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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意外的交集
九月中旬的天气开始变得微妙。白天依然燥热,但早晚已经有了凉意,风里带着桂花的甜香,从校园的哪个角落飘过来,似有若无地撩拨着人的嗅觉。
祝余在明德一中的生活逐渐步入正轨。她适应了这里的作息时间,记住了各科老师的脾性,甚至开始能听懂一些本地同学夹杂着方言的玩笑。数学成绩依然挣扎,但英语和语文还算稳定。最重要的是,她找到了一个可以短暂逃离人群的地方——图书馆三楼哲学区旁边的那个小角落,靠着东侧窗户,有张旧沙发,阳光在下午三点会准时造访,在地板上切出温暖的光斑。
她没再见过顾征在那里出现。也许是她去的时间不对,也许是他换了地方。但每次踏上三楼,经过那排哲学书架时,她都会下意识地看一眼《荒原狼》所在的位置。书还在那里,静静地插在“H”开头的区域,像一个沉默的见证者。
周一下午的班会课,班主任刘建国宣布了一件事:校刊《明德青年》要改版,需要招募新的编辑成员。
“校刊是我们学校的门面,也是同学们展示才华的平台。”刘建国推了推眼镜,看向台下,“这次需要文字编辑两名,美术编辑一名。有兴趣的同学可以到学习委员那里报名,周三之前交一份作品。”
教室里响起窃窃私语。明德一中的校刊在本地中学里小有名气,但编辑工作繁重,占用时间多,通常只有真正热爱文学或者需要丰富履历的学生会报名。
祝余没太在意。她正埋头解一道几何题,辅助线画了三条还是找不到思路。
“祝余,”苏晓用手肘碰了碰她,“你不试试美术编辑?”
“我?”祝余抬起头,有点茫然,“我画画就是随便涂鸦。”
“我看了你日记本上那幅画。”苏晓眨眨眼,“彩色玻璃那幅,很有感觉。而且你会用色,光影处理得不错。”
祝余这才想起,上周体育课她画那幅画时,苏晓就在旁边。当时苏晓只说了一句“挺好看”,没想到她还记得。
“还是算了,”祝余摇头,“我连作业都写不完,哪有时间做编辑。”
“可是美术编辑有加分。”苏晓压低声音,“期末评优评先,还有自主招生推荐,都会参考课外活动表现。你刚转学过来,履历空白,这是个机会。”
祝余犹豫了。她确实需要加分——父亲虽然没明说,但话里话外都希望她能考个好大学,为家里争光。如果校刊编辑的经历能帮上忙……
“那……试试?”她不确定地说。
“试试呗。”苏晓从书包里掏出一个素描本,翻到空白页,“现在就画点什么,明天交给学委。”
“画什么?”
“画你擅长的。”苏晓想了想,“光影,建筑,静物,都行。要有想法,不能只是技术好。”
祝余接过素描本,看着空白的纸页。下午四点的阳光从窗外照进来,落在她手边,把铅笔的影子拉得很长。她盯着那道影子看了几秒,忽然有了主意。
周二中午,祝余把一张画交给了学习委员陈序。画的是图书馆三楼那个角落——旧沙发,阳光,地板上的光斑,还有远处书架模糊的轮廓。她用铅笔打底,彩色铅笔上色,重点突出了光与影的对比,以及那种安静而疏离的氛围。
“画得不错。”陈序仔细看了看,推了推眼镜,“你学过美术?”
“没有,”祝余老实回答,“就是自己喜欢画。”
“那更难得。”陈序把画收进文件夹,“我会交给校刊的指导老师。结果周五公布。”
祝余点点头,转身要走,陈序又叫住她。
“对了,顾征是这期的文字主编。”他说,语气很平常,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如果你被选上,会和他共事。”
祝余的心跳漏了一拍。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哦,是吗。”
“他工作起来很认真,要求也高。”陈序笑了笑,但笑容里有些复杂的意味,“不过我相信你能应付。你看起来不是那种会被吓倒的人。”
这话是夸奖还是警告?祝余分不清。她只是点点头,说了句“谢谢”,就离开了教室。
周五下午,结果公布了。美术编辑果然是她。另外两个文字编辑分别是高一的一个学妹,还有一个是高三的学长——不是顾征,顾征是主编,负责最终审核和统筹。
“恭喜啊。”苏晓拍着她的肩膀,“以后你就是校刊的人了,记得多给我留点版面发画。”
“你的画还需要我留版面?”祝余笑了,“王老师不是说要推荐你去参加市里的美术比赛吗?”
“那不一样。”苏晓摆摆手,“校刊是给同学看的,比赛是给评委看的。我更喜欢给同学看。”
第一次编辑部会议定在下周一放学后。地点在实验楼四楼的校刊办公室,一个不大的房间,堆满了过期的杂志和稿件,空气里有旧纸张和灰尘的味道。
祝余提前五分钟到,办公室里已经有三个人了。一个是高一的学妹,叫林小雨,扎着马尾辫,看起来很文静;一个是高三的学长,叫赵明,戴着厚厚的眼镜,正在整理资料;还有一个——
顾征坐在靠窗的办公桌后,面前摊开一本厚厚的笔记本。他今天穿了件深灰色的卫衣,袖子挽到小臂,露出那道浅白色的伤疤。听见开门声,他抬起头,看见祝余时,眼神里闪过一丝什么,但很快恢复了平静。
“来了?”他点点头,“找个地方坐。”
祝余在角落找了把椅子坐下。林小雨朝她友好地笑了笑,赵明只是抬了抬眼,又低下头继续看资料。
五点整,顾征合上笔记本,站起身。他个子高,站起来后整个房间的气场都变了。林小雨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赵明也放下了手里的东西。
“人都齐了,我们开始。”顾征的声音不高,但有种不容置疑的清晰,“我是这期的主编顾征,负责文字终审和整体方向。赵明,文字编辑,主要负责稿件筛选和初步修改。林小雨,实习编辑,协助赵明。祝余,美术编辑,负责插图和版式设计。”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个人:“《明德青年》过去几期的内容,你们都看过吗?”
林小雨点点头,赵明“嗯”了一声,祝余说:“看了最近三期。”
“感觉怎么样?”顾征问,这次是看向祝余。
祝余想了想:“内容很丰富,有学生习作、老师专访、校园新闻,还有读书推荐。但……”她犹豫了一下,“但好像缺少一点……”
“缺少一点什么?”顾征追问。
“缺少一点生命力。”祝余鼓起勇气说,“感觉像在完成作业,按部就班,四平八稳,但没有让人眼前一亮的东西。”
房间里安静了几秒。赵明推了推眼镜,表情有点不以为然。林小雨瞪大了眼睛,似乎没想到有人敢这么直接地批评校刊。
顾征却笑了——不是那种客气的笑,而是真正觉得有趣的笑。
“说得好。”他把手里的笔记本扔到桌上,“所以我这次申请当主编,就是要改变这种状况。我不要四平八稳,不要按部就班。我要做一期真正有生命力、能让人记住的校刊。”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叠打印纸,分给每人一份:“这是过去三个月投稿的选题统计。你们看看。”
祝余接过那张纸。上面列了二十多个选题类别,后面跟着投稿数量:学习经验分享(32篇),校园生活随笔(28篇),读书心得(25篇),时事评论(18篇)……越往下数量越少,最后几个类别只有一两篇。
“看出问题了吗?”顾征问。
“大家都在写类似的东西。”赵明开口,语气有点无奈,“学生能写的本来就这些。”
“真的是这样吗?”顾征走到白板前,拿起马克笔,“还是说,我们默认学生只能写这些,所以收到的投稿就只有这些?”
他在白板上写下几个词:安全、正确、可预测。
“过去几期校刊的选题,都在这三个词的范围内。写学习经验,安全;写校园生活,正确;写读书心得,可预测。结果就是——”他又写下两个字:平庸。
林小雨小声说:“可是同学们喜欢看这些啊……”
“是真的喜欢,还是没得选?”顾征反问,“如果我们只提供这些,他们当然只能看这些。但如果我们提供别的呢?”
他转过身,看着三个人:“这期校刊,我要打破这个循环。所有常规选题——学习经验、校园随笔、读书心得——全部不要。我们要做全新的东西。”
赵明的眉头皱了起来:“顾征,这太冒险了。校刊是要给全校师生看的,如果内容太偏,可能会……”
“可能会被批评,被质疑,甚至被叫停。”顾征接话,“我知道。但我也知道,如果永远不冒险,就永远不会有突破。《明德青年》办了十五年,有多少期被人记住?又有多少期在印出来的那一刻就已经被遗忘?”
他的话像石头投进平静的水面,激起涟漪。祝余看着顾征,看着他眼睛里那种近乎固执的光芒,忽然明白了为什么那么多人说他是个“异类”。他确实不按常理出牌,但这不是叛逆,而是一种清醒——清醒地看到问题,然后不顾一切地去解决它。
“那你的想法是什么?”祝余问。
顾征看了她一眼,眼神里有赞赏:“我们要做一个专题。一个能触动人心的专题。”
他在白板上写下几个选项:
1. 城市记忆:老建筑的故事
2. 边缘之声:那些不被听见的群体
3. 青春暗面:压力、焦虑与迷茫
4. 未来想象:二十年后的世界
“选一个。”顾征说,“我们投票。”
赵明选了“青春暗面”,理由是贴近学生生活。林小雨选了“城市记忆”,说觉得老建筑很有味道。祝余犹豫了一下,选了“边缘之声”。
顾征自己选了“城市记忆”。
“二比一比一。”他宣布,“那就做‘城市记忆:老建筑的故事’。”
赵明看起来不太满意,但没说什么。林小雨倒是很开心,眼睛亮晶晶的。
“接下来是具体执行。”顾征回到座位,翻开笔记本,“我们需要采访对象,需要实地走访,需要照片和插图。赵明,你负责联系历史老师,看看有没有推荐的老建筑。林小雨,你收集资料,整理成背景材料。祝余——”
他看向祝余:“你需要为这个专题设计一套视觉风格。不是简单的插图,而是要有整体感,从封面到内页,都要统一。”
祝余点点头:“有什么具体要求吗?”
“要厚重,但不要沉重;要怀旧,但不要伤感。”顾征想了想,“最好能体现时间和记忆的质感。”
这个要求有点抽象,但祝余大概能理解。她想起老家县城那些正在消失的老房子,青砖灰瓦,木格窗棂,墙上有雨水留下的深色印记,像时间的眼泪。
“我试试。”她说。
“不是试试,是做好。”顾征的语气很平静,但有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这期校刊能不能成功,视觉呈现是关键。”
祝余的心沉了沉。压力突然变得具体起来。
会议继续了半个小时,讨论了分工和时间表。顾征把每一项任务都安排得清清楚楚, deadlines 定得很紧。赵明几次提出时间太赶,都被顾征用“可以加班”挡了回去。
“另外,”会议快结束时,顾征说,“周末我们需要去老城区实地走访。我选了三个地方:胜利巷、工人新村、还有火车站附近的老仓库区。周六下午两点,学校门口集合。”
“都要去吗?”林小雨问。
“我和祝余去就行。”顾征说,“赵明你继续联系采访对象,林小雨你整理资料。实地走访不需要太多人。”
祝余愣了一下。只有她和顾征?单独?
赵明看了祝余一眼,眼神有点复杂,但没说什么。林小雨倒是很自然地点点头:“好的。”
散会后,祝余收拾东西准备离开。顾征叫住她:“祝余,留一下。”
赵明和林小雨先走了。办公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个。夕阳从西窗照进来,把整个房间染成暖金色。灰尘在光柱中飞舞,像微小的金色精灵。
“你的画我看了。”顾征从抽屉里拿出祝余交的那张画,铺在桌上,“光影处理得很好,尤其是沙发角落那片阴影,有层次感。”
祝余有点意外:“你怎么看到的?”
“陈序给我的。”顾征说,“他说你是他推荐的。”
原来如此。祝余心里涌起一丝感激,对陈序,也对顾征——至少他认真看了她的画。
“但校刊的插图和这种小品画不一样。”顾征话锋一转,“需要更强烈的风格,更明确的主题。你需要从写实转向写意,从记录转向表达。”
祝余听懂了。她的画太安静,太个人化,不适合作为专题的视觉呈现。
“我不知道能不能做到。”她实话实说,“我没受过专业训练。”
“有时候专业训练反而会限制想象力。”顾征靠在椅背上,看着她,“你画图书馆那幅画时,心里在想什么?”
祝余想了想:“在想……那个角落很安静,像一个小小的避难所。阳光照进来的时候,一切都变得温柔,连灰尘都像是活的。”
“那就抓住这种感觉。”顾征说,“老建筑也有它的避难所气质。它们在时间里坚守,看着城市变迁,看着人来人往。它们有自己的记忆,有自己的故事。你要做的不是画它们的形,而是画它们的神——那种被时间打磨过的质感,那种沉默的尊严。”
他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祝余心里的某扇门。她忽然明白了自己该怎么做。
“我回去想想。”她说,“周六之前给你草图。”
“好。”顾征站起身,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对了,你熟悉老城区吗?”
祝余点点头:“小时候去过几次。我外婆家原来在胜利巷附近,后来拆迁搬走了。”
“胜利巷?”顾征挑眉,“那一片快要拆了,听说下个月就动工。”
“我知道。”祝余说,“去年回去看过一次,很多房子已经空了,墙上写着大大的‘拆’字。”
顾征沉默了几秒,然后说:“那周六我们先去胜利巷。也许这是我们最后一次看到它原本的样子。”
他的语气里有一种祝余从未听过的情绪——不是伤感,也不是怀念,而是一种……紧迫感。好像他必须赶在什么东西消失之前,把它记录下来。
“你为什么要选这个专题?”祝余忍不住问。
顾征拉上书包拉链,动作顿了顿:“因为我喜欢建筑。不只是宏伟的新建筑,还有那些老旧的、被遗忘的建筑。它们身上有时间的痕迹,有人的痕迹。每一道裂缝,每一块斑驳的墙皮,都是一个故事。”
他看向窗外,夕阳正在下沉,把他的侧脸镀成金色:“而且,建筑会消失。胜利巷会消失,工人新村会消失,老仓库区也会消失。但如果我们记录下来,至少它们不会在记忆里消失。”
祝余看着他。那一刻,她忽然觉得顾征不像一个十八岁的高中生。他太清醒,太沉重,清醒得让人心疼,沉重得让人想替他分担一点。
“我会尽力画好的。”她说。
顾征转过头,对她笑了笑:“谢谢。”
那一笑很轻,但很真实。祝余的心跳漏了一拍。
两人一起走出实验楼。校园里已经没什么人了,只有几个值日生在打扫卫生。秋风渐起,吹落了几片早黄的梧桐叶,在空中打着旋儿落下。
“你住校还是走读?”顾征问。
“住校。”祝余说,“但周末回家。”
“家在哪儿?”
“开发区那边,租的房子。”
顾征点点头,没再多问。两人走到教学楼岔路口,该分开了。
“周六见。”顾征说。
“周六见。”
祝余看着他走远,背影在渐浓的暮色里显得有点孤单。她忽然想起苏晓说的:他身边总围着人,但眼神时常疏离,像隔着一层玻璃。
她现在明白了。顾征确实站在人群里,但他的心在别处——在那些即将消失的老建筑里,在星云诞生和草木呼吸的想象里,在他自己构建的那个世界里。
而那个世界,他很少向人敞开。
周六下午一点五十,祝余提前到了校门口。她穿了件米色的针织衫,牛仔裤,背了个双肩包,里面装着素描本、铅笔和相机——向苏晓借的,一台老式的数码相机,像素不高,但够用。
顾征准时两点出现。他今天穿了件黑色的夹克,牛仔裤,背着一个深绿色的帆布包,看起来比平时更随意,也更……好看。祝余不得不承认,顾征确实有种特别的气质,哪怕只是站在那里,也会吸引人的目光。
“等很久了?”他走过来。
“刚到。”
“走吧,坐公交去。胜利巷不远,四站路。”
两人并肩走向公交站。周末的校园很安静,只有几个留校的学生在操场上打球。阳光很好,天空是那种清澈的湛蓝,几缕白云懒洋洋地飘着。
公交车上人不多,他们找了后排的座位。顾征靠窗,祝余坐在他旁边。车辆启动,窗外的景色开始流动。
“你外婆家原来在胜利巷?”顾征问。
“嗯,我小学时候经常去。”祝余看着窗外,“那时候巷子还很热闹,有卖豆浆油条的小摊,有理发店,有裁缝铺,还有一家租书店,五毛钱可以看一天。夏天的时候,家家户户都把竹床搬到巷子里乘凉,大人们摇着蒲扇聊天,小孩跑来跑去。”
她的声音很轻,像在自言自语。那些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了,但一旦开启,就像打开了某个尘封的盒子,画面一幅幅涌出来。
“后来呢?”
“后来城市改造,那一带要建商业区,就拆迁了。”祝余说,“外婆分了一套新房,在城西,条件好了,但她说没以前热闹。我也觉得,新小区太整齐,太安静,少了点烟火气。”
顾征安静地听着。等她说完了,他才开口:“我小时候住的地方也在老城区,不过不是胜利巷,是另一片。后来也拆了,建成了现在的购物中心。”
“你会怀念吗?”
“会。”顾征说,“但更多的是遗憾——遗憾那时候太小,不懂得多看看,多记记。等我想记录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他的语气里有种与年龄不符的沧桑。祝余看着他,忽然很想问:你到底经历过什么,才会在十八岁的年纪,有这样的遗憾?
但她没问出口。有些问题太私人,她没资格问。
公交车到站了。两人下车,穿过一条马路,走进一条窄巷。巷口立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胜利巷历史风貌保护区”,但“保护”两个字已经被涂鸦覆盖,旁边还贴着一张拆迁公告。
巷子比祝余记忆里破败了很多。很多房子已经空了,门窗用木板封死,墙上写着红色的“拆”字,像一道道伤口。还有些住户没搬走,但门庭冷落,晾晒的衣服在秋风里孤零零地飘着。
“变化真大。”祝余轻声说。
“时间不等人。”顾征从包里拿出相机——是一台专业的单反,看起来价格不菲,“我们从头开始拍吧。你拍你感兴趣的细节,我拍整体和结构。”
两人沿着巷子慢慢走。顾征拍照很认真,每个角度都要反复调整,有时候为了一个镜头会蹲在那里很久。祝余则用苏晓的相机拍一些细节:褪色的春联,生锈的门环,墙角顽强生长的青苔,还有一只趴在窗台上晒太阳的老猫。
走到巷子中段,祝余忽然停下脚步。她看见一栋两层的老房子,木结构的,雕花窗棂已经残破,但依稀能看出当年的精致。最特别的是,二楼的窗户上贴着一幅剪纸——红色的,是鸳鸯戏水的图案,虽然褪色了,但在灰扑扑的墙面上格外醒目。
“这个好看。”她举起相机。
“等等。”顾征走过来,看了看那幅剪纸,“光线不对,逆光。等太阳再偏一点。”
他抬头看了看天,又看了看手表:“大概还要二十分钟。我们先去前面看看。”
两人继续往前走。巷子尽头有口老井,井台用青石砌成,已经被磨得光滑。井边有棵老槐树,叶子黄了一大半,风一吹,簌簌地落。
“我外婆说,这口井有上百年历史了。”祝余摸着冰凉的井台,“以前整条巷子的人都吃这口井的水。夏天把西瓜吊下去冰镇,拿出来又凉又甜。”
“现在还有人用吗?”
“应该没了。通了自来水之后,井就慢慢废弃了。”祝余蹲下身,看向井里。井很深,黑漆漆的,只能看见自己模糊的倒影。
顾征也蹲下来,用相机拍了几张。然后他忽然说:“你知道吗,建筑是会呼吸的。”
祝余转过头看他。
“不是比喻,是真的。”顾征认真地说,“木材会随着湿度膨胀收缩,砖石会随着温度热胀冷缩,墙壁会开裂,油漆会剥落——这些都是建筑在呼吸,在适应环境,在记录时间。”
他指着那口井:“比如这口井,青石被磨得这么光滑,是无数双手、无数个日子磨出来的。每一道痕迹都是一个故事。可惜这些故事,大部分都已经被遗忘了。”
他的眼神很专注,专注得让祝余有些心慌。她移开视线,看向巷子深处:“但至少我们还在记录。”
“嗯。”顾征站起身,伸出手,“拉你一把。”
祝余犹豫了一下,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很暖,掌心有薄薄的茧,大概是常年握笔和打球留下的。他轻轻一拉,她就站了起来。
那一瞬间,两人离得很近。祝余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洗衣液的味道,混合着秋日阳光的气息。她能看清他睫毛的弧度,看清他左眼角下那颗小小的痣。
时间好像静止了一秒。
然后顾征松开手,转身往巷子中段走:“差不多了,回去拍那幅剪纸。”
祝余跟在他身后,心跳得有点快。她握了握刚才被他拉过的手,那上面还残留着温度。
回到那栋老房子前,阳光果然正好。斜射的光线透过剪纸,在地上投下红色的影子,斑驳而美丽。顾征调整角度,拍了好几张。祝余也拍了几张,但更多的是在素描本上速写——她画下那栋房子的轮廓,画下剪纸的图案,画下光影的分布。
“你会画画,真好。”顾征拍完照,走过来看她画,“能瞬间记录下感受。”
“照片也能啊。”祝余说。
“照片太真实了,有时候反而限制了想象。”顾征在她旁边坐下,背靠着墙,“画画可以取舍,可以强调,可以省略。就像写文章,不是把所有细节都堆上去就好,而是要选择最能表达核心的那些。”
祝余点点头。这个道理她懂,但从顾征嘴里说出来,感觉不一样。
两人安静地坐了一会儿。巷子很静,只有风声,偶尔有远处传来的车声。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让人有点昏昏欲睡。
“你为什么要考建筑系?”祝余忽然问。问完她就后悔了,这问题太私人。
但顾征没有生气。他沉默了一会儿,说:“因为建筑是唯一能对抗时间的东西。”
“可是建筑也会消失啊。”祝余说,“像胜利巷,马上就要拆了。”
“但建筑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抵抗。”顾征看着巷子深处,“人活几十年,建筑可以存在几百年。在这几百年里,它会庇护无数人,见证无数故事。即使最后消失了,那些被庇护过的人,那些发生过的事,依然存在过。建筑就像时间的容器,装着一代又一代人的生活和记忆。”
他转过头,看着祝余:“我想设计的,就是这样的容器。不只是遮风挡雨的空间,更是承载记忆和情感的场所。”
他的眼睛在阳光下显得特别亮,像有火焰在里面燃烧。祝余被那种光芒震慑了,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很幼稚的想法,是吧?”顾征笑了笑,笑容里有点自嘲。
“不。”祝余摇头,“一点也不幼稚。我觉得……很了不起。”
是真的了不起。在这个人人都想着考高分、进好大学、找好工作的年纪,顾征却在思考建筑的本质,思考时间和记忆,思考如何用设计对抗遗忘。这种思考本身,就是一种勇气。
顾征看了她很久,然后说:“谢谢你。”
“谢什么?”
“谢谢你说‘了不起’。”他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很少有人这么说。大多数人觉得我不切实际,包括我爸。”
提到父亲,他的语气冷了下来。祝余想起苏晓说的,他和家里关系很僵。
“你爸还是不同意你考建筑系?”
“嗯。”顾征背起包,“他说建筑是夕阳产业,说我没吃过苦,把理想当饭吃。上周末又吵了一架,他摔了我买的建筑史图册。”
他的声音很平静,但祝余听出了里面的痛楚。那不只是对父亲不理解的气愤,更是对某种珍视的东西被践踏的心疼。
“那你……”祝余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会考上的。”顾征说,语气坚定得像在发誓,“无论他同不同意,我都会考上。然后我会证明给他看,建筑不是夕阳产业,而是永恒的行业——只要人类还需要栖身之所,建筑就永远不会消失。”
他说这话时,整个人都在发光。不是比喻,是真的——阳光照在他身上,给他镀了一层金边,让他看起来像某种古老的英雄,准备去完成一场注定艰难的远征。
祝余忽然很羡慕他。羡慕他有想为之奋斗的东西,羡慕他有不顾一切的勇气,羡慕他能那么坚定地说“我会证明”。
而她呢?她甚至连自己想考什么专业都不知道。父亲希望她学会计,说稳定好就业;母亲说随她喜欢,但眼神里也是期待。她自己呢?她喜欢画画,但知道那不能当饭吃;她语文不错,但也没到热爱的程度。大多数时候,她只是按部就班地学习,因为那是她该做的事。
“怎么了?”顾征注意到她的沉默。
“没什么。”祝余站起身,收起素描本,“只是觉得你很厉害。”
“我不是厉害,是没得选。”顾征说,“如果我不坚持,我就会变成我爸想要的样子——继承家业,每天对着财务报表,谈生意,喝酒应酬。那样的生活,我想想都觉得窒息。”
两人沿着巷子往回走。夕阳西斜,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在青石板路上交叠又分开。
“那你以后想设计什么样的建筑?”祝余问。
顾征想了想:“我想设计图书馆。那种让人一走进去就想安静下来的空间,有很好的光线,有舒服的角落,有书的味道。我想设计医院,那种不会让人感到恐惧和冰冷的地方,有温暖的色调,有可以看见天空的窗户。我还想设计学校,那种不只是传授知识,更是启发思考、孕育梦想的地方。”
他说话时,眼睛一直看着前方,眼神里有种遥远的光芒,好像已经看到了那些建筑拔地而起的样子。
“这些听起来都很难。”祝余说。
“难才值得做。”顾征笑了,“如果什么都容易,那还有什么意思?”
走到巷口,两人停下来。回头看去,整条胜利巷在夕阳的余晖里显得格外宁静,也格外苍凉。那些空置的房子像沉默的老人,等待着最后的命运。
“下周就正式拆了。”顾征说,“今天是最后的机会。”
“你还会再来吗?”
“不会了。”顾征摇头,“看过了,记录过了,就够了。有些事情,告别一次就好,第二次就是自我折磨。”
他的语气很淡,但祝余听出了里面的决绝。顾征就是这样的人——清醒地面对现实,然后清醒地做出选择,不拖泥带水,不多愁善感。
两人坐公交回学校。车上人多了些,晚高峰开始了。他们并排站着,拉着扶手,随着车辆摇晃。
“你今天拍的照片,能给我一些吗?”祝余问,“我想参考着画插图。”
“可以。”顾征说,“我回去整理一下,周一给你。”
“谢谢。”
“不客气,合作嘛。”
到学校门口时,天已经快黑了。路灯亮起来,橘黄色的光晕在暮色中像一朵朵温暖的花。
“我回宿舍了。”祝余说。
“嗯。”顾征点头,“周一编辑部见。”
“周一见。”
祝余转身往女生宿舍走。走了几步,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顾征还站在路灯下,正低头看相机里的照片,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柔和而专注。
她转回头,继续往前走。心里有种很奇怪的感觉,像有什么东西被触动了,又像有什么东西被唤醒了。
回到宿舍,另外三个室友都在。她们是本地生,周末回家了,周日下午才回来。祝余一个人洗漱完,坐在书桌前,翻开素描本。
她看着下午画的那些速写,看着胜利巷的老房子,看着那幅红色的剪纸。然后她拿起铅笔,开始画新的草图——不是写实,而是写意。她画时间的痕迹,画记忆的碎片,画光影在旧墙上的舞蹈。
画到一半,手机响了。是苏晓发来的短信:
“怎么样?和顾大主编的单独约会?”
祝余脸一热,回复:“什么约会,是工作。”
“工作也需要两个人单独去?赵明和林小雨呢?”
“他们有事。”
“哦——有事。”苏晓发来一个意味深长的表情,“所以你们一下午都在一起?”
祝余想了想,如实回答:“拍了很多照片,也聊了很多。顾征比我想象的……深刻。”
“深刻?”苏晓的电话直接打了过来,“什么意思?”
祝余走到阳台,压低声音:“就是……他想的很多,看的很远。不只是为了考大学,而是真的有想做的事情,有想改变的世界。”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苏晓说:“祝余,我得提醒你一句。”
“什么?”
“顾征对女生都很好。”苏晓的声音很认真,“不是那种轻浮的好,而是礼貌的、尊重的、甚至温柔的好。但正因为这样,很多女生会误会,会动心。可实际上,没人真正走近过他。陈序和沈聿修算半个,其他人都隔着一层。”
祝余的心沉了沉:“我知道。”
“你知道就好。”苏晓叹气,“我不是说顾征不好,他很好,好得不像真的。但越是这样的男生,越容易让人受伤。因为他心里装的东西太多了——理想,抱负,家庭矛盾,未来规划——可能已经没有多余的地方装下一个人了。”
这话说得直白又残酷。祝余握着手机,看着窗外的夜色,没说话。
“当然,我只是提醒你。”苏晓的语气缓和下来,“你自己把握分寸。对了,画得怎么样了?”
“在画草图。”
“发给我看看?”
“还没画完,画完发你。”
挂了电话,祝余回到书桌前。她看着素描本上未完成的画,脑子里回响着苏晓的话。
“没人真正走近过他。”
是真的吗?顾征真的那么难以接近吗?
她想起下午在胜利巷,顾征说那些话时的神情——专注的,炽热的,像在燃烧。那一刻,她觉得他们之间没有距离,她能触碰到他最真实的部分。
但也许那只是错觉。也许顾征只是需要一个人倾听,而碰巧她在那里。
祝余摇摇头,甩开这些杂念。她拿起铅笔,继续画画。
无论顾征是什么样的人,无论他们之间会有什么样的交集,现在最重要的是完成工作。她要画出能让顾征满意的插图,要做出能让人记住的校刊。
至于其他的……顺其自然吧。
她这样告诉自己,但心里某个角落知道,有些事情一旦开始,就无法再回到原点了。
就像她画下的线条,一旦落在纸上,就无法再完全擦除。
只能继续画下去,看最终会呈现出什么样的画面。
窗外,夜色渐浓。城市灯火如星,每一盏灯下都有一个故事。
而在这个小小的宿舍里,祝余的铅笔在纸上沙沙作响,画下时间的痕迹,画下记忆的碎片,画下一个十八岁少女初次心动时,那种慌乱而美好的感觉。
虽然她还不愿承认,但那感觉已经像藤蔓一样,悄悄爬满了心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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