出来。
      丫头面呈不耐,脚尖一遍一遍地敲着地面。终于耐心用尽,勃然大怒:“好你个朱屹之,未免太目中无人。今日,拆了你家屋顶,给你个教训。首辅,小婢可要动手了。”紫衣女子扬起嘴,微微一笑:“正合我意。”
      “我可动手了。”丫头提起裙角,跨出一步,右手高高举起,用力挥手,喊了句“跃飞”。一只兽砉的一声从她身后直飞起来,一撞便将门外的守卫撞得人仰马翻。
      丫头拊掌大笑:“有趣有趣。跃飞,再玩一次,再玩一次,这次捣了他老巢。”
      那只兽霍地闯了进去,丫头随在其后,悠哉悠哉地看着那些人被跃飞一一扔出。不由洋洋而笑。是时,跃飞却身形一滞,向后跃了一步。
      “是谁?”丫头警觉喝了一声,眼寻着望去,只见一个身形高大魁梧的男子,手持着一支枪,枪端钝而无光,却是能杀人的利器,男子瞪着虎生生的大眼睛,道:“杜门若霈是也。”
      “原来是朱屹之的护院,在洄溯,小婢倒也听过你的名字。可你充其量也只是一个地方将领,胆敢拦我们首辅,活腻了。”
      “随随便便跑出个野丫头,自称是首辅,我等如何去信?你有何凭证?”
      丫头左右流盼。笑嘻嘻道:“首辅便是首辅,要什么凭证?谁又说首辅一定要整日板着个脸,正襟危坐,说话一板一眼,目光如迟早那样,槁木死灰的?你规定的,还是圣上规定的?”
      紫衣女子拍掌叫好。
      杜若霈却紧绞奴眉:“无凭无据,便是冒充。出言不逊,简直就是大逆不道。今日我就代圣上拿下你这个逆贼和那假早冒首辅的重犯。”
      “你凭什么代替?可笑,大逆不道的是你才对。竟想代天,跃飞,把这个大胆狂徒拿下,给我们首辅盘问盘问,出手别太重伤个半条命就行。”
      杜若霈闻言脸色一白,怒道:“妖言惑众,吃我一枪。”
      随言而出的是他踏着虎步刺出的一枪,凌利如翻江的蛟龙。
      跃飞跃起,以利齿钳制住他枪的攻势。杜若霈用力抽回枪,继而又迅速刺出,丫头觉察出他的枪法看似杂乱无章,实则有条不紊,竟似在书写一篇骈丽的草书,跃飞的情况竟处下势。
      杜若霈又击出一枪,却不露半点锋芒。跃飞身形一闪,躲开去。他霍然将枪一挑,竟来了个回马枪,刺中的跃飞的身体。跃飞吃痛,跃出几丈,在半空翻转了一圈,四足踏地,舌舔着伤口,嘴中了发出呜呜低鸣。
      “血!”丫头脸色瞬间苍白,不由后退几步。幸得紫衣女子搀扶住她,才不致脚软昏去。
      “住手!”紫衣女子喝道,亮出一道金牌,“我有紫门令牌为证,见令牌如见国君,这还不足以证明本首辅的身份?”

      “边垂小城,住的都是粗鄙氓夫,没见过世面,真是有眼不识泰山。首辅,莫与他们一般见识。”一个丽人从杜若霈让出的路走出,盈盈而笑,她对着紫衣女子当即福了一福,继续道:“小妇人念歆愔这厢有礼了,妇道人家本不该出来抛头露面,奈何我家侯爷有恙在身,实无法亲自来迎接首辅,情非得已,望首辅海涵。”
      紫衣女子笑道:“久闻夫人盛名,今日一见果名不虚传,夫人确有沉鱼落雁之貌,雍容华贵之姿态。夫人,不必拘礼。本首辅也只是路过,便厚着脸皮上门拜访。途中听闻漈州侯有恙,顺道也是来探望探望。谁料,丫头缺少管教,得罪漈州侯府的人。倒是该本首辅请夫人见谅。”
      “首辅,言重了,贵府的丫头脸色看来不好,不如到厢房歇着,让大夫瞧瞧。”
      “不必麻烦,这丫头只是见不得血,见了血便晕,本首辅也无法,让她歇歇就好。”紫衣女子扶住丫头道。
      “来人,为首辅引路。”念头歆愔也不勉强,招来下人带她们去了厢房。
      “念姬。”杜若霈叫着怔怔出神的念歆愔,却见她原本面无表情的俏脸上渐渐有了笑意,无声而邪恶。
      那笑中隐隐透露出的血腥使杜若霈不由皱皱眉。
      近来念姬变得越来越爱笑了,仿若是绽放于夜空的烟火,明明如此美丽,却令人觉得寂寞惆怅。

      四下无人,厢房里显得极静,唯能听到的是躺在榻上那脸色苍白的丫头微急的喘息,惴粟而失了频率。
      紫衣子用沾了水的帕子细心地为她除去额上的虚汗。
      “水。”丫头轻声叫,显得有些虚弱。
      紫衣女子连忙倒杯水,送入她口中。
      她缓缓睁开眼睛,问道:“什么时辰了?”
      “亥时。”
      “都这个时辰了,我睡得真沉。”她虚弱一笑。
      “首辅,您是晕血,要好好休息。”紫衣女子替她曳她被褥,柔声道。
      她满是自嘲地笑了笑:“我身来如此,唯独十年前的那晚,见到那个小女童流血时没有晕的感觉,其余的时候……哎!真是没用。”
      “那是首辅慈悲,见不得血腥。”紫衣女子宽慰道。
      反而引来她一脸悲凉:“是真的慈悲吗?若真的慈悲,我怎会眼睁睁看着一场浩劫发生却不加阻拦?我有明知道,这将断送多少人性命,明明知道的,我却让他们去送命。非但如此,我现在在做的事算什么?我在火上浇油地推一把,加速他们死亡的进程。天岚,你说,这也算慈悲吗?”
      “首辅一直都在努力,这些天天岚都是看在眼里的,就连这次漈州之行不也如此?天岚明白,首辅虽明为听命紫筱少爷的话,来此请许怀山助洄溯一臂之力,实则是见机行事,想阻止这场战争。”
      紫瞳斜看她一眼,缓缓道:“紫筱告诉你的?”
      天岚骇然失色,连连否认:“不,不,不,紫筱少爷并未告诉奴婢什么,一切都是奴婢胡猜的。”
      “撒谎!”紫瞳怒极,一下坐了起来,“天岚,你好大胆,竟敢欺瞒于我。没有紫筱授意,你会有紫门令?别说是你偷的,我不是三岁小孩,说了我也不信。”
      天岚迟疑片刻,脸色已然镇定如素,她单膝跪地,道:“紫门令是紫筱少爷临行前交给奴婢的。他说,首辅做事鲁直,定会事事受阻,要奴婢多多见机行事,以免使着辅身陷害危地。”
      紫瞳怒极反笑:“好个天岚,好个紫筱,我竟这样遭你们算计。他紫筱好大能耐,未卜先知,你倒说说还是什么是他想不到的。”
      “首辅息怒。”
      “你觉得我是生气吗?”紫瞳长舒一口气,平静道,“现在你是首辅,跪我一个奴婢,让人瞧见不好。”
      天岚望了望四周,为难地站起身来,一脸窘迫。
      “你放心,我不会让你们为难,就按紫筱的意思做。”紫瞳拉了被子躺下,背对着天岚,语带倦意道,“我还有些晕血,再睡一会。”

      昏黄的烛光忽明忽暗地在房中跳动,微弱得在风中有些奄奄欲熄,像是这苍下的那点追求,而人便是那扑火的蛾,或许并非真的想自取灭亡,而是情非得已。
      她看着又一只蛾撞向桌上的烛火,它的身子随着火燃起而湮灭了生机。最终化为灰烬,寂然的眼不由动了动,然后又归于沉寂。
      一只纸鸢划开夜空,在其中盘旋自周,轻轻落在她耳畔,扑陵着翅膀,足足有半柱香的工夫,然后飞向烛火,火苗一窜,片刻将它熔为灰烬。
      “秦殇,是你的式神。”绛衣女子揉着惺忪的睡眼,站在她身后,一副刚腥不久的样子。
      “是未睡,就是在等它?”
      “恩。”秦殇的眼依旧瞪着烛台的火焰,那火映在她紫色的眸中竟显出一种冰冷,顿了顿,她说,“我等的人来了,只是没想到会是那个人。”
      “秦殇,你究竟在等谁?我们不是来抓许怀山的吗?他人都失踪好几日,你也不急。秦尚谨来信催了几次,要你早日奚言。现在人弄丢了,还怎样交代?”绛妍切着唇道,突地,眼中一亮,“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我们将他妻儿找来,看他现不现身?”
      “绛妍,一切就在明晚,你既要找许怀山的妻儿,那就由你去。不过不是抓人,而是护人,别让他们母子出事了。”秦殇站起身,踱步至窗前,眼睛望向漃洲侯的府邸。
      “秦殇。”绛妍一脸不乐意,“护人这种事我不会,从来我就被教会的只是杀人或伤人。”
      秦殇静然道:“你是要我另找人做这事?”
      “秦殇,我……”绛妍望着秦殇毫无表情的脸,一时语塞。她心里明白秦殇的意思,当初是她执意要追随秦殇,对秦殇而言,她是她完成秦尚谨所交代下任务的一个得力助手,或许秦殇并无意当她是工具,但却是要利用她的。若她连利用的价值都没了,别说秦殇不会留她在身边,连她自己也绝不会留在秦殇身边的。
      “我会派荆廆去。”
      “秦殇,我去,定会保她周全。”绛妍狠狠一咬牙答应下来。
      “恩。你暗中进行便可,别暴露身份。”
      “我晓得,秦殇,我这就去。”绛妍退出房外,掠上屋脊,乘月而去。
      秦殇望着她在夜色里疾走的身影,轻轻叹了口气,对着那倒挂在屋檐上的一个若有若无的身影,轻叹道:“荆廆,会见面吧,和那个叫紫瞳的女子?不知她现在怎么样的。”
      说着她伸手摸摸自己的心口,心在缓缓跳动。沉吟好一会,她缓缓而有些别扭道:“我,有些期待。”
      期待,是期待吧?这种感觉该是叫期待的,熟悉而又生疏,她曾以为自己再也不会拥有任何感觉了,原来还是有的。从虓死的那刻,一切都随着他的灰飞烟灭消泯了。
      不想竟会是这样的,是这样的。
      她无奈地摇摇头,喃喃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是夜,月明星稀,月光如水笼侯门,却别有一份寂凉。
      念歆愔坐在湖心的凉亭。
      虽已入春,夜还是凉的。当风吹得湖光潋滟,携来的水气扑面而来亦是凉的。
      她凝眸远望。
      层林,山石叠翠的侯门沉寂于夜色,明明看来是华丽的却也是孤单的,永远都是悠深似海。这景致她看了三年,看不透,亦看的极透。如今她累了,连心都变凉了,可依旧尘世沉浮。
      但是,今夜她终于舍得放下这一切,决心随他而去。无论今夜事成事败,都要随他去。
      那个跌宕才高的男子,那个如月的男子。
      她举头望月,脸上露出一个少女才有的纯真,羞涩的笑颜,轻声吟道:“青青子矜,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念姬。”一个男子轻柔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件寒衣披上她的身。男子轻柔如叹气的声音继续道,“夜凉,小心身子。”
      她依旧笑,转身对着那男子柔声道:“杜将军,你来了。”
      “念姬设宴,岂有不来之理?”
      她掩口而笑:“杜将军就不怕我设的是鸿门宴?”
      “不怕不怕。”
      “既然不怕,为何还在花园里蹀躞半个小时?”她望着他,月光平静如湖,并无责备之意。见杜若霈不答,转笑反问,语调中却有着往日不见的顽皮,“难不成堂堂大将军还怕我这区区小女子?”
      杜若霈心中微奇今夜她的异样,却不动声色道:“念姬,你今日看起来很开心,是否有什么好事?”
      “是有场好戏想与杜将军共同欣赏,只是不知将军是否愿意与我一起边小酌边看?”她走到石桌旁坐下,伸手倒了两杯酒,端起其中一杯,仔细看着,叹谓道,“不愧是荆洲所产的玉器,果然晶莹剔透,毫无瑕疵,是上上的佳品。还有这酒是汾州进贡给回溯的汾酒,深埋窖中十余载,现在启封正是最佳时机。杜将军,不喝吗?那真是可惜了。”
      “念姬……”杜若霈迟凝地坐下,却不去拿桌上的酒杯。
      她斜眼瞄了他一眼,笑:“怎么?杜将军怕我在酒中下毒么?”说罢她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再端起杜若霈面前的酒杯轻戳一口,又将桌上的小菜一一尝了个遍。
      “念姬。”杜若霈伸手握住她执著的手,不知为何竟有些不忍,反手握住那只小洒杯,一口饮尽。
      念姬轻笑:“将军海量。”语落将手抽回,目光望向府中厢房的位置。
      那里隐约听得一点骚动。
      杜若霈一惊,长身而起:“何事?”
      她气定神闲道:“戏已拉开帷幕,杜将军耐心等待。”
      杜若霈脸上血色尽失:“难道是……”
      “我要刺杀首辅。”她淡若轻风道,“听闻历代首辅都是由紫门的人来担任,是血统的缘故吧?紫门的人从有邵国有王起就追随至今。他们个个誓死为王护王,特别是首辅,除负有监督主上,广谏善言之责,另还负着王的生死。若首辅死去,王也活不过一年。首辅不死,王也不亡。这是紫门与王世世的牵绊。”
      “但也有例外,还记得齐王吗?那个给邵国带来十年繁华的贤王,在当时柴门首辅紫亦淑死后三年,却活得好好,最后下落不明。”
      念歆愔嗤笑道:“那只是例外。我不觉得当今的邵王有如此福气得天保佑,虽然我早就不信天了。”
      “念姬,我不阻止你杀首辅邵王,但我想问为何?若是为了野心,觊觎王座,我便不说。可念姬不是。”
      “你想知道?”念歆愔垂眉低笑,缓缓开口,“为只为报仇。”顿了顿她轻声念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念姬似平极偏爱这几句诗。”
      “是爱极了。杜将军是否有兴致听听念歆愔的前尘往事?”念歆愔细长着眉目,神色略带黯然道。
      “念姬想说,末将就洗耳恭听。”
      “杜将军真是个温柔的人,很像他。”念歆愔说这话时神情极其温柔。甚至能感到她连心都一起柔下来,不再是平日里那个冷峭有心机的冷艳女子。
      “他?”杜若霈不解道。
      “当念歆愔还不是念姬时,只是纯粹的念歆愔时便遇到他。当时的念歆愔是女子十二坊的琵琶女,更以舞技闻名,多少王公贵族出金万两都不得一见她的舞姿。她本可在洄溯过着万人瞻目,奢靡的生活,可是她却自甘沦落到燎州那种边远小州。漫天的黄沙算什么,一望无垠的瀚海又怎样,烈日灼灼又当如何,她依旧不远千山万水赴往燎州,因她得知当日与自己许下三世之约的那个男子陈伯延被任命到那去做了个小小的地方官,当初陈伯延与她相识还是个落迫书生,那年他名落孙山,又感染风寒,沦落街头,念歆愔没有嫌弃他将带回女子十二坊,为他治病,让他安心读书,就是那时他们相恋。本来,对于风尘女子而言最大的心愿便是能找个如意郎君守住自己的后半生,无论现在多么风光,当人老珠黄一切终成空。她终日盼着他功成归来,迎娶她入门,这是他临走前答应的。为了这诺言,她以他进京即日便不再接客。可任她望眼欲穿,他却如从人间蒸发一般,再也不曾出现。直到三年后,从同坊姐妹那得知伯延在燎州当官。她便毫不犹豫地随着商队前往。”
      “念姬,竟是如此多情的女子。”杜若霈不禁惊叹道。
      “多情自古空余恨。”她无比惆怅道,“就算她历经九死一生到了燎州又如何,她在陈府刺门外徘徊三月之久,每日都递一张名次给他,可是伯延始终不肯见她。终于等到伯延回信邀她的那日,她满怀希望地去那里的天香楼赴约,结果到那才知伯延约她,只因燎州缺乏歌妓,燎州侯大怒,要斩杀伯延等十几位下属,他为保性命才不得已让她去,在他再三恳求下,她怃然用琵琶弹奏一曲,燎州侯对她起了色心,想纳她为妾,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对他提起苦日之诺,结果她非但无动于衷,还力劝她从了燎州侯。她悲愤之际,已觉红尘无恋,欲坠楼身亡,却被人救起。”
      “念姬……”
      念歆愔不理会他,径自道:“被救后,她坐地痛哭。后来,她抹开泪手,对众人说,知音难觅。在场可有知音为她伴奏,她要为那人跳支舞。随即她听到两声琴音从天香楼的一处雅座传来,因垂着竹帘,她看不清那人的颜色,琴音冷涩,却分明有应约之意,其中还带着安慰的意思。那刻她觉得有种暖流从心里涌出,在如此失意之时,竟能碰上这样一位知音,老天对她还是不薄的。当即她舒展开肢体翩然而舞,琴声也随之而起,竟配合得天衣无缝。短短一乐,她已觉认识那楼上弹琴之人好久好久,久得无需言语都能如此默契。她是不愿嫁给燎州侯的,幸好从她坠楼被救后燎州侯无意为难她,就此打道回府,可是她呢?日后她该何所依呢?伯延已不要她了。她将淬有剧毒的匕首插在离自己脚踵三步远的地方,然后向天香楼中的众人喊了句‘歆愔无依,何人娶我?’无人应答,她听得自己的心颤抖得厉害,缓缓退后一步,又喊道‘歆愔无依,何人娶我?’依旧无人答应,她本想给自己这三步遥的机会,只要有人答应,那么那便是她的归宿。如今看来,她的归宿只有那阴间么?她拖着沉重的脚向后移动一步,声音里略带颤抖和绝望地道:‘歆愔无依,何人娶我?’,与声而出的还有她一寸一寸接近刀刃的脚踵。念歆愔声音略有沙哑,即使现在回想起当初,她依旧是失望的,对伯延的失望,对天香楼那些不敢开口的男子的失望。就是那一刻她原本的心冷了死了,她不再执念于那叫伯延的懦搦男子,她不再爱那男子。这爱太过沉重,她承担不起,亦无人与她一起承担,也许那便是不爱了。”
      奄然,她笑了,笑得美艳如花,笑的异常幸福。她说:“正当她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时,突然响起一个男子低沉坚定的声音,他说,‘无人娶你,那就我来娶你好了,就我来娶你。’她那时整个人都呆了,竟忘了动移向匕首的脚,怔怔地望着那声音发出的地方,那是天香楼二楼的那个雅间。一个男子掀帘而出,一身洗得发白的衣衫,却如月一般灵动,嫳屑而来。他抱着一台古琴缓缓走过来,拔下插在地面的匕首,放在怀中,看着她,缓缓道,‘歆愔无依,就依尧湛;无人娶你,由我来娶。’为这两句话,她落下两行清泪,也为这两句话,她爱了眼前这位明明落迫,眉宇间却带着倨傲的男子。”
      “尧湛,你是说宋尧湛?那个名满祭奚两州的风流才子?”杜若霈一惊,手上的小酒杯因手一抖,落地击个粉碎。
      念歆愔看了他一眼,笑道:“除了他,这世上还有谁会如此心性跌宕?”
      “这么说你是他的遗孀?”杜若霈说出这句话时脸色刹那死白。
      “如果他没死,就会娶我的,可是他死了,那我就不算他的妻。明明答应的,还是食言了。”念歆愔原先静然的眉目浮起忧伤,竟让她平生一种绝艳。
      “念姬……她是死于蛊毒的……”杜若霈惊慌道。
      “我知道。”念歆愔平静地笑道,“我知道,因为那蛊就是我种在他身上,我绝不允许自己犯同样的错误,所以他外出时我对他下了情蛊,要他允我一年便回来娶我。若他敢负我,我便要他的命。结果他还是负了我。”
      “念姬……”杜若霈震悚地看着这位美得不可方物的女子,她分明在笑,却笑得有些狰狞,这笑使她美丽的容颜上显得有些怪异。
      “杜将军,你说,男子是不是都那样薄情寡意,出尔反尔?难道女子就天生弱质,要受他们欺负?如果这是天意,我偏偏就要逆天而行,所以我来了漈州,我一定要找出那个使湛负我的人,凭什么那人就可以好好活着,却要我痛苦?我要报仇,绝不会放过那人,果然,皇天不负苦心人,我终于找到了杜将军,你说,我该如何做才好?”
      “念姬,念姬,当时都是因义兄授命,我不得已为之,这事虽与我有关,但主谋是朱屹之,要找你找他好了。”
      “他会有应得的报应,你放心,债一笔我也不会算错,谁该还谁不该还我心里清楚。”她笑,“杜将军,你现在这副模样,要如何准备接替这侯爷之位,你怎可对我这小女子说话如此低三下四?”
      “念姬……”
      “不如杜将军去问问湛该如何与我说话,如果他不计前嫌,说不定会教教你。”
      “霍”地一声,杜若霈站起身,震怒地指着她:“念姬,你……”
      “杜将军,汾酒的味道不错吧?”念歆愔看着他,发出一阵狂笑。
      “这酒……有毒?”杜若霈连忙坐下调息,迅速封住几处大位,以免毒入攻心。
      念歆愔走到他面前,蹲下,莞尔一笑:“杜将军,没用的,歆愔出身于脂粉斋一门用的毒自不会一般,杜将军不如省省心,和歆愔一起将这出戏唱完。”
      “念姬,这酒,你也喝了,你有解药对不对?求你,求你,念姬,你救我,也救救自己。”杜若霈声泪俱下,跪地连连扣首。
      念歆愔无动于衷地长身而起:“我今夜终于可以向湛做个交待,我等这日足足等了三年。好容易才可如愿以偿,你要我如何罢手?杜将军,我有言在先,我若死,就让你与叶姬和我一起陪葬。我最恨别人出尔反尔,你却要我自己如此,岂不是为难我?”
      “念歆愔,你救还是不救?”杜若霈怒起,拔刀抵着她的颈部。
      “难得见你如此英勇,但是,别忘了,我本就想死,你一剑斩下不过是让我早些解脱。”她冷冷道,缓了口气,她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枉你与湛称兄道弟,为一个官位不惜排挤他,在州试中派人暗中陷害,令他有志难伸。更在他落迫时落井下石,让他沦落街头。这也就罢了,他已然要离开漈州,回去寻我,奈何重病缠身,你遇到非但见死不救,还诬告他窃热钱物,将他打入牢中,误了归期,蛊发身亡。你分明知道湛就算饿死街头,也绝不会伸手去向人要一分一毫,更何况偷窃?却如此毁他清誉,令他含恨而终。你要我如何饶你?”
      “怪只怪尧湛自己自视甚高,太过目中无人,得罪朱屹之。是朱屹之要百般折磨他,我若不从,遭殃的只会是我。”杜若霈恨恨道。
      念歆愔冷冷一笑,别过头不再看他。
      是时,一条身影从侯府的花园闪出,径直向他们这边窜过来,矫健如酌,足见那人腰功极好。
      近了,才看清那是个身着黑色夜行衣的女子,面容不曾蒙起,手中提着一个包袱,转眼间已到凉亭里。
      杜若霈端详她好一会,才认出来,她竟是州牧的结发妻柏年。她素来低调,极少出现在豪门大户的场合,不想今日竟独自闯侯府,且还是这身打扮。
      杜若霈揣测良久依旧猜不出她此行的用意,却听念歆愔静然问道:“柏年,得手了?”
      柏年神色亦如念歆愔般冷漠,眼直直盯着念歆愔的双眸,似是想从其间读出些什么,却发现只是徒然。
      她的眼眸静极,看不出任何波澜。
      柏年的眼珠动了动,将桌上的酒菜一把扫落在地,顿时杯透狼籍。柏年不管,径自将手中提着的包袱放了上去,解开,竟露出一个血淋淋的人头。
      杜若霈凑上前去看个究竟,还是不由一惊。虽然他有料到,是那个紫衣女子的头颅。
      念歆愔一见那头颅就止不住狂笑,竟显得一副癫狂相,她紧抓住那头颅,依旧狂笑不已:“是死了吗?是死了吗?这就是邵王首辅的头颅,首辅是邵王的‘帛锡’。‘帛锡’一毁,邵王就命不久矣。真是太好了,太好了。湛,湛,湛,你看到了没,看到没?我杀了他们,杀了他们。凡是对你做错事的人都一并杀了,我要他们下去给你负荆请罪。这样,这样,你会原谅我么?”
      两行清泪夹着她的笑靥一并落下。
      “念姬,还给我,你答应的。只要我拿来紫首辅的头颅,你说将怀山和我那尚在襁褓的儿还给我。念姬,念姬,你清醒些,告诉我,你把他们关在哪了,在哪?”柏年见状,原本镇静的脸顿时露出焦虑,她扯着念歆愔的衣袂,苦苦哀求道,“念姬,你就念在昔日同门之谊的情份上,告诉我,求你求你了。”
      “许怀山?柏年你的夫君?”念歆愔指着她,神情并不显清醒,笑容却显得一种狰狞,猛地,她推开柏年,面露凶悍,“凭什么你就可觅得如意郎君,而我要不断周旋?上天真是不公,既然给了我湛,为何又生生将他夺走?我不甘,我无法幸福也绝不容许别人过得好,柏年,你我自小遭遇相似,但后来却走了不同的路,那不妨来个殊途同归,真是妙哉妙哉!”
      “念姬,你疯了。”柏年脸色一变,不由连退几步,“你答应将怀山和齐儿还我的,怎可食言?”
      “我还你,还你。却不知能否还你个活人。柏年,那就看你信奉的天,看着天是否愿保佑你能救下许怀山和你的孩儿?我在侯府的水源里下了毒,这个早已腐化的地方我要一并带走。你去找,他们就在这侯门里,迟些就来不及了。”念歆愔又发出一阵狂笑,尖利,毁灭。
      “怀山,齐儿……”柏年闻言拔腿冲回侯门内,叫声凄厉急促,如秋雨一般夹杂苦涩。
      念歆愔凄迷一笑,怔怔望着湖心的那轮冷月,不圆满却分外美丽,如同那个男子。她不由轻声吟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神色随之变得迷离,一步一步走近那冷月,每走一步,笑便更艳一分。
      走至湖沿,她张开双臂倾身倒入湖中,身子便那样一点一点沉入其中,艳丽的衣裙如水草般在水中轻舞,仿佛那位昔时美艳绝伦的舞姬依旧跳出那一绝的舞艺。
      “楚腰纤细掌中轻。”那她脸上如花的笑靥是否因她听到了那铮铮琴音的契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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