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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在乎
时间步入五月,天气渐渐热起来。
童安终于成功摆脱了轮椅,不用人搀扶就能走动。虽然动作还是有些缓慢,但比起之前上厕所也要人帮忙的日子来说,现在的情况已经够好了。
童安把推拉门合上,扶着墙壁缓缓坐在马桶上。正对面洗手台的上方有面镜子,清晰地照出她如今的面容。稀松的头发,病态晦涩的皮肤,扁扁的脸颊,削尖的下巴,不见红润的嘴唇…….唯一可取的一双杏目,镶在这么一张瘦小的脸上,也大得有些空洞。
还有,扁扁的几乎没怎么发育的胸,和她以前波涛汹涌的36D简直是天与地的距离。
童安叹了口气,这样的资质,后天改造的难度未免太大了。她不禁要怀疑,出院以后,自己真的有把握引起方敬生的注意吗?
外面传来开门声和脚步声。
“回来了?药都领全了吧,?都点清楚了?”是小李护士领药回来了,罗护士在问话。
“罗大姐,人家也就粗心过一回,您至于这么埋汰我嘛!”
童安会心一笑。
不用看,小李护士说这话的时候,圆圆的脸必定是气鼓鼓的。
“哎,对了罗大姐,我和您说啊,刚才我去药房的时候碰上个患者家属,一个男的,到处在打听我们楼里有没有二月份做过心脏移植手术的病人,还特别强调说要找情人节那天的,我怎么记得,佟小姐好像差不多就是那时候……”
卫生间的塑料门板很薄,童安听得一愣,连忙侧起耳朵细听。
“你没瞎说什么吧?”罗护士似乎有些紧张。
“我哪能啊!加护楼的事绝对保密嘛,我又不想下岗……我就是觉得那个男人挺可怜的,他说他爱人在我们医院治病没治好,遗体又捐掉了,连点骨灰都没给他留下,他就想知道都捐给了谁,也好有个寄托念想。您是没见着,那个人眼睛红红的,脸瘦成那个样,眼神那个怀念……太深情了,我听他那么说,差点都想哭啦。”
“那个人…….是不是姓方?”
姓方!童安脸上的笑意凝住,下意识地想到了自己的前夫——方敬生。
“是啊是啊,罗大姐怎么知道?您也碰到过那个人?”
“还用我碰吗?什么治病没治好,你就信他骗你吧。你去妇科那边问问,那事谁不知道?那个病人是来摘节育器准备怀二胎的,结果子宫壁破裂大出血送了急救,大夫建议切除子宫止血,连病危通知都下了。结果病人的婆婆又是撒泼又是闹的,死活不同意手术,就那么白白延误救治时间,让儿媳妇死在手术台上了。病人的丈夫,就你说的那个姓方的男人,老婆都没气了人才来!”
大概是有些激动,罗护士的声音没有压得很低。
童安摇摇头,想不到自己这么一死,倒是不小心成了名人。
“还有这么极品的事?罗大姐,您吓我的吧,这比电视剧演的还惨!”过了好一会,小李护士才有了反应。
“这世道,惨的事多了。唉,不说这个了,可别让佟小姐知道这些,那孩子年纪比你还小,知道了心情又不好了……”
外面的二个人很快转了话题。
“她们一定想不到,那个遭遇凄惨的女人,此刻就坐在薄薄的门板后。”童安木然地坐在马桶上,对着镜子里空洞的大眼,无声地说。
谁又会想到,那个本该死在手术台上的童安,不但亲眼目睹了她的婆婆拒签手术书,以及丈夫迟来的情景,还亲眼看见自己的心脏被移植给别人的全过程。
当她在新的身体里醒过来后,打听到的,就是远在国外的父母为了赶回来奔丧,意外死于车祸的消息。而她九岁的儿子,为了搀扶因为听闻亲家罹难的消息激动得摔跤的爷爷,被撞下楼梯,当场折断了脖子。
罗护士知道的,只是这个系列悲剧中微不足道的序幕而已。
过去的二个多月,童安几乎以为自己已经在悲痛的煎熬中变得麻木了。听见罗护士和小李护士的交谈,她强行压制的心绪又痛苦地翻滚起来,镜子里的面容扭曲狰狞。
方敬生!你倒是好,我还等着出院后再找你算账,你却自己跑出来了。
想起当日方敬生看见白布下的自己惊恐失措的样子,童安一阵冷笑。
他不知道,当时,她的一缕幽魂就在他的对面,对着他衣衫不整、头发凌乱的形象欲哭无泪。因为她知道,自己在死亡线上挣扎的时候,她的丈夫正和他的情人节在酒店里滚床单,甜甜蜜蜜地共度情人!
现在她终于死得干干净净,渣都不剩,他却跑来调查她的遗体和器官捐给了谁?为什么?为了寄托念想?寄托什么念想?
谁会在乎他什么狗屁的念想?!她才不会再傻乎乎的、一次一次被他打动,她才不会再怀念十几年的青梅竹马之谊,她才不会在乎十年的夫妻之情!
她傻乎乎的爱了他那么久,十七岁怀上他的孩子,十八岁嫁给他做老婆,在他出轨之后,还一次又一次地说服自己,奢望着他的浪子回头……结果,这样天真痴傻的爱,要了她的命,也要了爸爸妈妈和唯唯的命……
现在该轮到她了!她在乎的只是怎么要他的命,怎么为爸爸妈妈,为唯唯报仇。除了仇人这个定义,方敬生于她,再无任何意义!
就是这样的,她不在乎,不在乎,不在乎……童安一遍又一遍地说服自己,想起手术刀下自己鲜血淋淋的样子,仿佛又能感觉到冰冷的刀尖在自己的心上凌迟。
每一次呼吸都是痛的,很痛很痛,真的很痛。
咔哒——
抓住门把的手太用力,推拉门滑开了。
看见童安脸上的泪水,小李护士“哎呀”叫了一声:“你、佟小姐你怎么哭了?”
正在整点药物的罗护士也闻声站了起来。
童安蓦然一惊,摸了摸自己的脸,湿的……
她连忙把门拉上,将她们惊讶的目光挡在门外,大声说:“我没事,好像眼睫毛扎进眼睛里了,疼得厉害……”
小李护士贴着门说:“让我进来帮你吧?”
“不要不要,我、我还没穿裤子!你们不要进来……”
小李护士在门外咯咯地笑,放弃了进来帮忙的打算。
童安心里微微一松,飞快地擦去眼泪,扶着墙壁站起来,收拾好衣装,走到洗手台前情理残余的泪痕。
“童安,不能让别人看见你的眼泪,”她对镜子里的人说:“即使软弱不堪,也只能收藏在所有人都看不见的黑夜里。”
“小姑姑!小姑姑——咦?罗婶婶,小李姐姐,我小姑姑呢?”
是周周来了。童安对着镜子露出一个微笑,拉开门。
只见一只小足球在病房里扑扑地跳着,五岁大的小男孩站在病房门口,眼睛骨碌碌地转个不停。
“周周。”
“小姑姑!”团团软软的小肉墩一眨眼就扑到童安腿上,扭着麻花一叠声地问:“小姑姑有没有想我有没有想我有没有想周周——”
“佟周周,你给我老实点!你小姑姑还没好全呢,经不起你这么乱撞。”周周的妈妈,佟家一太太于颜,拎着一兜水果走了进来。
小李护士机灵地把果篮接过去。
“嫂子今天来得真早。” 童安一边和于颜打招呼,一边揉着周周的发顶,贴着头皮刨得光光的脑袋,摸起来毛扎扎的,刺得手心发痒。
“今天周周他们老师有事,下课早了半小时。” 看见儿子爬在小姑子腿上滚来滚去撒娇卖欢,于颜大发雷霆。“佟周周,你脏不脏啊,一身都是泥,手都不洗就去摸人。让你爸知道,小心吊你起来抽一顿!”
周周使劲躲避妈妈的魔爪,瞪着一双虎目,口中振振有词:“威严恫吓,就知道拿爸爸来吓人,狐假虎威!还想离间我和小姑姑的感情,哼——小姑姑可好啦,才不会像妈妈这么卑鄙,老是找爸爸告状!小姑姑最爱周周了,是不是呀?”
小脑袋扎进童安怀里,拱啊拱的,对着童安就变成一只温顺可爱的小绵羊。
于颜气得发笑:“得,我卑鄙,你们俩好去吧。你个没良心的小兔崽子,小白眼狼……”
周周摇头晃脑地做着鬼脸,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神色。童安想起唯唯,心里酸痛难忍,摸了摸周周的耳朵,不着痕迹地将他推开:“快跟妈妈洗手擦汗去,不然妈妈生气,以后再不带你来,小姑姑就要寂寞啦。”
“小气的女人!”周周叹了口气,跟着于颜走去卫生间,颇为无奈的样子,让几个女人笑得前俯后仰。
童安坐在床沿上,静静地看着于颜给周周擦身子,不由地痴了。这二个月里,她时常忍不住会想,周周是不是老天对她失去唯唯的补偿和安慰?
周周换好汗衫,笑嘻嘻地凑过来:“小姑姑,周周带你出去放风!”
“好,去放风。”童安摸着他圆圆的脑袋,点头。
一路走走停停地到了楼下的小花园,周周直奔有树荫遮挡的长椅,先摸了一遍,确定椅子不烫手,冲童安咧嘴一笑。“不热,小姑姑坐这里。”
看着他机灵的小模样,纯真讨好的眼神,童安心里充满了愧疚。
这个天真的孩子并不知道,站在他面前的已经不是他的小姑姑了,而是一个计划着,想利用他,利用他的爷爷、爸爸妈妈的感情,准备为自己报仇的丑恶女人。
童安勉强地笑笑,借着坐下的动作,难过地移开视线。
眼角无意一瞥,捕捉到一个熟悉的背影。
童安呼吸一滞——
那是……方敬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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