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惯还是爱情

作者:大知闲闲z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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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江晚的声音不大,平和清晰,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不是巨浪,而是骤然凝固的空气。

      沈恪脸上那种混合着怒意、仓惶和某种不容置疑的质问的神情,在这句话里寸寸冻结,裂开,最终化为一片茫然的空白。他撑在门框上的手指蜷缩了一下,骨节泛白。那双亮得骇人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江晚,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她——看清她身上那件陌生的浅紫色旗袍,看清她眼底那片沉静无波的、不再为他掀起任何涟漪的湖面。

      “协议……到期了?”他喃喃重复,语调有些怪,像是没听懂,又像是被这简单的几个字烫了一下。

      “是的,上周。”江晚依旧平静地陈述,甚至微微侧身,向店内有些不安的顾客李阿姨投去一个安抚的眼神,“李阿姨,抱歉让您久等,我们马上继续。”

      她这份全然置身事外的、甚至带着点礼貌性歉意的从容,像一把冰冷的锉刀,细细研磨着沈恪紧绷的神经。他猛地收回撑着门框的手,站直了身体,胸口那股无处发泄的、灼烧般的郁气横冲直撞。他想说,协议到期了,所以呢?所以就能一声不响地搬走?所以就能彻底抹掉这四年存在过的所有痕迹?所以他那些突如其来的、翻天覆地的不适应,就都成了活该?

      可这些话堵在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因为江晚的神情太坦然了,坦然得让他那些翻腾的情绪显得无理取闹,甚至……可笑。

      “沈先生如果没别的事,”江晚见他只是僵立着,脸色变幻不定,便客套而疏离地开口,“我正在工作,不方便招待。”

      “沈先生”。她叫他沈先生。

      沈恪的心脏像是被这个称呼狠狠拧了一把,尖锐的酸涩瞬间蔓延开来,比刚才的愤怒更让他难以招架。他看着江晚转过身,拿起软尺,重新走向那位老顾客,轻声细语地解释着腰身修改的细节,侧脸柔和,专注,仿佛刚才门口那场小小的风波,只是无关紧要的插曲,拂过便散,留不下任何痕迹。

      铜铃还因他刚才粗暴的推门而微微晃动,发出细碎的余音。店堂里浮动着旧木料、丝缎和淡淡熏香的味道,这味道曾经偶尔会沾染在他的外套上,如今却只属于这里,属于江晚,与他再无关联。

      沈恪站在原地,看着江晚微微弯下腰,指尖捏着软尺,在李阿姨身侧比划。午后斜阳透过木格窗,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浅紫色的衣料泛着柔润的光泽。她耳后那支简单的木簪,簪头是一朵小小的、雕刻拙朴的栀子花。

      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大概是他刚和她签下那份荒唐协议不久,有一次他宿醉醒来,头痛欲裂,客厅里弥漫着他熟悉的、让人安心的食物香气。他走到厨房门口,看见江晚背对着他,正在熬粥。晨光熹微,勾勒出她纤细的背影,她穿着一件月白色的棉布旗袍,头发用一根最普通的乌木簪子绾着,那簪子似乎也是这样拙朴的样式。那一刻,他心里莫名地动了一下,不是心动,而是一种奇异的熨帖,觉得这幅画面很顺眼,很……适合。

      适合什么?他当时没细想,或许也懒得细想。只觉得有这样一个妥帖的人在身边,处理那些琐碎烦人的事,很不错。

      原来那种“适合”,早已在不知不觉间,渗透了四年光阴的每一道缝隙。而他却直到这“适合”被猛然抽离,留下空洞回响和处处不便时,才迟钝地察觉到它的存在,以及……它离去后的兵荒马乱。

      李阿姨试完衣服,满意地付了钱,又好奇地瞥了一眼门口雕塑般伫立的英俊年轻人,才和女儿小声议论着离开。店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铜铃最后一声余韵消散在空气里。

      江晚收起软尺,将改好的旗袍用防尘袋细心套好,挂回架子上。全程没有再看沈恪一眼,仿佛他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摆设。

      沈恪终于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腿,往前走了两步,却不再是刚才那种汹汹的气势。他的声音干涩,带着连自己都没察觉的一丝示弱:“你……搬走了?”

      “嗯。”江晚背对着他,整理着衣架上的成衣。

      “东西都拿走了?”

      “我的东西不多,都拿走了。你的东西,我都整理好放在客卧的床上了,钥匙放在玄关柜子上。”她回答得条理清晰,公事公办。

      沈恪想起今天下午,他开完一个冗长烦闷的会议,胃里隐隐作痛,习惯性地拿起手机想发信息让她煮点暖胃的东西,指尖悬在屏幕上,却忽然意识到,那个号码,或许已经不会再为他提供这种“服务”了。他烦躁地丢开手机,鬼使神差地开车回了公寓。

      公寓里冰冷、整洁,却空旷得让人心慌。没有温着的醒酒汤,没有整理好的明日衣物,没有她身上那种淡淡的、安神的薰衣草香气。他推开客卧的门,床铺整理得一丝不苟,属于她的所有痕迹都消失了,只有几件他的衣物,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枕头边,仿佛一种沉默的、彻底的告别。玄关柜子上,躺着那把孤零零的公寓钥匙。

      那一刻,莫名的恐慌攫住了他,比宿醉后的头痛更剧烈。他抓起车钥匙冲出门,脑子乱糟糟的,只有一个念头:找到她,问清楚。

      可现在,他找到了,却发现自己连质问的立场都没有。

      “为什么……”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低哑,“不跟我说一声?”

      江晚终于转过身,面对他。她的眼神很平静,甚至带着一点点极淡的、或许可以称之为“疑惑”的情绪。“协议上写得很清楚,到期自动解除,无需另行通知。我以为,我们之间一直遵守这个规则。”

      规则。是的,规则。四年里,他们严格恪守着那份协议划定的界限,互不干涉,银货两讫。他享受着她的“贴心”服务,规避了无数麻烦,也曾暗自得意于这桩“划算的交易”。他从未越界,她也始终安守本分。

      是他自己,不知不觉间,把规则之内的便利,当成了理所当然的拥有。又或者,是某种更深层的、他不愿承认的依赖,早已悄然滋长,盘根错节,直到连根拔起时,才觉痛彻心扉。

      “只是这样?”沈恪上前一步,距离拉近,能看清她眼中自己的倒影,狼狈又急切,“四年,江晚,整整四年!你就没有一点……”

      他想问,你就没有一点不舍?没有一点别的想法?可对着她清凌凌的目光,这话竟问不出口。他有什么资格问?协议是他提的,界限是他划的,他从未给过任何超出协议范围的暗示或承诺,甚至,在朋友那些半真半假的调侃里,他也只是用“姐姐贴心”这样轻佻的话带过,将她置于一个模糊而便利的位置。

      江晚静静地看了他几秒,忽然很轻地弯了一下唇角,那笑意未达眼底,更像是一种淡淡的了然和疲倦。“沈恪,”她叫他的名字,不再疏离地称“沈先生”,却也没有了往日那种平和包容的温度,“这四年,我收了报酬,尽了义务。现在合约结束,我们两清了。这样很好,不是吗?”

      很好。

      这两个字像冰锥,刺得他一个激灵。不,一点也不好。没有她在的公寓冰冷得像样板间,没有她提醒的行程容易出错,没有她熬的汤,他的胃总在抗议,甚至……连呼吸都觉得哪里不对劲。

      可他张了张嘴,却发现所有汹涌的情绪,在她这番冷静理智的“清算”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甚至……荒唐可笑。他该说什么?说他习惯了她的照顾,离不开她了?说他喜欢……不,他还不确定那是不是喜欢,只是一种强烈的、令人烦躁的缺失感。

      最终,他只艰涩地吐出三个字:“……对不起。”

      为刚才的失态,也为……或许是为这四年里,他所有的理所当然和不知不觉的轻慢。

      江晚似乎有些意外,抬眼看了看他,随即摇了摇头:“没必要。你并没有违反协议。”她顿了顿,语气缓和了些,却依然是那种保持距离的客气,“如果没其他事,我要关门了。还有些账目要整理。”

      逐客令下得委婉,但不容置疑。

      沈恪看着她又转过去,开始整理工作台上的剪刀尺子,背影单薄却挺直,带着一股柔韧的、不容侵扰的力量。他知道,再多说也无益了。此刻任何纠缠,只会让她更看轻自己。

      他最后深深地看了那抹浅紫色的背影一眼,喉结上下滚动,终究什么也没再说,转过身,拉开了店门。

      铜铃再次响起,这次轻缓了许多。

      门在他身后关上,隔绝了店内温暖的灯光和那道身影。晚风拂面,带着初夏夜晚的微凉,吹散了他身上从会议室带出来的燥郁,却吹不散心头那团沉甸甸的、又空落落的乱麻。

      他站在老街昏暗的光线下,回头望去,“锦时”的招牌在夜色中散发着温润静谧的光。那扇木门紧闭着,仿佛从未为他打开过。

      ---

      接下来的日子,对沈恪而言,是一种缓慢的、无处不在的凌迟。

      生活像是被抽掉了一根至关重要的承重梁,看似依旧矗立,内里却处处透着摇摇欲坠的别扭和不适。

      早晨醒来,没有温在灶上的粥和小菜,他要么对付着吃几片干面包,要么干脆空腹去公司,不到中午胃就开始隐隐作痛。衣柜里的衬衫西裤不再总是笔挺妥帖,送洗回来总有些细节不合心意,助理准备的衣物搭配也常常不是他习惯的风格。日程安排偶尔会出现疏漏,虽然无伤大雅,却让他莫名烦躁。应酬喝多了酒,回到家只有一室冷清和头痛,再没有人会无声地递上一杯温度刚好的蜂蜜水。

      他甚至开始频繁地“路过”那条老街。坐在车里,远远看着“锦时”的店门。有时看到江晚在店内低头做活,侧影安静;有时看到她送客人出门,脸上带着浅淡却真实的笑容;有时看到林薇拎着东西进去,店里传出隐约的说笑声。那片小小的天地,自成一个温暖从容的世界,与他格格不入,又莫名地牵引着他的视线。

      他试图像以前那样,找些别的消遣,和朋友聚会,打打球,或者接受一些明显的示好。可灯红酒绿间,推杯换盏时,甚至面对一张张漂亮鲜活的面孔,他都觉得索然无味,心不在焉。林子涵都看出不对劲,打趣他:“恪哥,最近怎么蔫了?魂儿被江晚姐带走啦?”

      他当时嗤之以鼻,笑骂着让林子涵滚蛋。可夜深人静时,那句话却在耳边反复回响。

      魂儿被带走了吗?他不知道。他只知道,那种无处不在的缺失感,并非来源于生活上的不便——那些只要花钱,总能找到人解决。而是来源于……江晚这个人本身。来源于她安静存在时的氛围,她细致入微的关切(哪怕只是协议内的),她身上那种能让他莫名安定下来的气息。甚至来源于,她此刻彻底退出他的生活后,所留下的那片巨大空白里,回荡着的、他从未仔细聆听过的回音。

      他第一次开始真正回想这四年的点滴。回想她每次熬醒酒汤时微蹙的眉,回想她熨烫衬衫时专注的侧脸,回想她记得他对芒果过敏、对某种合成香料敏感,回想她在每次需要扮演“女友”的场合,虽然疏离却总能妥帖应对,替他挡掉不少麻烦……这些片段原本模糊地混杂在日复一日的习惯里,如今却清晰起来,每一帧都透着一种他从前忽略了的、沉默的付出。

      那不是“贴心”两个字可以简单概括的。那里面有一种或许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软的韧性,和一种将他真正纳入生活细节去关照的习惯。

      而他,回报了什么?轻佻的“姐姐贴心”,理所当然的享受,或许还有不经意间流露的、将她定位在“合约工具”的漠然。

      沈恪生平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深刻的怀疑和懊恼。这种情绪对他而言陌生又难受,像一根细刺扎在心底,不剧烈,却时时存在,提醒着他的愚蠢和后知后觉。

      他忍不住又去了几次“锦时”,有时买点无关紧要的东西,有时只是隔着玻璃窗看一眼。江晚对他的态度始终客气而疏离,如同对待一个不太熟悉的普通顾客。他试图找话题,问起她的生意,她的旗袍,她只是简短回答,并不多言。那份将他彻底隔绝在外的平静,比任何冷言冷语都更让他无力。

      转折发生在一个暴雨倾盆的深夜。

      沈恪参加完一个不得不去的酒局,心情郁结,又喝了不少酒。司机将他送到公寓楼下时,雨正瓢泼,天地间一片混沌。他拒绝了司机送上楼的提议,自己踉跄着走进电梯。

      冰冷的公寓,黑暗扑面而来。他摸索着打开灯,眩光刺眼。胃里翻搅得厉害,头也痛得像要裂开。他倒在沙发上,习惯性地摸出手机,指尖在通讯录里滑动,最后却颓然放下。

      没有醒酒汤,没有蜂蜜水,甚至没有一杯温水。

      窗外雷声隆隆,闪电划亮瞬间的惨白。孤独和某种钝痛感,随着酒意和身体的不适,前所未有地清晰起来,将他紧紧包裹。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个雨夜,他也曾这样应酬归来,醉得厉害。江晚还没睡,听到动静出来,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扶他到沙发坐下,替他擦脸,喂他喝了解酒的东西。他当时含糊地说了句什么,似乎是抱怨头疼,她那双总是安静的手,便轻轻按上了他的太阳穴,力道适中,带着微凉的指尖和令人安心的气息……

      记忆的闸门一旦打开,许多被忽略的细节便汹涌而至。她在他感冒时悄悄放在床头的温水和药片,她为他学做的、合他口味但工序繁琐的某道家乡小菜,她在某个他因为项目压力彻夜未眠的清晨,端来的那碗撒了香菜的清汤面(她明明自己不爱吃香菜)……

      不是协议。那些细微之处的关怀,早已超越了协议冷冰冰的条款。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酸胀得发痛。沈恪猛地从沙发上坐起,因动作太急而一阵眩晕。他捂住脸,低低地喘了口气。

      他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必须做点什么。不是以前那种理所当然的索取,也不是冲动冒失的质问。

      他需要重新认识她,以平等的、全新的姿态。更重要的是,他需要让她看到,他的改变,和他的……真心。

      ---

      雨后的清晨,空气格外清新。“锦时”的门前石板路被冲刷得干净发亮。

      江晚像往常一样,早早开了店门,洒扫擦拭,给窗台上的绿植浇水。日子平静地流淌,沈恪那次突如其来的闯入,像投入湖面的石子,涟漪早已散去。她并非毫无感觉,只是将这感觉小心地收敛起来,如同对待一件过于精美却易碎的旧瓷器,不再轻易触碰。她专注于自己的小店,专注于一针一线构筑的安稳世界,这让她感到踏实。

      上午没什么客人,她正在后间裁剪一块新到的料子,铜铃响了。

      她走出来,看到来人,有些意外。是沈恪。

      但他今天的样子,和之前任何一次都不同。没有西装革履,没有那种与生俱来的骄矜或急躁。他穿着一件简单的浅灰色棉质衬衫,袖子挽到手肘,下身是深色休闲裤,手里拎着一个……保温桶?

      他的脸色似乎还有些疲惫,眼底有淡淡的青影,但眼神却异常清晰,甚至带着一点小心翼翼的紧张。看到江晚,他立刻站直了些,嘴角动了动,似乎想扯出一个笑容,却不太自然。

      “早。”他先开口,声音有些干涩。

      “早。”江晚点点头,目光落在他手里的保温桶上,带着疑问。

      沈恪顺着她的视线看向自己手里的东西,像是才反应过来,连忙往前递了递,动作有些笨拙:“那个……我,我听说你前段时间胃不太舒服?这个……是山药小米粥,养胃的。我……我自己试着熬的。”

      他自己熬的?江晚微微一怔。沈恪会下厨?在她的认知里,这位少爷十指不沾阳春水,厨房对他而言大概只是个摆设。

      见她没接,沈恪眼神暗了暗,拿着保温桶的手有些无措地收了收,又坚持地递着,补充道:“我问了营养师,做法应该是对的。可能……没你熬的好。”最后一句,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赧然。

      江晚看着他。他站在那里,身形依旧挺拔,却没了往日那种掌控一切的气场,反而像个做错了事、又努力想弥补的大男孩,带着点笨拙的真诚。晨光透过门帘,在他身上镀了一层柔和的边。

      她沉默了几秒,终究还是伸手接过了那个还带着温热的保温桶。“谢谢。”声音平淡,却也没有了之前的冰冷疏离。

      沈恪似乎松了口气,眼底闪过一丝光亮,但很快又拘谨起来。“不、不客气。那……你忙,我不打扰了。”他说着,竟真的转身就要走,脚步有些匆忙。

      “沈恪。”江晚叫住他。

      他立刻停住,转过身,眼神带着询问和一丝期待。

      江晚斟酌了一下词语,看着他的眼睛,缓缓说道:“协议已经结束了。我们之间,没有义务,也没有亏欠。你不必这样。”

      沈恪的眼神黯了黯,但很快,他用力摇了摇头,神情变得认真起来,甚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心:“我知道。这不是义务,也不是补偿。”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像是鼓足了勇气,直视着江晚,“江晚,我只是……想对你好。用我自己的方式。就像……你以前对我那样。”

      不是“姐姐贴心”,不是“合约履行”,而是“想对你好”。

      江晚的心弦,被这句话轻轻拨动了一下。她看着他眼中那份陌生而执拗的认真,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四年里,她见过他意气风发,见过他漫不经心,见过他烦躁不耐,却从未见过他如此小心翼翼、又如此直接地,表达这样一份……心意。

      她偏开视线,落在手中的保温桶上,指尖能感受到那温热的触感。“粥我会喝的。谢谢。”她最终只是重复了这两个字,声音依旧平缓。

      沈恪却没有失望,反而像是得到了某种许可,眼神亮了起来。“嗯!那……我明天,可以再来吗?”他问得有些急,带着试探,“不是打扰你工作,就……送点东西,或者,如果你需要帮忙的话……”

      江晚没有立刻答应,也没有拒绝。她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有审视,有疑惑,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松动。“随你。”她最终说道,转身走回工作台后,拿起了裁剪的划粉,一副准备继续工作的样子。

      但这句“随你”,对沈恪而言,已不啻于天籁。他没有再多说什么,生怕唐突,只用力点了点头,然后轻手轻脚地退出了店门,连铜铃都只发出极轻微的声响。

      江晚听着那脚步声远去,才慢慢放下手中的划粉,目光落在那个朴素的保温桶上。她打开盖子,一股山药小米特有的、温润醇厚的香气飘散出来。粥熬得还算粘稠,米粒开花,山药软糯,看得出是用了心的。

      她舀起一小勺,送入口中。温度正好,味道清淡适口。

      窗外的阳光更加明亮了些,透过木格窗,在深色的水磨石地面上投下清晰的光影。店堂里安安静静,只有老座钟规律的滴答声。

      江晚慢慢地吃着那碗粥,一口,又一口。胃里渐渐暖了起来,那暖意似乎不止来源于食物。

      日子依旧一天天过去。沈恪开始以一种笨拙却坚持的方式,重新介入江晚的生活,或者说,试图介入。

      他不再只是“路过”,而是真的会找些借口过来。有时送一盅据说养生的汤水,有时带一些老街买不到的新鲜水果,有时甚至只是在她忙碌时,安静地坐在角落里,看她飞针走线,一坐就是大半天,不打扰,只是看着。

      他学会了辨认一些基本的布料,能说出“香云纱”和“素绉缎”的不同触感;他记住了江晚的作息,尽量避开她接待重要客人的时间;他甚至开始留意那些旗袍盘扣的花样,有一次指着她正在做的一对琵琶扣,小声问:“这个……是不是比一般的扣子难做?”

      江晚偶尔会简单回答他几句,大多数时候只是任由他在一旁。态度谈不上热络,却也未曾再冷言驱逐。林薇来过几次,撞见沈恪,私下拉着江晚嘀咕:“这位少爷转性了?瞧着倒有几分真心悔过的样子。”

      江晚只是笑笑,不置可否。真心与否,时间会检验。她早已不是四年前那个因为一份合约就轻易交付出生活重心的江晚。现在的她,更谨慎,也更珍视自己这片来之不易的宁静疆土。

      沈恪的变化是显而易见的。他身上的骄矜之气淡了许多,眼神里多了沉淀和思索。他不再理所当然地享受照顾,反而开始笨拙地学习照顾人。他会注意到江晚杯子里茶水凉了,默默去续上热水;会在她弯腰整理布料时,下意识伸手去扶(虽然通常被江晚轻轻避开);会记得她提到过想找一本绝版的旗袍纹样图册,然后费尽周折托人寻来,却只是轻描淡写地放在她工作台边,说“正好看到,不知道你有没有用”。

      他的追求,沉默,细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尊重和耐心,像是要用行动一点点抹去过去四年轻慢的印记。

      转折发生在一个午后。江晚受凉感冒,有些低烧,却因为赶一件客人的急单,强撑着在店里忙碌。沈恪来时,见她脸色潮红,精神不济,问了一句。江晚只说是没睡好。

      沈恪没再多问,却也没离开。他坐在那里,看着她明显有些发抖的手指捏着细针,几次差点戳到自己。客人的催促电话打来时,江晚的声音都有些沙哑。

      电话挂断,江晚揉了揉额角,叹了口气,准备继续。一只温热的手掌却轻轻按住了她拿针的手。

      江晚抬头,对上沈恪紧蹙的眉头和不容置疑的眼神。“去休息。”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罕见的、不容反驳的力度,“剩下的,告诉我怎么做,我来。”

      江晚想拒绝,可一阵晕眩袭来,她晃了晃。沈恪立刻扶住她的肩膀,力道稳而轻柔。“江晚,”他看着她,眼神里有担忧,有坚持,还有一丝恳求,“别逞强。至少……让我帮你这一次。”

      或许是因为生病带来的脆弱,或许是他眼中那份不容错辨的关切太过真切,江晚最终没有坚持。她简单告诉了他需要完成的步骤——一些简单的、不需要太多技巧的缝边工作。

      沈恪学得很认真,尽管动作生疏笨拙,手指被针扎了几下,但他抿着唇,一声不吭,按照江晚的指示,一针一线,缝得异常仔细。阳光从窗外照进来,落在他专注的侧脸上,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江晚靠在旁边的藤椅里,身上盖着他不知何时从里间找出来的薄毯,看着这个曾经连衬衫扣子都要别人打理的男人,此刻为了帮她,如此认真地做着最琐碎的女红活计。心里某块坚硬的地方,似乎无声地塌陷了一角。

      那天之后,有什么东西微妙地改变了。沈恪依旧每天来,江晚不再总是沉默。他们开始有简短的交谈,关于天气,关于街角新开的书店,关于某块布料的颜色。很平常,却像冰雪初融的溪流,有了流动的声响。

      沈恪开始邀请江晚出去,不是从前那种需要“扮演”的场合,而是一些很平常的邀约。看一场小众的艺术电影,去一家藏在巷子深处的老茶馆,或者只是在天气好的傍晚,沿着护城河慢慢散步。江晚应允的次数渐渐多了起来。

      散步时,他会走在她的外侧;看电影时,他会提前问她要不要爆米花和饮料;在茶馆,他会记得她喜欢喝哪种茶,不喜欢加糖。细节无声,却点滴渗透。

      有一天散步回来,已是星斗满天。走到“锦时”门口,江晚拿出钥匙开门,沈恪站在她身后一步之遥。

      铜铃轻响,门开了。江晚却没有立刻进去,她转过身,看向沈恪。夜色中,他的轮廓有些模糊,眼神却格外清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沈恪,”江晚开口,声音在静谧的夜色里显得格外清晰,“你这段时间做的,我都看到了。”

      沈恪的心提了起来,屏住呼吸。

      “但是,”江晚顿了顿,目光平静地望着他,“我花了很长时间,才让自己习惯没有你的生活,习惯只为自己做决定。现在的平静,对我来说很重要。”

      沈恪的眼神黯淡下去,指尖微微发凉。

      “所以,”江晚继续说道,语气柔和却坚定,“如果你想继续靠近,可以。但请慢一点,再慢一点。给我时间,也给你自己时间,看清楚这到底是一时不习惯,还是别的什么。我不想要一份源于愧疚或依赖的感情。”

      她的话,像夜色中的风,清凉而透彻。没有拒绝,却划下了清晰的界限和条件。

      沈恪悬着的心缓缓落下,不是坠入谷底,而是落到了一片虽然不确定、却充满希望的实地。他用力点了点头,眼中重新燃起光亮,那光亮里,多了郑重和决心。

      “我明白。”他说,声音低沉而认真,“我会等你,江晚。用你能接受的方式,等你看清我的真心。多久都可以。”

      江晚看着他眼中那份毫不掩饰的诚挚和耐心,微微点了点头,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真实的弧度。

      “那,晚安。”她轻声说。

      “晚安。”

      江晚转身进了店门,木门轻轻合拢。沈恪没有立刻离开,他站在门外,看着门缝里透出的、温暖的光晕,又抬头看了看满天繁星,深深地吸了一口带着夏夜草木清香的空气。

      胸口不再空落,而是被一种充盈的、带着微微酸胀的希望填满。前路或许还长,或许仍有坎坷,但他知道方向在哪里了。

      老街重归寂静,只有远处隐约的虫鸣。“锦时”窗内的灯光,温柔地亮着,像是夜色中一枚安静等待的、温暖的印记。

      而新的故事,或许就在这缓慢流淌的时光里,悄然孕育着下一个章节。不急,不缓,恰如那旗袍上细细密密的针脚,总有一日,会连缀成属于他们的、独一无二的纹样。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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