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成凰：她从泥泞中走来》

　　“除名”两个字，像两把重锤，狠狠砸在王兰芬心口。她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身体晃了晃，差点摔倒。

　　在宗族观念依旧浓厚的村子里，被家族除名，意味着彻底失去庇护，失去根基，沦为谁都可以踩一脚的孤魂野鬼。那是比死更可怕的羞辱和绝境。

　　“不……不能除名……他二叔，求你了……”王兰芬腿一软，竟直接跪了下去，抱住张四海的腿，哭得撕心裂肺，“我们想办法……我们一定想办法……求你别……”

　　张四海冷着脸，不为所动。另外两个老者也摇头叹息，一副“怒其不争，哀其不幸”的模样。

　　张一草看着跪地哀求的母亲，看着二叔冷酷的脸，看着那口沉默的棺材……巨大的荒谬感和无力感几乎将她吞噬。

　　钱，彩礼，家族脸面，逼嫁……所有这些，都比躺在棺材里的那个人更重要，都比她作为一个“人”的意愿和未来更重要。

　　她的目光缓缓移向堂屋。门帘低垂。张光祖含糊的呻吟声又隐约传来。

　　心，一点点沉下去，沉进冰冷刺骨的深渊。

　　王兰芬哭求无果，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转过头，看向张一草。

　　那眼神里的哀求、绝望、恐惧，还有被逼到绝境后衍生出的、一种近乎疯狂的狠意，让张一草心头骤然一凉。

　　“一草……”王兰芬跪行两步，抓住张一草的孝衣下摆，仰着脸，泪水冲刷着脸上的污迹，

　　“妈求你了……你就当可怜可怜你妈，可怜可怜你弟弟……嫁了吧！啊？刘大壮……刘大壮他肯出那么多钱，以后……以后也会对你好……妈给你磕头了！”

　　说着，她竟真的松开手，就要对着张一草磕头。

　　“妈！”张一草惊骇地后退一步，想要拉起她，王兰芬却死死抓住她的裤脚，不肯起来，只是一个劲地哭求、磕头，额头上很快沾满了尘土。

　　“你看看你妈！”张四海厉声道，“你非要逼死她吗？！张一草，你的心是石头做的？！”

　　那两个老者也纷纷开口：

　　“一草，孝顺孝顺，顺着才是孝啊！”

　　“你爸在天上看着呢！你就忍心让他走得不安宁，让你妈你弟无依无靠？”

　　指责、逼迫、道德绑架，如同无形的绳索，从四面八方缠绕上来，越收越紧，勒得张一草几乎窒息。

　　她看着跪在地上、状若疯癫的母亲，看着二叔等人冰冷而不耐的脸，听着弟弟屋里传来的无助声响……

　　整个世界都在旋转，压缩，变成了一口巨大的、令人绝望的棺材，将她死死困在中央。

　　她的嘴唇颤抖着，血色一点点褪尽。那五千块钱，在八万八面前，微不足道。她的抗拒，在“家族脸面”和“母亲弟弟的生路”面前，自私而可笑。

　　难道……真的只有那一条路吗？

　　嫁给那个四十多岁、邋遢油腻的老光棍，用自己后半生的自由和尊严，去换一笔彩礼，去填这个无底洞？

　　冰冷的绝望，像潮水般漫过顶。

　　就在这时——

　　“请问，这里是张三章家吗？”

　　一道清朗的男声，带着些微不确定，在院门口响起。

　　这声音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院子里压抑的哭求与斥责，让所有人都是一愣。

　　众人循声望去。

　　只见院门口站着一个年轻男人。约莫二十七八岁年纪，个子很高，穿着一件半旧的黑色羽绒服，拉链敞开着，露出里面浅灰色的毛衣。下身是深色牛仔裤，沾着些许尘土的运动鞋。

　　他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旧帆布背包，手里还拿着一个硬壳笔记本和一支笔。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脸。

　　皮肤不算很白，是健康的麦色，眉毛黑而整齐，眼睛很亮，眼神清澈温和，带着一种书卷气，却又不会让人觉得文弱。鼻梁挺直，嘴唇抿着，此刻因为眼前的景象而微微露出些许惊讶和探究。

　　他的气质与这破败的农家小院、与院子里剑拔弩张的气氛格格不入。像是一缕清爽的风，意外地闯入了这个沉闷污浊的角落。

　　张四海皱了皱眉，打量着这个不速之客：“你是？”

　　年轻男人快步走进院子，目光迅速扫过灵棚、棺材、跪在地上的王兰芬、僵立的张一草，以及张四海等人，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肃穆和歉意。

　　“各位老乡，打扰了。我是镇上刚来的扶贫干部，姓李，李风杨。”他声音清晰，语气诚恳，“听说张大叔家出了事，特意过来看看，了解一下情况。节哀顺变。”

　　扶贫干部？李风杨？

　　张一草空洞的眼神，因为这个突如其来的身份和名字，微微动了一下。她看向那个年轻男人。李风杨也正好看向她，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相接。他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随即移开，重新看向张四海。

　　张四海脸上的厉色收敛了些，但依旧带着戒备和疏离：“哦，李干部。有心了。不过我们家正在商量丧事，不太方便……”

　　“理解，理解。”李风杨点点头，并没有离开的意思，反而走近几步，看向跪坐在地上的王兰芬，温声道，“这位就是张大婶吧？快请起来，地上凉。有什么事，咱们慢慢说。”

　　他的态度自然而诚恳，带着一种让人难以拒绝的温和力量。

　　王兰芬愣愣地看着他，竟忘了哭求，在张一草趁机用力搀扶下，有些茫然地站了起来，依旧抽噎着。

　　李风杨又看向张四海：“这位大叔是？”

　　“我是他二叔，张四海。”张四海语气稍缓，但还是硬邦邦的，“李干部，你也看到了，家里正为难。老大走得突然，丧事要钱，往后日子也要钱，这一草丫头她……”

　　他瞥了张一草一眼，没把“不肯嫁人”说全，但意思很明显。

　　李风杨的目光再次掠过张一草苍白的脸和身上的孝衣，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蹙。他翻开手里的笔记本，快速记录了几笔，然后抬头，神情认真：

　　“张二叔，张大婶，还有这位……张姐，”他看向张一草，顿了一下，“家里的困难，我大致了解了。丧事迫在眉睫，后续生计也是问题。请放心，国家有政策，对困难家庭有帮扶。丧葬方面，如果符合条件，可以申请一定的补助。至于后续的生活和医疗问题，我们扶贫工作队会入户评估，根据实际情况，制定帮扶措施，比如低保、大病救助、产业扶持等等。绝不会让任何一个家庭因灾因病活不下去。”

　　他的语速平稳，条理清晰，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笃定。

　　那些“补助”、“低保”、“大病救助”、“产业扶持”的词汇，对张四海、王兰芬他们来说，有些陌生，却又隐隐透着一丝希望。

　　张四海将信将疑：“李干部，你说这些……能顶用？远水解不了近渴啊，后天的丧事……”

　　“张大婶家情况特殊，没有了劳动力，还有一个病人，丧事的急难，我们可以帮忙协调。”

　　李风杨语气沉稳，“我马上回镇上，向领导汇报情况，争取特事特办，看能否先预支一部分特困救助资金，或者联系一下殡葬服务，看看有没有减免政策。总之，办法总比困难多。”

　　他看了一眼那口棺材，又看了看满脸泪痕、眼神茫然的王兰芬，以及始终沉默、脊背却挺得笔直的张一草，语气更加温和坚定：“逼婚换彩礼，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也违背婚姻自由的原则。请相信政府，相信政策，我们一起想办法，渡过这个难关。”

　　院子里一片寂静。只有风穿过灵棚塑料布的哗啦声。

　　张四海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但看着李风杨坦然清澈的目光，以及他话语里那份不容置疑的“政府”和“政策”的力度，终究把更难听的话咽了回去，只是重重哼了一声。

　　王兰芬则是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眼巴巴地望着李风杨，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张一草垂在身侧的手，指尖微微颤抖。她看着这个突然出现的年轻扶贫干部，看着他真诚而有力的眼神，听着那些她以前只在电视新闻里听过的词汇……死寂冰冷的心湖，似乎被投入了一颗小小的石子，漾开一圈极微弱的涟漪。

　　是……真的吗？真的会有别的办法？不用……嫁人？

　　李风杨又询问了一些基本情况，比如张三章的具体事故、张光祖的病情、家里的土地和收入状况等，认真记在本子上。

　　然后，他合上笔记本，对张四海和王兰芬说：“情况我了解了。我这就回镇上汇报。丧事这边，你们先按计划准备着，费用问题，等我消息。”

　　他又看向张一草，点了点头，“张姐，照顾好自己的身体。有困难，随时可以到镇上扶贫办找我，或者去找村委会。”

　　说完，他再次道了声“节哀”，便转身，大步离开了院子。背影挺拔，步伐很快，似乎真的急着去落实他承诺的那些“办法”。

　　院子里的气氛，因为李风杨的到来和离开，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那股咄咄逼人、令人窒息的压力，似乎被戳开了一个小口子，泄去了些许。

　　张四海脸色阴晴不定，吧嗒吧嗒抽着旱烟，没再提“除名”和逼嫁的话。另外两个老者也互相看了看，低声说了几句“既然干部都这么说了……”，摇摇头，也背着手走了。

　　王兰芬瘫坐在灶房门口的小板凳上，眼神发直，不知道在想什么。

　　张一草缓缓走到灵棚前，重新跪下。她拿起一张黄表纸，在长明灯上点燃。火光跃起，比之前似乎明亮了一些。

　　她看着那跳跃的火焰，眼前却浮现出李风杨那双清澈温和、充满力量的眼睛。

　　扶贫干部……政策……希望……

　　真的……会有希望吗？

　　她不知道。

　　但至少，那令人作呕的、被当做货物估价和逼迫的绝路前方，似乎出现了一条极其微弱、极其渺茫的……别的路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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