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仪

　　一大早范无救就被小晋催促着起了床，说是今天花鸟集市上颇为热闹。范无救本来也无心去凑这个人潮，不过向小晋细细一打听才知道，原来有一位从外地而来的鸟贩,不知从何捕得了一只罕见的翠羽凤尾鸟，并且还只扬言说只要在场写诗并拔得头筹者，便愿将此鸟拱手相送。
　　范无救心忖自己肯定是没有这份运气的，不过被小晋生拉硬拽着也不是办法，只好半推半就地妥协了。
　　花鸟集市上人头攒动。
　　“八爷！八爷你快看！楼上那镂金玉笼里的凤尾鸟！真漂亮啊！要是这鸟儿是我的，我一定天天盯着它茶饭都不思了！”
　　范无救一下子笑出声来，看着小晋不高的个头直在人群里欢呼雀跃地蹦达着，一种莫名的喜感油然而生，让他简直忍不住想捧腹大笑个够再说。不过毕竟小晋脸皮薄，当着他的面也不想让他过太介怀，于是一口岔气憋在嘴里，煞是难受。
　　“诶诶诶！快看快看！诗题出来了！”
　　也不知道是谁在人群里这么一吆喝，于是密不见缝的人潮瞬间开始杂乱地涌动起来。范无救捂住口鼻，本来他就很不习惯这么多人的场合，更何况现在的情形可谓是鱼龙混杂，那一股子浓烈的汗液味道让他有些想吐。
　　本来还打算忍一忍，不料这股异味随着人数的扩增越发让他感到无所适从。于是范无救索性两眼一闭，攥紧了小晋的细小胳膊便猛地逃离出了人群中心。
　　逆着人群，范无救和小晋像无头苍蝇一样横冲直撞着。。。。。。
　　“嘿嘿，那小子把诗题碰掉了。。。”
　　“这下可好了，到时候他出丑可得有好戏看咯。。。”
　　听到一群人幸灾乐祸的声音，范无救才意识到了什么。茫然站定后回头一看。。。。。。果然诗题布上的米胶连同整一块布面居然黏在了自己身上！
　　没办法，范无救只好将写有诗题的布面从衣服上揭了下来，端视了好一会儿。原来诗面上画着的是一幅高山流水图。
　　这时候，谢必安和方漓也恰好赶上了这场盛会。看到范无救揭下诗面的那一瞬间，不知为何，谢必安的心中就有些按耐不住。
　　诗台上，一位妙龄少女从店楼里提着一盏莲灯款款而来。她那黄莺一般婉转的声线也颇为讨巧，此刻就有不少人在下面吆喝着让这位姑娘放歌一曲。少女婉言拒绝后，娇柔地朝范无救一笑。那样摄人心魄的笑靥配上身后连绵数里的阑珊灯火，仿佛画卷一般赏心悦目。
　　花儿一般的少女配上玉树临风的少年，仿佛天造地设一般，把下面的人儿都给看痴了。
　　当然，谢必安并不在其中。他默然地紧咬着牙，眼神仿佛利刃一般，让一旁的方漓看得不免颤栗。
　　“这位俏公子既然揭了我家主人出的诗题，那我们也就翘首以待公子的妙语连珠了。”少女又提了提嗓子接道：“当然，台下也不乏文采斐然的大人物，若是对我家主人的画儿有什么见解，不妨一同上来，挥笔风雅。”
　　方漓笑着拍着谢必安的肩，笑道：“七爷，您的文采在下可早有耳闻，却也不曾有幸目睹一番，这次可不能再令在下败兴而归了吧。”
　　方漓言罢，眼神不时流连在台上那个纤俏的少年身上。
　　“呵呵，我又岂敢在先生面前班门弄斧呢。不过这次，这鸟儿我可相中了，先生可别和我争。”
　　“哈哈。。。自然不会，七爷请便。”
　　台上。
　　小晋手足无措地看着范无救，紧张的连说话都开始结巴了：“八爷，这。。。这可如何。。。如何是好啊？众目睽睽之下，丢人丢大了。”
　　范无救处变不惊地看了看人群，递给了小晋一个安心的微笑，然后铺纸磨墨，冥思片刻之后诗句跃然纸上。
　　这时候，谢必安也从容不迫地朝范无救走了过来，满脸都带着强劲征服般的笑意。灯火下，两个倜傥颀长的男子煞是夺人眼球。
　　谢必安转身看着姑娘，瞬间转变了表情，故作亲昵地温润笑着：“没想到姑娘的声线竟比扣人心弦的莺啼还要美妙，不知姑娘可否能在我们作诗之时诵唱一曲？若得姑娘妙音，在下必定文思泉涌，感激不尽。”
　　看着谢必安那样和煦俊美的笑容，连娇俏的少女也在不经意间酡红了双颊。
　　花言巧语。
　　范无救转过头，不去看他。
　　“为二位公子献歌，是小女的荣幸，小女自当竭力而为。”
　　少女高兴地作了个万福，立在一旁清了清嗓子，沉湎地闭上了双眼，天籁般的歌声便从她的檀唇玉口之间缓缓流淌而出。。。。。。
　　“真动听啊。。。”
　　“人也好漂亮！。。。”
　　“那谢家公子居然几句话就能让这姑娘开口，真不简单！。。。”
　　不知何时，原本人声鼎沸的人群突然一下子安静了下来。那样的歌声，仿佛能治愈心灵一般，让人抛却了此刻所有的杂念。
　　歌声停止的时候，二人也已经停笔。面对谢必安的突然出现，范无救只好佯作镇定地站定原地，丝毫没有表现出更多的情绪起伏。
　　他不想让谢必安看到，也不能让谢必安看到，自己此刻发自内心的情绪。
　　小晋奔顾两头，饶有兴味地将他二人的诗作都详尽地赏看了一遍。
　　少女也走了过来将两篇诗作捧在手里，过目之后竟再一次流露出了娇媚的笑容。
　　“诗文端庄绮丽，情附字骨，都是难得的佳作，主人可要听好咯！”生怕楼上的主人听漏似的，少女还特意将双手合拢地喊着。
　　楼上向外延伸的观台被挂上了层层叠叠半透明的幔子，只见一个影影绰绰的身影端坐在一张太师椅上。
　　少女满意地看着诗句，仿佛极为享受一般，迫不及待地先念起了范无救的那篇：
　　“仁智眷山水，风动弄竹香。鲲鹏跃千里，梦里寻蝶茫。蓬莱仙雾缭，万世皆苦惘。孰解真性情，唯有羡周庄。俗尘纷扰乱，谪居求仙坊。富贵非吾愿，逍遥乐无疆。”
　　诗句刚一念罢，范无救便看见楼上隐在幔子之中的人轻轻点了点头。
　　少女放下范无救的诗稿，执起了另一篇念道：
　　“钟期慕高山，渊明荷锄晚。红尘多乐事，长恨亦无端。孤鹤翔青云，文情始心然。字句皆吾魄，抚琴诉离残。芸芸众说客，枯芥乱人怀。君意向山水，何惧同赴哉。”
　　方漓听罢，在台下笑喃道：“这二人也当真有趣，分明是真真切切的情谊，怎么一到了他们这儿就偏偏云里雾里了呢？”
　　方漓反复吟诵着他们二人的诗句，眼前仿佛出现了一片谪居逍遥的情景。
　　可是，细细想来又哪有资格说他们两人呢。自己不也一样，面对着心爱之人，竟连道一句“生死契阔”的勇气也没有了。
　　世上的爱侣，都把天底下最动娓的溢美之辞唱给了情人。可有一种静默的喜欢，却是让人揪心得无从开口。就只能这么远远地看着，期待他一次不经意的回眸。
　　这时候，楼阁上的身影动了动身子，手影一挥，一旁的侍从便将那镂金嵌玉的鸟笼子取了下来，带到了小台中央。
　　侍从本就气质不凡，往台子中央这么笔挺地一站，更加像极了一面迎风傲立的栀杆。
　　“我家主人说了，这翠羽凤尾鸟颇通人性，而二位公子又文辞斐然，心属相连，愿将此鸟相托，只望公子悉心待它。。。。。。只是这鸟儿却只捕得一只，不知二位公子如何商磋这鸟儿的归处？”
　　听到这番话，谢必安倒是极惬意的。他接过鸟笼挑眉一笑：“无救的诗句精别雅郑，夺魁自然不在话下。况且无救也是惜物之人，这鸟儿交给他也是理所当然。”
　　范无救神色木然地看着人群，觉得自己很是有些累了。恍然间向上望去，居然在隐约之中看清了垂帘之中那人的面相。
　　也没多想，范无救断然拒绝：“你大喜之日快到了，我也没什么送得出手的，这份薄礼权且收下。”
　　范无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说出这样一番话。他并不讨厌这个人，甚至昔日还如此依从于他。只是如今，到底是什么阻隔着他们，让彼此之间仿佛隔阂了万水千山。
　　不过，既然想要挣脱束缚，索性断了一切与之关联的事物，才能够真正地，去放下吧。
　　小晋按耐不住，只好在一旁拽着范无救的襟袖，眼巴巴地直向他暗送秋波。范无救一时间才反应过来，自己竟忘了此番前来的初衷，后悔得眉头都皱紧了。可是现在总不好开口再把鸟儿要回来，何况对象还是谢必安。
　　一路上小晋都是郁郁寡欢的模样，被方漓侃笑了数次也不见好转。
　　范无救内疚地埋着头，谢必安看在眼里，只觉得此刻的范无救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惹人怜爱。想到这儿，谢必安真恨不得朝他雪白的脖子上咬上一口，再舔吮着他绯红的双颊，味道一定非常可口。
　　看着小晋讨喜的样子，谢必安一下子将鸟笼挂在了小晋的手腕上。
　　“七爷！你真是好人！”小晋眼放金光的看着谢必安。在小晋波光粼粼的瞳孔之中，竟觉得谢必安的身后好似有佛光普照。
　　“呵呵，这么说起来要是我不给你岂不成了大坏蛋了？你我这么多年的兄弟，我又怎能夺人所好呢？”谢必安又看了看方漓：“再说了，隔行如隔山，若不是方先生相让，我又怎会满载而归呢？哈哈。。。。。。”
　　“方。。。方先生。。。”
　　不知为何，赫然间提到方漓的名字竟让小晋有些不知所措。小晋回过身去，才发现方漓也正对着他温然一笑。。。。。。那样和煦的笑容，就好像这秋色之中难得的日光微暖。
　　“这天色也不早了，若三位不弃方某学疏屋漏，不如同去畅茗楼的雅厢里一醉方休如何？”
　　范无救本有推拒之意，可眼见大家都兴致正浓，自己也不好拂了这番雅兴。
　　“在下便说了，八爷你啊是深藏不露！既被我猜中了，在下非得要好好请八爷指点指点不可了！”
　　范无救微微点头，却看见谢必安狭长深邃的桃花眼正饶有兴味地盯着自己，丝毫没有避讳地朝他邪魅一笑。范无救轻咬下唇，便加快脚程走在了众人的前面。
　　畅茗楼里。
　　果真如小晋所说，真是一点也没有夸张。小晋把那只翠羽凤尾鸟伺候得像个大老爷们似的，好吃好喝地招待着不说，还时不时地逗弄逗弄，生怕把它憋着闷着了，活似心肝宝贝般地揣在心上。只可惜这翠羽凤尾鸟诚心不待见，总是对小晋爱理不理，活脱脱让他热脸贴了冷屁股。
　　“小晋你好歹也别糟蹋了自己的身体，你饿倒了谁去伺候那小祖宗啊？”方漓满含笑意地侃笑着可人的小晋，心里油然而生出一股说不出的惬意。
　　“我身体好着呢！再说我身子要是垮了不还有你们吗？对了对了，给这小家伙起个什么名儿好？你们三个文采好，快帮我想想！”
　　“可算是切入正题了，刚还说要和七爷八爷一同切磋来着。”
　　方漓展开描金画扇，仰头便是一杯淡酒下肚。接连灌下三四杯之后，方漓更是满脸红云，风流入骨。
　　“方先生可真会那我们取笑，在先生面前舞文弄墨便觉得笔毫难挥。更何况今日我与无救已经作诗一首，方先生可不要吝惜赐教呀。”
　　方漓也不扭捏，趁着茶暖酒香，用手指蘸了茶水，在桌面上写写画画。不时，一阙新词便跃然眼前，方漓轻声念了出来：
　　“俟满月，双飞会梧桐。撒金轮，清茗点棋行。霜覆地展金凤，焰冲天浴火凰。苟言笑，吾为凤翔汝为凰。”
　　听罢，所有人都蓦然一愕。
　　只见笼中鸟扑腾着霓羽，翻飞于笼中。
　　“方先生。。。。。。”小晋回身凝视着方漓，手中提着的笼中之鸟仿佛想要冲破桎梏一般，轻轻地低咕着。
　　说者有心，听者有意。仅仅片刻之间，袅袅心意不言而明。
　　谢必安会意地将两杯清酒递与二人，自己又重新斟了一杯，笑道：“俗话说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这感情吧自然也需要趁热打铁，磨得越精细越好。如此，在下先干为敬好了。”
　　方漓接过酒杯，不禁心跳剧烈。定神一看，原来小晋默立一旁，也早已是满脸酡红。
　　这种要紧时候当然不能自乱阵脚。
　　方漓佯作镇定地走到小晋面前，执起那双并不算精健的小手，郑重地合在自己掌中。
　　“说来惭愧。我方漓不过是个穷酸文人，没有良田宦途，也没有大宅私府。唯有一颗真心，情附字骨，日月可鉴。”
　　小晋的眼神里像是沉淀了什么，星点绰绰。
　　“我喜欢去捉弄看不顺眼却又没有深仇大恨的人，我喜欢去你家书阁听书却又故意逃票，我喜欢到处瞎晃悠不爱回家，我还喜欢。。。喜欢。。。我有太多太多的不好。。。。。。”
　　小晋嗫喏地说着自己种种不是，不知何时，竟连眼里噙满了雾水也浑然不知。
　　方漓抑制不住心疼，将怀中人的小手握得更紧了几分，宽慰地笑着，心里却又像是被泡进了菜坛子，什么味儿都有。
　　“你若是去捉弄别人，我就事后去向人赔罪；你若是想要听剧，我便设座一间独你畅享；你要是久玩不归，我便沏茶烹食，朝夕相候。。。。。。直等你累了，倦了，想要一处安身的地方了，我们便成家。”
　　一层纸戳破了，所有的阴霾都云消雾散。
　　好一个有情人终成眷属的良景，戏中人惺惺相惜，局外人亦心痛神弛。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