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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遇新友
姜鹤年眉头微皱:“算了吧,我们还是同去吧。你一个医师,若真遇到点什么,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
乔楚青想了想,也明白自己若单独前往,遇到危险也只能给她添麻烦,便不再坚持。随即深吸一口气,半蹲下身,背起姜鹤年,一步一步,缓缓朝那光亮处挪去。
夜色像墨,将山林层层浸染。越靠近那点光,空气中的烟火气便越清晰,还夹杂着淡淡的松木香,像是有人刚在里头添过柴。可奇怪的是,周遭静得反常,听不到半点人声,连虫鸣都仿佛被这夜色吞没了,只剩下他们脚下踩断枯枝的轻响。
待走到近前,两人才看清,那光亮竟是从一间破败的山神庙里透出来的。
庙门半掩着,门板上的漆早已剥落,露出底下斑驳的木头,被岁月啃得坑坑洼洼。昏黄的光,是庙内燃着的一截松枝发出来的,火苗微弱地跳动着,将殿内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仿佛有什么东西正躲在暗处窥伺。
乔楚青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推开门,木门发出一声干涩的“吱呀”,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他探头往里望了望——神龛上的神像早已残缺不全,半边脸都崩了,落满灰尘,供桌上空荡荡的,连半个供果都没有,只有那截燃着的松枝,孤零零地立在角落,火光摇曳,除此之外,再无一人。乔楚青愣了一瞬,下意识压低声音:“……没人?”
他扶着门框,将姜鹤年慢慢放下,让她依靠在门边,自己则跨过门槛,警惕地环顾四周。
庙内比外头看着更破,屋顶漏了好几块,月光从破洞里洒下来,和松枝的火光交织在一起,落在地上,一块块灰白斑驳。四壁的壁画大半剥落,隐约还能看出曾经画的是山神出行、百姓祈福,如今却只剩下半截衣袖、一只马蹄,像被人粗暴地撕去了故事的后半段。
神龛下的蒲团早已烂成一摊絮状物,被人踩得发黑。角落里堆着些破布、干草,还有几只倒扣的陶碗,碗沿上结着暗色的垢。
“真的没人。”乔楚青又确认了一遍,这才回头,“鹤年,进来吧,地上还算干燥。”
姜鹤年扶着门,忍着背上的疼痛往里走了两步,目光却没有停留在那些破败上,而是盯着那截松枝。
“这松枝刚点不久。”她低声道,“烟还直,灰也没积多少。”
乔楚青一愣,顺着她的视线看去。那截松枝斜插在一只旧铁鼎里,火舌不疾不徐地舔着松节,发出轻微的“噼啪”声,顶端的青烟笔直向上,在半空中才缓缓散开。
“你是说……”他话音一顿,“刚刚还有人在?”
“至少,半个时辰内有人。”姜鹤年道,“松枝烧得快,若是人走得久了,火不会这么稳。”
她说着,视线又扫过供桌旁的地面。那里有一小块被踩乱的灰尘,隐约能看出鞋印的轮廓,却被人刻意用脚抹过,模糊不清。
姜鹤年靠在一根柱子上,微微喘了口气,却笑了笑:“看来,我们不是今晚唯一路过这座山的人。”
乔楚青没接话,只是蹲下身,仔细检查那只铁鼎。鼎身锈迹斑斑,里头却意外干净,几乎没有旧灰,像是被人特意清理过。
“有人来了这里。”他道,“而且……不止一个。”
他指了指供桌旁的一处——那里的地面虽然被抹过,却仍能看出两道深浅不一的痕迹,一道宽而浅,像是布鞋,另一道窄而深,更像是靴子。
“一个轻,一个重。”姜鹤年道,“重的那个,步子沉,落脚稳,像是习武之人。”
乔楚青点了点头,心里却莫名一紧。
这深山之中,荒庙之内,突然出现的药味、新鲜的松枝,还有刻意抹去的脚印……总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
他站起身,正要说话,外头忽然传来一声极轻的响动。
“吱——”像是有人踩断了枯枝。
两人同时回头。
庙门半掩着,夜色从门缝里挤进来,将外头的树影拉得扭曲而细长,仿佛一只只手,正无声地伸向这座破庙。
“谁?”乔楚青脱口而出。
外头没有回应。
只有风吹过山林的声音,带着寒意,从门缝里钻进来,吹得那截松枝一阵摇晃,火光猛地一暗,殿内的影子瞬间拉长,又瞬间缩回,像活过来了一般。
姜鹤年眼神一凛,低声道:“别出声。”
她扶着柱子,缓缓站直,不动声色地将乔楚青往自己身后挡了挡。
“你的伤……”乔楚青压低声音。
“还死不了。”她淡淡道,“你顾好你自己。”
话音刚落,外头又传来一声响动,这一次更近了,就在庙门外。
“有人吗——”
一个略显沙哑的男声响起,带着几分疲惫,“路过借个火,歇歇脚。”
乔楚青和姜鹤年对视一眼。
姜鹤年微微点头。
乔楚青这才松了口气,上前两步,伸手将庙门推开一些:“进来吧。”
门轴发出一声干涩的响动,门缓缓打开,外头的月光一下子涌了进来。
一个瘦高的男人站在门口,披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腰间系着一根旧麻绳,脚踩一双草鞋,鞋边还沾着泥。他背着一只旧布包,包角磨得发亮,显然用了许多年。
男人约莫三十来岁,面容清瘦,下颌留着一点胡茬,眼睛却很亮,像是夜里的狼,看得人心里发毛。
他的目光先落在门槛边的姜鹤年身上,微微一怔,随即又看向乔楚青,心中疑惑道怎么是两个娃娃?面上却不显,拱了拱手:“在下路过此地,见有火光,便冒昧打扰,望两位莫怪。”
乔楚青侧过身,让他进门,顺手将门掩上大半,只留一条缝透气:“荒山破庙,本就该与人方便。只是这庙里……似乎不止我们一拨人。”
他刻意加重了“不止”两个字,目光在男人草鞋上一扫而过——鞋底沾着新鲜泥点,却没有山路碎石的划痕,更像是刚从平坦的官道拐进来的。
男人像是没听出他话里的试探,只笑了笑:“哦?那倒是巧。我一路上来,只见到山风树影,连只兔子都没碰见。”
他说着,将背上的布包解下,小心地放在供桌旁,动作轻缓,仿佛里面装的不是寻常行囊,而是易碎的瓷器。
姜鹤年靠在柱子上,目光淡淡从他身上掠过:“你从哪里进来的?”
男人愣了愣,似乎没想到这个看似受伤的小女娃会先开口问话,随即笑道:“从西边那条小路,翻了两道梁,才绕到这儿。原本想借宿山脚下的村落,谁知村里黑灯瞎火,连条狗都不叫,只好继续往上走。”
“西边小路?”乔楚青心头一沉。
他抬眼看向男人,笑容却温和如常:“那边不是因为魔气暴动早封了吗?你走过去,倒也胆大。”
男人“哎呀”一声,像是才想起这事:“封了?难怪一路上连个人影都没有。我也是赶夜路赶糊涂了,只记得年轻时走过一回,便顺着印象往上爬,也没多想。”
他说得自然,仿佛真是一时糊涂。可他那双眼睛,却在说话间,飞快地在殿内扫了一圈,从神龛到破窗,再到那截松枝,最后落在乔楚青身上,停了半息。
“你是……医师?”男人问。
“略懂医术。”乔楚青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
男人眼睛一亮:“那可真是巧了。我这腿,前些日子在山里摔了一跤,正愁没个懂行的人看看。”
他说着,便要去掀裤腿。
姜鹤年忽然道:“先别忙。”她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压迫感。
“这庙冷得很,你若真想瞧腿,不如先把火添上。”她指了指那截已经烧了一半的松枝,“等会儿暗了,看也看不清。”
男人动作一顿,随即哈哈一笑:“小姑娘说得是。”他从布包里摸出一把干柴,动作熟练地添进铁鼎里,又从怀里掏出打火石,打了两下,火苗便腾地蹿了起来。火光一下子亮了许多,将他脸上的阴影冲淡了几分,却也让他眼底的那点精光更难隐藏。
乔楚青将包袱放在脚边,似不经意地挡住了姜鹤年的一侧,声音平静:“你既然走了西边小路,可曾看见路上有什么……特别的东西?”
男人添柴的手微微一顿,“特别的?”他想了想,“倒也没什么。只看见几块塌下来的石头,还有……”他抬起头,目光在两人脸上转了一圈,忽然笑了笑。
“还有一具尸体。”
他话说出口的瞬间,殿内的空气像是被人硬生生拧了一下。
姜鹤年眼底的笑意淡了些,却没立刻戳破,只是抬眼看向他:“哦?在什么地方?”
“就在西边那条小路中段,靠崖边。”男人随口道:“我路过的时候,还被吓了一跳,黑灯瞎火的,差点一脚踩上去。”
他说这话时,眼神不自觉地往乔楚青那边扫了一眼,像是在判断她的反应。
姜鹤年靠在柱子上,呼吸略重,却依旧挺直了背,经过刚刚的折腾,后背的伤口好像有些开裂了。
“你说,”姜鹤年忽然开口,声音有些低哑,“他是被什么杀的?”
男人没想到她会追问细节,愣了愣,随即笑道:“谁知道呢?我看他胸口有个大洞,像是被什么东西硬生生贯穿了,周围血肉模糊,我也没敢凑近。”
“嗯。”姜鹤年轻轻应了一声,“那你离他多远?”
“也就几步路吧。”男人漫不经心,“我又不傻,看见死人,自然绕着走。”
“几步路。”姜鹤年重复了一遍,嘴角微微一勾,“那你身上,怎么一点血腥味都没有?”
殿内的火光恰好一阵摇曳,将她眼底的冷意映得格外清晰。
男人笑容一滞。
乔楚青这才慢悠悠地接话:“西边那条路,三年前封锁之后,崖边就只剩一条不足半尺宽的小道。若真有一具‘胸口大洞、血肉模糊’的尸体躺在那儿,你要么得踩过去,要么得贴着崖壁挪过去。”他抬眼看向男人:“无论哪种,你身上多少都会沾点东西。”
男人下意识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草鞋和裤脚——干干净净,除了泥点,连一丝血迹都没有。
“你——”男人眼神一沉,“你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乔楚青语气不重,“你在撒谎。”
“啪”的一声,是火里松枝爆裂的轻响。
空气骤然紧绷。
男人脸上的笑意彻底消失,眼底那点“憨厚”的伪装也褪了个干净。他缓缓站起身,布包仍抱在怀里,像是里面有什么要紧东西。
“你们两个小娃娃倒是精明。”他冷冷道,“不过——”
就在这一瞬,姜鹤年忽然低声道:“楚青,退后。”
她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笃定,乔楚青赶紧找了个能躲避的柱子。
姜鹤年原本靠着柱子的身形骤然前倾,脚在地面一点,整个人如同一支被拉满的弓弦骤然弹开。
她没有去看男人,而是直冲向殿内那尊残缺的山神神像。
“她干什么——”男人下意识脱口。
话未说完,神像背后忽然传来一声极轻的“咔嚓”。
像是骨头被人从内部捏碎。
紧接着,一道黑影从神像背后猛地翻出,手中寒光一闪,直扑姜鹤年的后心。
那是一个全身裹在黑布中的人,连脸都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阴冷的眼睛。
他手里握着的,是一柄薄如蝉翼的短刃,刃上隐隐有黑色的纹路在火光下流动。
那是——被魔气附着的灵器。
“果然还有一个。”姜鹤年似乎早有预料,脚下猛地一拧,硬生生将冲势折向一侧。
短刃擦着她的肩头的衣服划过,带过一块碎布。
她闷哼一声,背后的伤被牵动,脸色一白,却反手挥出金杖。
金杖的攻击并不刚猛,却带着一股奇异的波动,仿佛连空气都被她这挥震出了一圈肉眼可见的涟漪。
那黑影被金杖一震,整个人微微一顿,短刃在半空中偏了半寸,就是这半寸!她手腕一翻,金杖顺势横扫,杖头划出一道半圆,金光如刃贴着地面掠去。
黑影脚尖一点,整个人拔地而起,堪堪避过金杖,衣襟却被金光擦中,无声裂开,露出深灰色内甲。
“五寸的震劲,”黑影看了一眼裂口,“比传闻难缠。”
“传闻总是落后半步。”姜鹤年道。
她身形一转,金杖在掌心画圆,杖头金环嗡鸣,一圈圈细碎金光飞出,在她周身三尺内凝成无数极小的金色光环。
“三罗星环。”
蒙面男子落地,欺身而上,五指并拢如刀,直劈她肩颈。
姜鹤年冷笑,金杖一震,金色光环同时亮起,如被牵引般齐射而出。
“铛铛铛——”
金环撞上指风,蒙面男子指力被震散,整个人被震得连退三步,脚下泥土崩裂。
他抬头,眼神终于凝重起来:“你——”
话音未落,姜鹤年脚尖一点,整个人如离弦之箭欺近,金杖自上而下,带着压碎空气的轰鸣直砸而下。
“我砸死你!”
巨大的金色光环在半空凝成,如陨落星辰当头压下,蒙面男子双手仓促合十,灰光暴涨,却只撑了半息。
“咔嚓——”
灰光盾应声碎裂,金光余势不减,狠狠轰在他胸口。
“砰!”他整个人被砸飞出庙,撞断数根树枝,重重摔落在地,张口喷出一大口血。
姜鹤年追出来,握住金杖的指节发白,背上伤口被牵动,却仍冷冷看着他:“你输了。”
蒙面男子艰难撑起上半身,掌心灰光已散,胸口衣甲碎裂,露出一片青紫。
“姜家的!”他低声吐出几个字,眼里战意彻底熄灭,“今日栽得不冤。”
说完,他身形一歪,昏死过去。
姜鹤年收杖,甩了甩手,背上传来的疼让她龇了龇牙,却还笑得出来:“这一招,我自己都想给自己鼓个掌。”
乔楚青从庙里走出来,一边走一边翻白眼:“你再这么打,以后别指望我给你缝背。”
他蹲下身,看到了黑影腰带上特殊花纹,摸了摸杀手的脉,确认死透了,才松了口气:“这是黑云楼的人,不过命倒挺硬,挨你一杖还撑了这么久。”
“那是我手下留情。”姜鹤年一本正经,“我怕你收尸太累只把他打晕了而已。”
“我谢谢你啊。”乔楚青没好气地把人身上的短刀、药囊都搜出来,“身上东西不少,可惜没什么好药。”
“你要是嫌少,”姜鹤年道“可以把他衣服也扒了,说不定能卖几文钱。”
乔楚青:“………”
他刚想反驳,就听见旁边树后有人轻轻咳了一声。
“你们俩,倒像是出来春游的。”一个声音慢悠悠地响起。
姜鹤年抬眼,金杖缩小后挂在腰上,笑得懒洋洋的:“躲在树后面偷听,不太礼貌吧?”
树影一晃,一个少年走了出来。
青布长衫,袖口挽起,左右手腕上各套着四个细细的蓝色手环,大小略有差别,却都稳稳扣在腕骨上,不晃不响。
他走过来,先看了眼地上晕死的人,又看向姜鹤年:“黑云楼的?”
“你也认得?”乔楚青警惕地往前一步。
少年道:“只有他们家的刺客,刺杀时会笨得把家族云纹装饰在腰带上。”
姜鹤年笑出声:“嘴挺毒。你谁?”
“林木。”他答得干脆,“去康衢书院的。”他说完,视线落在两人脸上:“你们也是?”
“哟,”姜鹤年挑眉,“天宝阁的?”
林木愣了一下:“你认得我?”
“认手环不认人。”姜鹤年道,“你们家的东西,做得太显眼。”
林木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环,笑笑:“那人晕倒前说你是姜家的,让我猜猜,你这个年纪只有姜三小姐符合了,你是姜鹤年吧?”
“遵若山乔家的?”林木又看向乔楚青,“你们家身上的药味儿,搁八百米就闻到了。”
“嗯。”乔楚青点头,“乔楚青。”他说完,又补了一句:“之前是医师,现在只会缝人。”
“那挺好。”林木认真道,“以后我要是被人打了,就找你。”
“先说好,”乔楚青道,“我缝人,不缝烂摊子。”
姜鹤年在一旁笑:“他这是在委婉地说,你别惹事。”
“我很乖的。”林木一脸无辜。
三人这么一报名字,气氛倒比刚才轻松了些。
林木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瓷瓶,递给姜鹤年:“这个,你应该用得上,你背伤不轻,这药给你。”
“白送?”姜鹤年眯起眼,“你们家的东西,不是一向按两卖的吗?”
“今天破例。”林木道,“算见面礼。以后同路去书院,还得仰仗你们多照顾。”
“你天宝阁的,”乔楚青道,“还用我们照顾?”
“出门在外,”林木道,“少提家世,多靠朋友。”
他说得很自然,像是已经习惯了。
姜鹤年看了他一眼,忽然道:“黑云楼是在追杀你吧,我们进庙之前,你就躲在这儿了。”
林木愣了愣,随即笑了笑:“不错,偷了他们家主一件东西。”
“什么东西?”乔楚青问。
“你确定要在这儿听?”林木道,“听完,你可能就走不了了。”
乔楚青:“……”
姜鹤年耸肩:“那就到书院再说。”
乔楚青突然一拍脑袋说道:“哎呀,咱们把他给忘了。”这么一说,江鹤年也想起来庙里还有一个最早进来的人。
两人进庙察看,只见最早进来的男人躺在地上晕死过去。
林木也跟着进来:“他肯定知道你们两个的身份了,我就用了点手段把他变傻了。”
姜鹤年点了点头:“那外面那个也要劳烦你动手了。”林木表示同意。
等一切弄好后姜鹤年催促两人:“走吧,再找不到离开的路,你俩就得轮流背我。”
“我拒绝。”乔楚青立刻道。
“我考虑一下。”林木慢悠悠地说。
“考虑个——”姜鹤年一脚踩在石头上,回头笑得狡黠,“你不背,我就把你手环拆了卖钱。”
林木:“……”
林木忽然觉得,这趟去书院的路,可能会比他想象中热闹很多。
风吹过树梢,带着一点血腥味,也带着一点说不出的轻松。
庙门在身后缓缓合上,将那点残火和昏黄的光关在里面。外头的月色却比刚才亮了些,薄薄一层铺在山道上,勉强能看清脚下的路。
姜鹤年走在中间,被两人一左一右夹着——名义上是“照应”,实际上更像怕她走着走着直接倒下。
“你真不用我背?”林木又问了一遍,“别看我瘦,我力气其实挺大的。”
“你再问,”姜鹤年咬牙,“我就当你在暗示我重。”
“我可没有。”林木立刻道,“我只是在暗示你伤得重。”
“有区别吗?”姜鹤年冷笑。
“有。”乔楚青在旁边补刀,“一个是嫌弃你,一个是嫌弃你的伤。”
“你们俩今天不气死我,是不肯罢休是吧?”姜鹤年气得想抽出腰间的金杖敲人,又怕一用力牵扯到背,只能恨恨作罢。
林木借着月亮的光扫了一眼山道前方:“前面好像有岔路。”
乔楚青眯眼看了看:“两条?”
“三条。”姜鹤年道:“中间那条草被踩得最实,两边的还立着。”
“你眼睛倒是尖。”林木道。
“我家从小就教我看路。”姜鹤年淡淡道:“不然早被人卖了。”
“上京姜家的人这么惨?”乔楚青忍不住问。
“整个姜家只有我惨,”姜鹤年道,“从小就要学会两件事。”
“哪两件?”林木好奇。
“一是打得过,二是跑得掉。”姜鹤年道,“打不过又跑不掉,坟头草要三丈高。”
乔楚青:“……”
林木笑出声:“那你现在属于哪种?”
“属于——”姜鹤年想了想,“打一半就得跑的。”
她说完,自己也笑了一下,笑容却有点苍白,背上的伤像被火烤着一样,一抽一抽地疼。她深吸一口气,将那点疼压下去,抬脚往中间那条路走:“走中间吧,最明显的那条,一般也是最危险的。”
“你确定?”乔楚青皱眉,“你不是刚说——”
“刚说危险,又没说不能走。”姜鹤年道,“最危险的路,往往也是最近的。”
林木点点头:“我同意。”
“你当然同意。”乔楚青嘀咕,“你偷了黑云楼楼主的东西,现在走哪儿不危险?”
“说得也是。”林木坦然接受,“那我走前面。”他说着,脚步一轻,人已经掠出几丈远,八个手环在月光下闪过一丝极淡的蓝光。
“喂——”姜鹤年喊了一声,“你慢点,别把我们甩丢了。”
“放心。”林木头也不回,“我要是发现前面有坑,会先掉进去等你们的。”
“……”乔楚青觉得这人比姜鹤年还不靠谱。
他扶了扶姜鹤年:“你要是疼得厉害,就说一声,我这儿还有点止痛丹。”
“吃了会犯困吗?”姜鹤年问。
“会。”乔楚青老实道。
“那算了。”姜鹤年道,“犯困了,你们两个把我丢在路边喂狼怎么办?”
“我不会。”乔楚青立刻道,“我会先把你身上值钱的东西摸走,再丢给狼。”
“你还挺诚实。”姜鹤年被气笑了。
三人一路往前,山道越走越窄,两旁的树却越来越密,枝叶交错,像一只张开的大手,要将这山路牢牢握在掌心。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林木忽然停了下来。
“怎么了?”姜鹤年问。
“前面有东西。”林木压低声音。
他话音刚落,前面的树丛里传来一阵细碎的响动,像是有什么在里面爬行。
乔楚青下意识往姜鹤年身后缩了缩:“不会是狼吧?”
“狼不会这么安静。”姜鹤年道。
林木慢慢抽出一只手环,握在掌心,蓝光在他指尖一闪而逝:“你们站着别动。”他脚步极轻地往前挪了几步,伸手拨开面前的树枝。
月光一下子落进那一小片空地。地上躺着的,是一具尸体。
不是黑云楼的那种黑衣,而是一身粗布短打,腰间别着把锈迹斑斑的砍柴刀,背上还背着一捆没砍完的柴。
“山民。”林木一眼就认了出来,“不是江湖人。”
乔楚青走过去,蹲下身,手指在那人颈侧一探:“死了两天多了。”
“怎么死的?”林木问。
乔楚青已经先一步掀开了那人衣襟。
胸口皮肤发青,从心口处蔓延出蛛网一样的黑纹,像是被什么东西从里面啃噬过。
“中毒?”林木皱眉。
“是黑藤。”乔楚青脸色凝重。
姜鹤年眼神一沉。
她站起身,目光扫过四周:“这人砍柴不会跑到这么深的山里来,除非——”
“除非是被什么追进来的。”林木接道。
乔楚青咽了口唾沫:“你是说,被魔气侵染的兽潮……跑进来了?”
“还不确定。”姜鹤年道,“但这山里,肯定不安全。”
她话音刚落,头顶的树影忽然晃了一下。
不是风,是有什么东西,从树冠上掠了过去,速度极快,只留下一道模糊的黑影。
“谁?”林木低喝一声,掌心手环蓝光暴涨,抬手便要掷出。
“别!”姜鹤年一把按住他的手腕,“你想把整片山的东西都招来?”
“那你说怎么办?”林木咬牙。
“走。”姜鹤年道,“先离开这片林子。”
“那这人——”乔楚青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
“埋不了。”姜鹤年道,“我们连自己都顾不上。”
她说得干脆,没有半点犹豫,却在转身前,伸手替那人合上了眼睛。
“记住他的脸。”她低声道,“若有机会,再回来。”
林木和乔楚青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一点复杂,却都没说什么。
三人重新上路,这一次,谁都没有再开玩笑。
山路越来越陡,脚下的碎石越来越多,月光被树冠遮得只剩下零星几点,像一双双窥视的眼睛。
不知走了多久,前面的树忽然稀疏了些,隐约能看到一点天光。
“前面——”林木眯起眼,“好像是山崖。”
“山崖?”乔楚青一愣,“那我们不是走反了?”
“不一定。”姜鹤年道,“先过去看看。”
等他们拨开最后一丛灌木,眼前豁然开朗。
这是一处断崖。
崖不高,却极陡,下面是一条蜿蜒的山道,被雾气遮了一半,只能隐约看到有灯火在远处闪烁。
“那是——”乔楚青眼睛一亮,“村子?”
“不像。”姜鹤年道,“村子被兽潮冲毁了,不会有那么多灯。”
“像营地。”林木道,“或者……关卡。”
“不管是什么。”姜鹤年道,“总比困死在山里强。”
她转头看向两人:“你们谁会踏云步?”
林木和乔楚青同时沉默。
“……”姜鹤年,“上京姜家的、天宝阁的、遵若山乔家的,三个加一起,没一个会踏云步?”
“我会一点。”林木弱弱举手,“但只能踏两丈远。”
“这崖少说也有四五丈。”乔楚青道,“你踏一半,就该摔下去了。”
“那你呢?”林木不服,“你会什么?”
“我会给你收尸。”乔楚青道。
“你们两个再吵,”姜鹤年揉了揉眉心,“我就把你们两个丢下去。”
她走到崖边,低头看了看,崖壁上长着几丛顽强的灌木,还有一些被风雨冲刷出的裂缝,勉强能落脚。
“能下去。”她道,“就是有点险。”
“你确定?”乔楚青皱眉,“你背——”
“我背伤再重,也比你们两个强。”姜鹤年道,“林木,你手环能做钩子吗?”
“钩子?”林木一愣,随即眼睛一亮,“能。”他说着,指尖一勾,一只手环从腕上脱落,落在掌心。他五指一捏,手环表面的蓝色纹路瞬间亮起,竟像被无形的手弯折一般,慢慢变成了一只带着倒刺的钩爪。
“天宝阁的东西,”乔楚青忍不住道,“还真是……什么都能变。”
“变完还能卖钱。”林木道。
“现在不是卖钱的时候。”姜鹤年道,“先保命。”
她接过钩爪,试了试重量,又走到崖边,用力一甩。
钩爪带着风声飞出,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精准地卡在下方一处石缝里。
“抓紧。”姜鹤年道,“我先下。”
“我先。”林木道,“你背伤——”
“你先下去,谁在上面拉绳子?”姜鹤年道,“你手劲还没我大?”
林木:“……”
他很想反驳,却在对上她那双眼睛时,把话咽了回去。
“小心。”他只说了两个字。
姜鹤年没再废话,将钩爪的另一端缠在自己腰间,深吸一口气,整个人往崖外一倒,风从耳边呼啸而过,背上的伤像被人狠狠扯了一把,疼得她眼前一黑的她咬牙,硬是没喊出声,脚尖在崖壁上一点,她借着那点力稳住身形,另一只手抓住一丛灌木,慢慢往下挪。
“你慢点!”崖上传来乔楚青的声音。
“你闭嘴!”姜鹤年抬头喊了一句,“再吵我就松手!”
乔楚青立刻闭嘴。
林木却在这时忽然道:“乔楚青,你把他的柴刀拿过来。”
“谁的?”乔楚青一愣。
“那个山民的。”林木道:“刀柄上有铁环,可以用来接绳子。”
“你怎么知道?”乔楚青问。
“我们做贼的。”林木道,“过目不忘。”
“……”乔楚青觉得这人一点也不避讳,他还是跑回去,把那柄砍柴刀拿来了。
林木接过,三两下拆了刀柄,将铁环套在钩爪的绳子上,又把绳子一分为二:“这样,我们两个在上面拉,她在下面就不用费那么大力气。”
“你早说啊。”乔楚青道。
“这不才想起来嘛。”林木道。
两人一边拌嘴,一边合力往下放绳子。
崖下,姜鹤年每往下挪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背上的血已经浸透了衣料,黏糊糊地贴在皮肉上,一动就是一阵钻心的疼。
她咬着牙,把那点疼硬生生吞进肚子里,她再一次为自己悲惨的命运默哀,心里暗骂,“我可真是命苦。”
不知过了多久,脚下终于碰到了实地,她整个人差点直接软下去,却还是伸手抓住了旁边的一块石头,稳住身形。
“我到了。”她仰头喊了一声。
崖上的两人明显松了口气。
“我下去。”林木道。
他把剩下的几只手环在腕上一紧,深吸一口气,整个人往崖外一跃。
他没像姜鹤年那样一点点挪,而是脚尖在崖壁上连点几下,借力往下滑,速度极快,却稳稳当当,最后在离地面还有一丈高的地方,松手落地,顺势一滚,卸去了冲力。
“你这叫只会一点?”乔楚青在崖上看呆了。
“我怕你自卑。”林木道。
“我谢谢你啊。”乔楚青咬牙,轮到他时,他站在崖边,腿有点软。
“我……我还是算了吧。”他道,“要不,我就在这里,等你们去找人救我?”
“你要是敢,”姜鹤年抬头,“我就把你绑在树上,让黑云楼的人来收尸。”
“你威胁我。”乔楚青道。
“我鼓励你。”姜鹤年道。
林木在下面喊:“楚青,你把绳子系在腰上,我在下面拉,你只要别松手就行。”
“真的?”乔楚青有点怀疑。
“真的。”林木道,“我偷东西的时候,经常这么下房梁。”
“你这个贼的经验真多!”乔楚青无语,他还是照做了,把绳子系在腰上,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整个人往崖外一倒。
失重感瞬间袭来,他忍不住“啊——”了一声。
“闭嘴!”林木道,“你再叫,狼都被你招来!”
“你还怕狼?”乔楚青下意识回嘴。
“我怕你把狼吵醒,鹤年有伤,我太瘦,只有你够狼吃,到时候还要去救你。”林木贫嘴。
姜鹤年无语道:“你们两个,真是一刻不吵就难受。”
等乔楚青终于落地,整个人一屁股坐在地上,半天没缓过神来。
“活着真好。”他喃喃道。
“知道活着好,”姜鹤年道,“以后就少干点缺德事。”
“我干什么缺德事了?”乔楚青不服。
“你刚刚还想把我身上值钱的东西摸走。”姜鹤年道。
“那是以防万一!”乔楚青道。
林木在一旁听得直笑,却在笑声落下时,忽然收敛了神色,他低声道:“前面有人。”
姜鹤年和乔楚青同时抬头。
不远处的山道上,有几个人影正往这边走来,手里提着灯笼,灯火在雾气里忽明忽暗。
“是——”乔楚青咽了口唾沫,“黑云楼?”
“不像。”姜鹤年道,“黑云楼不会提这么亮的灯。”
“那是谁?”乔楚青问。
“不管是谁,”姜鹤年道,“先把刀藏好。”
林木手腕一翻,钩爪在他掌心一转,又变回了手环,重新扣在腕上。
乔楚青把砍柴刀往草丛里一塞,拍了拍手上的灰:“我可是良民。”
“你是良医。”姜鹤年纠正。
“都差不多。”乔楚青道。
林木提醒道:“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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