罹爱

　　1．
　　衍在这座干巴闭塞的小镇呆到了她的极限值，直到八月初。
　　这个时候向日还没回来。
　　一些商店开始开张。甚至在她们住的旅馆里，也随时会有兜售外国货的人们。
　　奴从他们那里买了很多烟灰缸，里面刻着红场或船队的图案，勾画着许多几公里以外那个国度的风貌。
　　她整日用大块的盐巴来拌土豆泥和西红柿吃。在北方，那不叫番茄。
　　她的胃口粗糙，对食物没有挑剔，除了甜而发腻的东西。她喜欢酸、辣、苦。
　　衍却不行。她贪恋昂贵精细的食物，会时常跑出去买一小盒奶酪蛋糕，或者几片核桃面包。搅拌大量的牛奶来陪奴喝咖啡。
　　她理解不了奴会常年如一日地喝清咖，什么都不放。而且几乎是没有节制地喝。
　　你并不迷恋它的外表和味道，是吗，奴。你只知道你的身体或大脑需要它。衍做着相应的解释。
　　奴点头，没有作答。
　　对爱情也是这样吗。
　　衍有时会对奴不依不扰，她随时会像一个八卦的记者向奴打探各种问题。她总是认为，奴的身体内有取之不尽的金矿。而她，则心甘情愿地认为自己是那个唯一了解金矿之上这片貌似平常的土地的人。
　　奴回答：不一样。我不会放纵对它的依赖。因为我对爱情没有认知，我不知道它是什么。
　　说完这话，电话响起。向日的声音从那里传来。
　　来啤酒店，我们回来了。
　　奴突然意识到“我们”里会隐藏的故事。

　　2．
　　向日的眼光自是不会出错。女孩坐在他的身边，既不怠慢也不轻佻。打扮的精致是衍所不及的。
　　奴默默地喝茶，两只眼睛像老鹰一样盯着向日。向日对女孩的关照清晰却微妙，不被察觉。
　　这是我的孩子。这个是我的孩子的朋友。向日对女孩这样介绍。
　　女孩的眼光在奴的身上停留片刻，松懈了下来。转向衍时，又突地起了敌意。
　　这一切都逃不过奴的眼睛。她冷冷地说，我不是他的孩子。
　　气氛有些紧张。衍意外地点起奴的一支烟来抽，因为抽不习惯拼命地咳嗽。
　　向日皱了皱眉，对局面表示不满。然后转身对那女孩说，不要跟她们学坏，都是小孩子的把戏。
　　衍刚要表示抗议，奴腾地站起身便离开。

　　3．
　　夜里两点，奴接到转进旅店来的电话。向日打来。
　　干什么。
　　看你睡没睡。另外，批评一下你白天的表现，你知道那样做不好，我不必多说。
　　我也从没认你作父亲。
　　好了，我认输。我知道我们吵不起来。
　　那就挂了，不耽误你们夜夜风流。
　　你应该离开这里，奴。你的才华不该挥霍在这。外面的世界虽然混杂，但你在那里可以如鱼得水。我始终坚信这一点。
　　如果我妨碍你们，不见面就好，不必赶我走。
　　奴放下电话。套上脏的球鞋。拉起画画的衍。衍，我们跑步去。

　　4．
　　奴，莫非你爱上向日？衍问。
　　我不喜欢回答这种问题。
　　如果爱情等于嫉妒的话，我敢肯定你爱上他了。
　　我没有，我不嫉妒任何人。
　　我没说你嫉妒那个三八，我只是说你嫉妒可以靠近向日的那个位置。
　　我没有。
　　奴，你总是在伪装自己。没有全能的圣人。你抗拒不了你的意志。
　　好吧，为了证明给你们看，我决定离开。奴咬紧嘴唇，声音陡地高亢。
　　你离开不是要证明给任何人看，奴。你要想爱就留下来。
　　我不爱！我不爱任何人！我也不爱自己！奴对衍吼起来，吼到她的声带像是被撕裂。

　　5．
　　火车是奴的童年里另外一件标识。
　　五岁的时候，父亲曾执意带她坐过六日六夜的火车，再坐船，穿越亚欧大陆，去看另外国度的大海。
　　七岁以后，她每年都要独自坐两次火车，在不同的地方过完寒暑假。
　　她渐渐喜欢上火车奔行在黑夜里的感觉。听铁轨交错的声音。魔鬼一样吞噬所有可能存在的空间。
　　奴买好了火车票。然后打电话给向日。
　　向日，我要走了。
　　去哪里。声音变得急不可待。`
　　不知道，先回家。看看妈妈。然后再做决定。
　　好。我去送你。
　　带上你的女人。我有话对她说。

　　6．
　　站台上。向日交给奴一个砖头一样的东西。奴在手心翻来翻去。
　　这是一种很古老的电话。接打没有问题。里面有足够的话费。我要你随时把它带在身边。电池三个月换一次。到时我会提醒你。
　　向日，我要与这里的一切做了断，或许某天我还会回来，但与你无关。
　　不可以。你不可以超出我的视线。你是我的孩子。知道吗，奴。
　　奴没有说话，长久地望着向日。突然奔上去猛烈地寻找他的嘴唇。把自己的狠狠地压在上面。
　　旁边的女孩和衍惊呆了。
　　向日则迅速地用右手扳住奴的脑袋，让它同样猛烈地转瞬间靠在自己的左肩头，然后像父亲一样爱抚她。
　　他在奴耳边说：
　　奴，你的身体里有种破坏力。破坏圆满以及和谐的东西，并且没有能力去承担后果，这些你自己意识不到。别干傻事。让我知道你的消息。
　　奴始终颤抖着身体，不让自己掉泪。
　　她转向那个女孩，对她说，留下来，不是每个人都可以被需要的。

　　7．
　　奴走的当晚。衍拼命想把向日灌醉。然后再灌倒她自己。
　　衍是南方的血统。却在成年以后滞留在北方。她感觉自己的本性适合于此。包括吃肉行酒，尽是北方的豪迈。
　　你为什么不跟她走。向日问。啤酒的空杯已经堆成了七个。
　　她的家乡对我是遥不可及的地方。我跨越不了，就像她只能在这里，无法跨越那条边境。另外，我不想使她厌烦。她是独居动物，是吗，向日。
　　向日没有说话，神情黯淡。
　　你的女人呢。衍突然想起了什么。
　　奴把她赶走了。因为那一吻，她要求我给她解释，我没有。
　　这是奴的破坏力。她是具有盲目杀伤力的动物。向日重复白天的话。
　　向日，万一奴是真的爱你……衍没有说下去。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没法看清眼前的局面。
　　她不明白什么是爱。
　　衍惊诧，向日的结论与奴自己所做的结论相同。
　　你们太相似，仿佛可以洞穿彼此。她自言自语。
　　向日那晚再也没有说话。他隐约感觉胸口的肉在渐渐松散，似要离他而去。奔向另外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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