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拾遗

　　有的故事我知道，有的故事我不知道。

　　程染坐在我家的窗台上，看着远处连成一片的红瓦屋顶，初秋的太阳从那里落下去，余辉一抹浅红，慢慢晕开。她低头看着楼下仰头看着她的我，伸手把花架上的茉莉推了下来。花钵子在我脚边炸得一声响，裂开来，把白色的小花压扁，花汁应该沁出了香甜的气味。妈妈从后面揽住我，把我带着往后退了一步。程姨从车里下来，对着程染大喊：“小染别闹了！以后又不是不回来了……”后面装满家具的卡车响起一连串刺耳的鸣笛，把她的声音都盖过了。程染看着远处的笼在浅红里的厂门口，低低地叹气。

　　同一个城市里某个我不知道的地方，陆然爬上了一棵桂树，摘下一片叶子含在嘴里，然后倒挂在树杈上。她闭上眼睛，感到快要落山的太阳带来了无限光明，于是她抿起嘴角笑了笑，决定忘掉刚才和祖母大人的那一点不愉快。毕竟，生活还是充满希望。这时，一声女孩子的断喝毫不留情地打断了她的思绪，她睁开眼，看见一个身材娇小的毛丫头从她爸爸的摩托车上跳下来，冲着自己指手画脚，大喊大叫。她心想，小小的一个东西，哪来那么大的嗓门？伸手捂住自己的耳朵，没有捂住嘴角的笑。

　　另一个遥远的城市里有清江悠悠地流过，秦婉扬一手压住头上被风吹得要飞走的草帽，一手提起浸在河水里的裙摆，河滩上滑溜溜的鹅暖石硌得她脚板生疼，小银鱼在脚边穿梭不断，痒得她笑出声来。瘦高而白净的少年站在河岸上，阳光斜斜地照在他们身上，少年眯起眼睛，冲着秦婉扬喊着小心摔倒。岸边矮矮胖胖的女孩子从远处跑过来，秦婉扬回头笑着对她挥手，脚下一滑，哇哇叫着向后倒去……

　　穆枟呆立在自家门口，听着屋子里瓷碗一摞一摞摔在地上的声响，轻轻地擦了擦眼角，背靠着防盗门缓缓滑下去。她伸长手臂环抱住自己，用力把额头抵在膝盖上，觉得有什么东西堵在了胸口。妈妈的哭声从门里溢出来，把她的心都打湿了。楼上的哥哥放学回家，从她身边擦过，回头看了她一眼，终于还是转身走掉了。穆枟忽然就平静下来，她站起身，向楼下跑去。她的背后，父母的争执依然在继续，奶白色的瓷片以碎裂的身躯躺倒在地板上，似乎是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鞭炮猛然间炸响，林莫可呆愣在原地，丝毫没有意识到手上的伤口已经开始流血。表哥吓了一跳，拉住她的手，狠狠按进了一边的河水里，口中不住安慰她：“没事，没事，回去别告诉我妈。”许多年以后那道伤痕都没有消退，她记得起表哥硬把鞭炮塞在自己手里的那一瞬间。还有流动的河水，从她指尖淌过，她想抓，却没有抓住，就好像这么多年她想抓住的人，终于还是都离开了她。

　　茫茫的稻田在夕阳中展现出一种即将成熟的美态，老人放下农具，把沾了凉水的毛巾搭在温尔雅的脸上。她猛地醒过来，翻身坐在田埂上，睡眼朦胧。刚才她梦见了许多事情，但醒来就不记得了，她张嘴说话，声音有些沙，“阿婆，我阿爸啥时候回来？”老人耳朵早已经不顶用了，只是笑笑地伸手摸她的头，用毛巾擦她的脸。家里的老母牛温顺地从田垄那一头走过来，有翠鸟停在它背上，然后振动翅膀飞走了。

　　那只翠鸟鸣叫着略过天际，我们呼吸着一样明净的空气，在同一片天空下自由而放肆地生长。当程染终于被塞进车里，发动机哼哧作响，风景越来越快地后退着。我那时忽然意识到，有新的故事，要开始了，有新的人，将嘻嘻然步入我的生命。终有一日，我们并肩而立，回忆过去的时光，都会相视而笑。

　　那一年，我们十二岁，在各自的地方哭哭笑笑，一点也不知道有什么故事将要粉墨登场。

　　我们各自都还有三年的时光，那之后，连时光我们都要共同分享。

　　我把脸贴在窗户上，透过玻璃看外面的夕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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