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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在人前难诉苦
木门吱呀作响,一人缓步跨过门槛,裙裾微动,步履稳当,耳垂上的坠子几乎不动,定定垂下。
宣惠端着托盘,上面是装好的酸梅汤,和一小碟糕点,绿豆糕在这日子里看起来格外清爽。
“仲旻也在?正好试试今昔送来的酸梅汤。”
宣惠看清楚屋里的三人直笑,她看起来还很年轻,和庄非献的样子不同,头发乌亮,笑时娴静,眼角细纹极少,任谁也看不出她是快要五十的人。
只是待她走近把东西放下,看清楚沈仲旻手上的伤,那张亲和的脸上才出现裂纹,眉头颦起,嘴角的笑也没了。
“仲旻,你怎的受了这样的伤?”
眼见柳今昔俨然一副再给他看伤的样子,她也就没再打扰,只是问了这伤的由来。
“只是些皮肉伤,没有伤骨,师娘可以放心。”
他看起来完全不把这点伤放在心上,还能有间隙示意宣惠坐在一旁稍等。
恐怕在座的人里只有柳今昔饱受这人意味深长的目光审视,她无知无觉,只见时机差不多,便把方才被打断的话继续说出来:
“沈兄的手确实是些皮外伤,只是没有在鲜血横流的时候敷了消炎草药,反而用闷热的丝绸料子把手给捂起来,以至于皮肉粘在布料上。”
“贸然撕扯只会把本就剩余不多的残肉扯下,只能用刀慢慢把布条割开,然后一点点取下,再用草药厚厚敷上一层。”
沈仲旻听着她的话,这人没看他这个伤者,倒是直接越过他去和庄非献宣惠二人交谈。
柳今昔此时脸上没了和他暗地使坏的那股劲儿,一脸平淡理性地给他说出解决办法,比他本人对这双手还上心。
“我和飞镜来的时候,看到院子里正好有适合的草药,稍加处理敷在手上就可以了。”
说完也意识到屋里的氛围在她说完这番话发生了变化,两个长辈居然把目光聚焦在沈仲旻身上,静候他的意见。
他似乎是瘙痒难耐,那只拆出一半布条的手掌抄起一碗酸梅汤,手上黏腻的血都粘在碗壁上,手掌半贴着轻轻摩擦。
“那就有劳柳郎中了,之后必有回礼答谢。”
他嘴角扬了一些,柳今昔直接无视那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也知道自己已经不适合在待在这里,就着药的借口自觉离开。
关上门转身,看到坐在走廊栏杆上百无聊赖的李飞镜,他应该是跟着宣惠一起过来的,手上还有一本书,正是最近庄非献为他们传业授课的课本。
送上门的劳工哪里有不用的道理,柳今昔顺势倚在他头靠着的柱子上,柱子十分稳当,加上她动作缓,倒是没什么声响。
杨昔霏见他还没发现自己,食指和中指一屈,不轻不重在柱子上敲了两下,柱子的轻响正好把李飞镜神游天外的意识拉回来。
“今昔,你怎么出来了?”
“煎药,我正好缺个副手,我见少年你十分悠闲自在,又心事重重,就选你怎么样。”
说完也不等他拒绝,抽走他拿反的书册,于空中扬了扬示意他跟上来——你要不过来,那你的课业恐怕也难以继续温习。
“柳今昔!”
他佯似怒极,声音高了不少,只是这里离庄老所在的地方实在太近,又怕自己没个正形的声音被旁人听去耻笑,下意识又把声音压低,以至于成了一副十分可笑滑稽的样子。
许是又被自己这幅状态气到,李飞镜只能追着去找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柳今昔,追着又被她骗到厨房煎药,成了苦不堪言的免费劳工。
外面的声响里面的人只能听个大概,待二人声音渐远,三人仍旧没有开口。
这沉默持续片刻,被庄非献打破,他把手上的毫笔放在一旁,边用帕子擦手指上零星的墨点,边问他:
“这次在江荷待多久?”
“少则半月,多着一月就回去了。”
“你积压的公事怎办?”
“我每两天夜间便会回去处理,再于天亮前赶回江荷。”
“你对柳今昔作何看法?”
前几个问题他都回应流畅,丝毫不见顿意,只是这个问题让他没了下文。
沈仲旻最终也没把那碗酸梅汤放进口中,许是觉得这黏腻的血干涸了恶心,许是因为别的原因,他思虑几息才有了回答:
“柳今昔此人是个聪明人,性格滑头,您若有心收她为学生也不成问题。”
庄非献听出来他在极力和这个刚相识的人撇清关系,是对他一点兴趣也没有的样子,他原本来以为能给此人找个好友知己,奈何他一点都不上心在意。
庄非献没了心力,他最后不死心的问了一句:
“你觉得你二人是否能成为好友?”
“不知。”
继续这种对话也没意义,只会惹得在场的人都心烦,宣惠察觉到这冷掉的气氛,连忙出来打圆场:
“仲旻好不容易来一次,你便别再缠着他问这些问题,他的手还伤着,待他手伤包扎好再继续也不迟。”
庄非献听到自己夫人的话,只得止住自己的话头,敲门声适时响起,李飞镜的声音传进来:
“庄老,药已经处理好了。”
“进来吧。”
屋内三人见只有他一人进门,都有些疑惑,宣惠把众人的心声问出来:
“飞镜,怎的只你一人回来?今昔为何不见了?”
“回师娘,今昔方才和我回来的时候碰到了张放师兄,说有些事要与他商量,便让我先过来了,他一会儿应该就回来了。”
说曹操曹操就到,李飞镜话音刚落,开着的门又被人不轻不重敲了两下,四人目光看过去,只看到杨昔霏略带歉意的神情:
“抱歉庄老,刚才有些私事要处理,所以来晚了。”
“没事,来得正好。”
庄非献摆摆手,示意她不用多虑,这并不是什么大事。
他知道自己的夫人其实见不得这番场景,便让宣惠先回去了,她不太放心,却也只能离开。
柳今昔先把手掌覆在沈仲旻手上摸索几下,这次力度不重,只是为了摸清布条缠绕厚度。
随后用蜡烛上的火苗把刀给烧热,这刀上浇了酒,一碰火就窜得老高。
待刀凉了不少她便一手捏住绸带较松的一角,另一只执刀的手用了些力度,这刀极锋利,几乎瞬间将其斩断。
她全神贯注地为沈仲旻切割粘在手掌上的绸带,把碎布扔进一旁盛着清水的木盆里,里面的水色渐深,染成血色。
终于把布条清除干净,这双手却是不能再看,只能在上面敷上厚厚一层草药,青绿色的草药难以掩盖,还是从缝隙处渗出血珠。
他左手的伤势较右手更轻,便给他重新把洁白的棉布条缠上,另一只手却暂时只能是这幅敷着草药的状态,待到结痂才可以。
杨昔霏头上有些汗水,好在不算多,拿起一旁放置的棉布擦拭,就还是干净的模样。
她把手上的水擦干净,端起放在在一旁变温的汤药,贴心地递到沈仲旻面前:
“沈兄若是现在不便,可以晚些再喝,只是味道稍苦。”
沈仲旻头上也有些汗,他没在意,整个过程都没怎么出声,眼下也只是注视着她,片刻开口:
“不必了,现在就好。”
于是杨昔霏就看见他用左手端起那碗汤药,喉咙吞咽几下,一整碗褐色的苦药就下了肚。
沈仲旻把碗放置在一旁,喉咙有些发苦,手心也有点痛,下一秒抬头,就看见一只长着细茧的手掌摊开,上面静静躺着一枚剥开了油纸的糖块。
这人的手他自然熟悉,刚才拿着刀为自己割开死肉,又为自己敷上草药。
他笑了一下,捻起那枚极小的糖块放进嘴里,嘴上似乎还是不饶人:
“逗弄孩童的玩意儿。”
杨昔霏倒是觉得这人那一瞬间卸下了某些表象,露出内里,至少那个笑在她看来是十分柔和的。
她是觉得如释重负,在收拾东西,却不想她的副手此刻已经有了新的心得。
李飞镜毕竟还未经沙场,在家又受宠,是个心怀理想的少爷心性,这种几乎见骨的伤痕他的父亲也有,只是从没让他见过,透过眼前这人才让他能窥见父亲沉默背后的一角。
他正发着呆,眼前也出现了一个摊开的手掌,上面同样有一枚糖,他愣愣接下,听到她的声音:
“发什么呆?这盆水你看着不瘆得慌?一直端着。”
原来她说的是自己手下按着的木盆,里面是晕开的血。
“早点端出去倒掉,还有别的事要做。”
沈仲旻这个病人自然不会前跑后忙,跟个大爷一样坐在那儿,杨李二人也不会让身为长者的庄非献忙活,只能二人苦哈哈地劳动。
待到杨昔霏终于得闲可以坐下来喝上一口水,面前又被推来一本摊开的书册,正是庄老让她翻阅的书籍之一。
旁边还有额外的纸张,摘录了某些内容,用朱笔进行了批注。
他和庄老坐得有些距离,现下庄老手上也捏着纸张,和他手上的字迹一样,显然是出自他手。
“你右手敷了草药无法动笔,难道你是左执?”
“你若这样理解也可行,看看内容吧,我也想知道你与我见解有何不同。”
杨昔霏坐在自己原来的位置上,李飞镜挠挠头,自己的位置被沈仲旻占了去,他没了法子,只得退而求其次,转而坐到了杨昔霏的后面。
一时间,里面十分安静,四人竟无一人出声,杨昔霏面上不显,实际上心里惊起骇浪,这人的批注观点竟与自己的想法不谋而合。
三张纸细细看过,直到这最后一页,才让她压过心中的惊骇,打破屋内这份沉寂。
“沈兄可认为人之生来性本恶?”
沈仲旻早早把笔搁置,偏过头去看她的反应,只是她表情十分淡,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此时到她自己叫他,他索性直接把身子也转过去面对她。
“我既落笔,自然是我的内心想法。”
杨昔霏点点头,又去问李飞镜:
“飞镜,你认为人生来为善为恶?”
他的回答果然不出她所料,在他怔楞一瞬,就回了她的问题:
“我认为人性本善。”
“庄老,如何认为?”
“待你们三人都商讨个大概,我再来评判也不迟。”
她就这样问了一圈人,迟迟没说自己的观点,勾的李飞镜一肚子好奇心,他就着她问的问题又抛了回去:
“今昔,那你认为呢?”
她似乎是早有答案,只是依旧垂眸,视线落在书案上一左一右的“善“恶””二字,片刻抬头,看着的是沈仲旻的眼睛:
“我认为,人之善恶,生来注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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