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骤雨前奏
四月末,长安城像一鼎逐渐煮沸的水。
春闱放榜的余温还未散尽,通过礼部试的举子们已开始为最后的“关试”奔走。这是吏部铨选前的最后一道门槛,考的是“身、言、书、判”——体貌、言辞、书法、判案文书。看似简单,却往往比诗赋更易筛人。
崔云深闭门苦练了整月判词。
卢玄明从秘书省带回历年铨选存档,其中不乏黜落的范本:“你看这篇,‘甲乙争牛案’,判词写得花团锦簇,却连《唐律疏议》的条文都引错了——这等华而不实的,吏部一眼就剔。”
书房里堆满了卷宗。崔云深晨起练字,午后拟判,傍晚听卢玄明讲解官场门道。有时夜深了,他推开北窗透气,会看见西院水榭里亮着灯。
卢晚棠也在熬夜。
她似乎在整理什么书稿,案头堆得比他还高。有几次,丹霞端着食盒穿过庭院,看见他站在窗前,会遥遥行个礼,指指水榭方向,又摇摇头——意思是别打扰。
这种无言的默契,像蛛丝般在宅院里悄悄结网。
四月初七,关试前三天,卢玄明带崔云深去拜访一位关键人物。
“杜司封与我同年进士,如今掌吏部司封司。他一句话,能让你少走三年弯路。”马车里,卢玄明低声嘱咐,“记住,少说多听,该答时答得漂亮,不该问的一句别问。”
崔云深握紧了袖中的锦囊——卢晚棠给的那个。这些日子他习惯随身带着,仿佛那点干花的微香能镇定心神。
杜宅在亲仁坊,门第比卢府气派许多。二人被引到花厅时,主人还未到。崔云深趁隙打量:厅中陈设半新不旧,但多宝阁上一只邢窑白瓷瓶,就够寻常人家十年嚼用。
“玄明兄,久等了!”
一个洪亮的声音传来。崔云深转身,看见个穿深绯官袍的中年人阔步而入,面皮白净,三缕长须修得极齐整——正是司封郎中杜佑。
寒暄过后,杜佑的目光落在崔云深身上。
“这就是你那位侄儿?果然一表人才。”他示意崔云深近前,“听说你擅画,临过王右丞的《雪溪图》?”
崔云深心头一凛。这事他只与卢玄明提过,定是表叔特意说与杜佑的——王维正是杜佑最推崇的画家。
“晚辈临过三遍,仍只得其形,未得其神。”他谨慎答道。
“哦?”杜佑来了兴致,“你说说,王右丞的神在何处?”
这是考题了。
崔云深吸口气:“在‘空’。右丞画雪,留白处不是无物,是天地呼吸的间隙;画山,实处不是堵塞,是虚空凝成的筋骨。晚辈愚钝,画雪总想填满,画山总想堆实——落了下乘。”
杜佑抚须不语,半晌才道:“你今年十九?”
“是。”
“十九岁能悟到‘空’,已是难得。”他转向卢玄明,“你这侄儿,可惜了。”
卢玄明神色微变:“佑兄何出此言?”
“若是太平年月,以他的悟性,走文翰之路,三十岁前入翰林院也不是不可能。”杜佑端起茶盏,吹了吹浮沫,“可如今是什么光景?河朔三镇形同割据,淮西虽平,幽州又生乱象。朝廷用人之际,要的是能理钱谷、明刑狱、懂兵事的实干之才。书画……终究是点缀。”
话虽刺耳,却是实情。
崔云深垂首:“晚辈明白。关试的判词,这些日子不敢懈怠。”
“光写得好判词还不够。”杜佑放下茶盏,“吏部今年新规:及第举子需在‘身言书判’之外,加考‘时务策’一道。题目由宰相亲拟,考的是对藩镇、漕运、边备的看法——这才是重头。”
卢玄明眉头深锁:“佑兄可知大概方向?”
杜佑沉吟片刻,压低声音:“李相国(李吉甫)上月奏请削藩,圣意未决。若我是你……”他看向崔云深,“就多读读《贞观政要》,想想太宗当年如何平衡中央与地方。”
李相国便是李吉甫,话点到为止。
辞别杜宅时已是黄昏。马车驶过暮色中的长安街衢,卢玄明良久不语。直到临近崇仁坊,他才忽然开口:
“杜佑话里藏话。他真正想说的是——今年关试,站队比才学更重要。”
崔云深默然。
“李相国主张强推削藩,武元衡相公则倾向怀柔。两派在朝中势同水火。”卢玄明苦笑,“我们卢家因永贞旧事,早已是惊弓之鸟。这次……你只需稳妥答题,不偏不倚。”
“若试题逼人站队呢?”
卢玄明看着他,眼神复杂:“那就选‘忠君’——忠于圣人,不忠于任何一派。这是最笨的法子,但或许能保命。”
关试那日,天阴得像要滴墨。
吏部南院聚集了百余名过关斩将的举子,清一色白袍,在阴沉天色里如一片将化的雪。崔云深找到自己的考棚时,发现邻座是个熟人——曲江宴上那个宽脸膛进士,今科第八名,姓郑。
“崔贤弟!”郑进士很热情,“那日你也在曲江?可惜未及结识。”
寒暄间,铜铃响起。吏部官员分发试题绢卷,考场瞬间寂静。
崔云深展开卷子。
前四项“身言书判”中规中矩,他平稳作答。到最后的“时务策”,题目果然如杜佑所料:
“问:河朔诸镇,自安史以来父子相袭,不禀朝命。今欲革此弊,当用何策?”
典型的削藩议题。
他提笔蘸墨,脑中闪过无数念头:李吉甫的雷霆手段?武元衡的渐进之策?还是卢玄明说的“忠君”?
笔尖悬在半空,一滴墨落在绢上,慢慢泅开。
忽然,他想起昨夜卢晚棠托丹霞送来的一卷书——是她手抄的《陆宣公奏议》。陆贽,德宗朝宰相,以处理藩镇问题闻名。书中有句话被她用朱砂圈出:
“治大国如烹小鲜,不可轻动其根本。削藩非不可为,当先固本培元,待其自溃。”
崔云深呼吸渐稳。
他落笔,先颂圣人圣明,再论河朔历史积弊,最后提出:削藩当从“本”着手——整顿两税法以充实国库,重建神策军以强中央兵权,同时以科举、恩荫分化藩镇子弟。待朝廷根基稳固,诸镇若不改弦更张,再行征讨不迟。
通篇未提“削”字,却处处指向削藩;未站任何一派,却暗合了武元衡的怀柔思路。
写完最后一个字,午时钟响。
他搁笔,发现掌心全是汗。
放榜要等十日。
这十日里,崇仁坊卢府发生了两件微妙的事。
四月中,卢晚棠忽然说想去西市看胡商新到的香料。
这本不合闺训。但卢夫人近来潜心礼佛,万事不管;卢玄明对这个侄女向来宽容,竟答应了,只让丹霞和四个健仆跟着。
崔云深被“顺道”邀去当护卫。
西市胡风之盛,远超崔云深想象。栗特商铺的织锦堆成山,波斯银器在日光下晃眼,更有肌肤雪白、碧眼卷发的胡姬当垆卖酒,笑靥里带着异域的神秘。
卢晚棠戴了帷帽,但举止依然引人注目——她对那些奇珍异宝兴趣不大,却在一家卖香料的铺子前流连许久。
“这是龙脑香,产自婆利国。”胡商操着生硬的官话介绍,“这是苏合香,拂菻来的……小娘子识货,这瓶‘蔷薇露’是大食王室御用,全长安只三瓶。”
她打开琉璃瓶轻嗅,点点头:“要了。”
十两金铤递出,眼都不眨。
崔云深暗暗咋舌。他不知卢晚棠月例多少,但如此挥霍,定是动用了私蓄。
接下来更奇:她买完香料,又转到一家书肆,专挑地理志和游记。《西域图记》《经行记》《往五天竺国传》……尽是些冷门书册。
“小娘子对西域感兴趣?”崔云深忍不住问。
帷帽轻纱微动:“只是想看看,长安之外的世界有多大。”
回程马车里,她忽然摘了帷帽,露出被西市尘嚣染红的脸颊。那双总是清冷的眼睛,此刻亮得惊人。
“崔表兄可曾想过离开长安?”
崔云深一怔。
“比如……去西域?”她翻开《经行记》,指着其中一页,“这里写,过了葱岭,有种花叫‘阿末香’,形似海棠,香气能飘十里。当地人说是天神滴落的泪珠所化。”
她的指尖抚过书页,动作轻柔得像触碰梦境。
“有时我想,”她声音低下去,“若生为胡姬,是不是反倒自由些?纵使漂泊万里,至少脚下的路是自己选的。”
马车轧过青石路,辘辘声填满沉默。
许久,崔云深才轻声说:“可胡姬也有胡姬的不得已。”
卢晚棠抬眼看他。
“西市那些卖酒的胡姬,多是战俘或奴隶之女。她们的笑是生计,不是真心。”他顿了顿,“这世间,或许本就没有完全的自由。区别只在于……困住你的是什么。”
是家族的期许,还是生存的压迫?
她默然良久,忽然笑了。那笑容很浅,却像冰层裂开一道缝,底下有暖流淌过。
“表兄总能把话说透。”她合上书,“是啊,都是牢笼。只是有些金光闪闪,有些连漆都掉了。”
她重新戴回帷帽,遮住了所有表情。
但崔云深看见,她将那个装“蔷薇露”的琉璃瓶紧紧握在手中,指节都发了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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