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月如钩

　　文皇帝的仁寿年号随着缓缓汇入洛、糓水的雪水远去，洛阳城中的树木又冒出了嫩黄浅绿的叶芽，大业元年的春天就到来了。与春色和渐具规模空前宏大的西苑相比，那颓败的洛阳城实在是有损天朝威严，就是圣人，也不能终日在西苑的殿堂内听政。
　　于是这一年寒食清明方过不久，奉命规画的新东京图便铺在了成务殿的御案上。
　　将作大匠宇文恺在东京图的图样上面细心地标注了宫城、皇城、外郭城的长宽，外郭城内划分出居民所住的一百一十三里，和东南、西南、东北三市，皇城中有殿、台、堂、院数十处和中书省、门下省、宏文馆、史馆等廨署，又置了社、庙及省、寺、监、府、卫、坊、局等百司，宫城内自然是圣人皇后及妃嫔公主所居的宫室殿堂。外郭城外又有屯粮的仓城。仅仅一张图纸，也足以让人目眩神迷地去拟想日后的美奂美仑。
　　尚书令杨素和纳言杨达拟定了一份表章，将城门、里坊、殿堂、楼阁、市井等，都取了吉庆富丽的名字，供圣人遴选。
　　“朕月余前下诏河南诸州县开通济渠，疏通山阳渎为邗沟，到今日进展如何？”圣人一直掩不住欣喜之情，稍许平静一点之后他再度欣赏了一遍东京蓝图，看到东京西面西苑的糓洛水时停下来，向新晋的尚书令杨素问起另一件事情。
　　“各州县官吏奉诏后都尽力办差。河南发起百万余众，个个用命。臣正要上奏陛下，昨日有飞书来，邗沟已经疏通，再有约莫五六月时间，通济渠就能开通了。”杨素回答，顿一顿又奏：“陛下开通济渠，令南北贯通，是为国计民生的大事，商道粮道从此可畅通无阻。天下之民都因此感戴皇恩。河南诸州县官吏，频上表章奏请陛下南巡，使偏僻之所能睹龙颜，亲聆圣谕。又奏请建造龙舟，为圣人南巡座驾。”说着他从袍袖中取出几份表章，交由内侍呈递上去。
　　圣人接过那些表章草草浏览一遍，脸上浮出得意的神色。“朕岂敢贪功，文皇帝开皇年间就令人开山阳渎，是文皇帝远见卓识，朕不过是承继文皇帝遗志而已。”他沉吟着把表章放到一边，“南巡……朕是唯恐扰民，又怕劳民伤财啊。”
　　杨素杨达宇文恺连同陪坐的李渊都是多年为官，这时全都离座跪伏，赞颂圣人圣明仁慈，但话一转，又劝圣人南巡，勿失天下之望。
　　圣人只得应允，即着黄门侍郎王弘、上仪同于士澄往江南，建造龙舟凤甗，以备南巡。
　　诏令下完，圣人示意内侍将案上的图纸卷起，换了一种满是怀念的口吻向杨素道：“昔日朕为扬州行军总管，统兵下江南，攻克陈国。江南美景，确实美不胜收，只是当日无暇赏玩啊。”

　　上起四重水殿的龙舟缓缓起航离岸，金色的巨大船身带动通济渠的水向前涌动，在舟身后拖曳出一片长又宽阔的波纹。这已经是八月下旬的一天，秋高气爽，岸边植着的树在风中飘落红黄色的枯叶。
　　杨喆嘴里叼着樱桃饯趴在龙舟水殿最高一层的窗口，望着后头连片飘扬的龙旂和一眼看不到头的船队，忽然间有模有样地叹了一声，旁边一样咬着糕饼的李家兄妹和罗成都惊讶地朝她看过去，由三娘问：“公主怎么了？是不是身上哪里不舒服？”
　　“母后已经两日没有来龙舟了。父皇也不大高兴。”杨喆托着腮，“我想去凤甗那里陪母后解闷，又舍不得父皇……啊，真是麻烦！”另外三人不敢接口，没人同着一起抱怨，她气得转身从碟子里抓起一把干果，朝趴在一旁的猧子扔去，砸得那只小犬汪汪乱叫着逃开。
　　“没意思！喂，你，去独孤府的船上问问，我表姊还晕不晕船了？叫她来陪我玩儿！”她再冲着侍立在侧的内侍们叫。内侍答应了一声，转身下楼去了。
　　那只小犬悄悄地绕了回来，罗成把它抱到腿上捋毛，三娘也伸手过去摸了两把。圣人和皇后的纷争起因是什么，不但他们，就连龙舟凤甗上的宫人都一清二楚，不过是圣人那晚将宣华夫人从漾彩舟上诏来侍寝而已。宣华夫人的身份，大家也是心知肚明，只有杨喆还被蒙在鼓里，她纳闷是应该的。没人敢将这里头的那桩公案告诉她。
　　“哦，对了，”静了一回，三娘算是这里面最年长的，她想自己总该说点什么，就没话找话地笑问：“听说江都道观中有百花神下降，降下仙葩一树，还说是要献给圣人？”
　　“嗯，他们是这么说，听说那花漂亮极了，叫……叫什么……琼花。”杨喆双手当胸一合，她毕竟年纪还小，被三娘一带，就忘记了刚才的抱怨，幻想起琼花的美色来。
　　脸色还略显苍白的清源郡主走来这里时，杨喆已经说完了琼花，正在眉飞色舞地描述着完工后的西苑模样，同三娘说着圣人赐给她的积翠宫那时会是何等的富丽堂皇。李世民不耐烦听她们嚼这个，坐得老远，庄重地翻着卷前朝宋人刘义庆编著的《世说新语》。罗成却很好奇地问东问西，让杨喆更加得意健谈。三娘转眼看见她，起身让座。杨喆叽叽呱呱地问她身体怎样，清源郡主笑着说“没什么了”，也加进他们谈笑。
　　没过多久，身着家居常服的圣人就拾阶而上，同样着常服的皇后稍落后一步，夫妻二人似乎已经和好，决意将宣华夫人之事抛入滔滔渠水中。诸人行礼后，圣人抱着杨喆，皇后则搂着清源郡主，和几名孩童仿佛平民在家中一样，随意说笑，又把西苑和江都琼花说了一遍，成人的形容究竟不是几岁孩童可比，就连起初摆出不齿态度的李世民，都被吸引过去，恨不得早日到江都去一睹那稀世奇花的风采。

　　那树琼花果然神异，半月有余竟然还在枝头盛放，毫无残败之像，就连一些原本不相信这花有什么神异处的官员们都不得不啧啧称奇。
　　李建成和杨拓也杂在众人之间望着那植在雕夔龙白玉缸的花树。“实在漂亮，我真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花。”李建成赞了一声，“不愧是百花神赐下的阆苑仙葩，非凡花俗卉可比啊，贤弟你说是不是？”他和杨拓那日就在西苑中抽草为香义结金兰，他比杨拓年长一岁。从此两人只要不在陛见场合，就兄弟相称。
　　“兄长要不要也去赋诗一首助圣人兴？”杨拓对琼花不是很感兴趣，他方才在想着自己的事情，听见李建成对自己说话时才醒过神来。这时太子左庶子卢昌衡正在吟诗赞颂琼花并圣天子盛德，他于是以此打趣李建成。
　　李建成摆摆手，小声笑道：“愚兄从小就不喜欢诗赋，为这事还同家大人争吵过，贤弟就不用取笑我了。”过了一会他又笑：“其实不但琼花风华绝代，就是那莳花的女冠子，也不是寻常的脂粉裙钗可比。”果然还是世家公子，在这种场合下，居然还没忘了看人比花娇。杨拓微讶，随即摇头一笑，依他的话向莳花人看去。
　　那名由百花神指定莳花的女冠子约莫十六七岁，清水脸孔未施粉黛，眉目十分清秀洁净，在这片喧嚣中静静站着一语不发，淡淡地只看着琼花，圣人和皇后问话她就回答，声音是江南女子所有的娇软，简单作答后又默不作声。清冷气质与她道号中的“素”字倒是十分契合。
　　“兄长看上她了？”杨拓收回目光笑着问。此刻那名女冠子正用手中白麈尾隔开杨喆伸向琼花意欲摘下把玩的小手，声音不大却很坚决地劝阻：“公主殿下，琼花为神人所赐，若有撷摘，会引得神人降怒的！”神人无人不畏，杨喆只好讪讪收手，眨着眼望比自己还要高的树顶那朵硕大的玉白色花。
　　“岂敢岂敢。”李建成连连摆手。忽然听见圣人笑声：“宇文卿家意见虽妙，只是这琼花是百花神赐予江都地面的，若要移去东京，第一恐怕花神会见怪，第二也怕东京城内找不到莳花之人。”原来刚才许国公宇文述奏请圣人将琼花移至西苑装点显仁宫。圣人这句话一出，殿内渐静，诸臣的目光都集中到那株琼花和琼花旁的莳花女冠身上。
　　女冠子打了个稽首，顺下眼去缓缓道：“当日花神降临敝观，言道此花当献于当今那天下陛前。琼花自然该随陛下归于东京，遂花神心愿。贫道既奉花神命为莳花人，也理应天子驾前趋奉。”
　　杨喆先笑：“那好啊，道人姊姊，你到了西苑，多种几盆琼花出来，每个宫殿里都放上一盆，又香又漂亮！”女冠子瞧了她一眼，微微一笑并不说话。圣人则欢愉地呵呵大笑，皇后立在花树边，白纨扇掩着半面赏花，面上却掠过一抹不悦神色。
　　“今日赏琼花，朕心里实在痛快，众卿家所作，篇章华丽文采斐然，引得朕也有了诗兴。”圣人从宫婢捧着的托盘上取过了一杯西域葡萄酒，饮了一口曼声吟道：“扬州旧处可淹留,台榭高明复好游……”
　　殿门外一名内侍一脸焦急匆匆而来，走到门口看见里面情景踌躇起来，殿中地位稍高的内侍走过去询问，两名宦者交头接耳一阵，第二名脸上也露出吃惊的表情。瞧了几眼琼花，觉得也没有多大意思的罗成抽身退出人群，绕着殿乱走，查看着那些和大兴宫城、西苑内诸宫殿依稀相似的陈设，看见他们低声交谈，好奇地走了过去，内侍眼角余光瞄见他过来，立刻就住了口分开。
　　“你们刚刚在说什么？”罗成不悦地看他们。
　　“奴婢们并没说什么。”内侍赶紧陪笑。
　　“我明明看见你们两个凑在一起嘀咕。”罗成皱着小眉头从一个看到另一个，从另一边绕过来的李世民也到了：“喂，罗成，这些阉人干了什么事情？”
　　那两名内侍尴尬地互相看着，却被皇后身边的尚宫瞧见了动静，圣人就也知道了。这两人只能到前面跪下。
　　“禀陛下，有快马从幽州赶来……”

　　正在江都城酒肆中和一名三十来岁灰袍男子拼酒的苏烈喝得正畅快，忽然被人抓住肩膀一把提起，他定定神，才看见来人是杨拓。
　　“怎么了？”苏烈晃了晃有点晕沉的头，杨拓脸上气色不佳，就算是在洛阳对自己怒而挥拳时也不见这种阴郁的面色。
　　“回幽州。”杨拓简洁地回答，扯着他就向酒肆外走，苏烈挣扎了一下没能挣开，急叫：“喂喂，怎么回事！怎么回幽州了，不是才到这里吗？”
　　杨拓把他拖出酒肆，才停下来松开手，苏烈踉跄了一下险些摔倒。这时他才看见酒肆门口的大街上已经被幽州北平王的仪仗清道，世子扈从人人素服，座下一色黑马的辔头上也扎着白花，他自己的座骑也一样装扮地处在其中，唯一一匹赤红骏马上的北平王世子穿着一身白麻孝服，额上勒着白麻孝带，脸上纵横都是泪痕，两眼红肿得像熟桃一样，还在淌泪。杨拓身上，当然也是缟素之服了。
　　“王妃月前薨了，圣人特旨燕山公回去奔丧。”杨拓盯着一脸懵懂地转过来的苏烈，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随即将一件丧服向他身上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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