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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榜
第四章放榜
放榜那天,春杏天没亮就醒了。
她轻手轻脚爬起来,看见谢青梧已经坐在窗前,手里拿着本书,半天没翻一页。
“公子,”春杏小声问,“您也紧张?”
谢青梧合上书:“说不紧张是假的。”
三天考试,她每一场都尽了全力。四书文写得工整,诗赋也还过得去,策论那道“论农桑为本”,她更是把这些年偷看的那些书,那些冷夜里写的文章,都融了进去。
可结果如何,终究不由她定。
“早饭吃什么?”春杏转移话题,“粥还是面?”
“都不想吃。”谢青梧站起来,“换衣服吧,早点去。”
还是那件淡青色长衫,束胸缠得比考试时松了些,但依然平整。春杏帮她束发时,手有点抖。
“别紧张。”谢青梧反倒安慰她,“中了是运,不中也是命。”
话是这么说,可她知道,不中的话,王氏那边就不好交代了。
收拾妥当,出门。
天刚蒙蒙亮,街上已经有人了。卖早点的摊子支起来,热气腾腾的。谢青梧没坐车,走着去的。她想走走,理理思绪。
县衙门口早就聚满了人。
黑压压一片,都是来看榜的考生和家人。有人搓着手来回踱步,有人仰着脖子往墙上张望——虽然榜还没贴出来。
谢青梧找了个角落站着,离人群稍远些。
她看见周子砚也在,还是那身洗得发白的蓝布衫,站在人群最前面,脖子伸得老长。
“谢兄!”
周子砚看见她,挤过来,脸上带着笑:“你也来这么早。”
“睡不着。”谢青梧实话实说。
“我也是。”周子砚搓搓手,“昨天一宿没睡好,梦里全是考试的事。对了,那天多谢你救我,大夫说再晚一点,我可能就……”
他顿住,没往下说,只是郑重地拱了拱手。
“举手之劳。”谢青梧回礼。
“对你来说是举手之劳,对我可是救命之恩。”周子砚认真道,“等放榜后,无论如何,我请你吃顿饭。”
正说着,县衙大门开了。
人群骚动起来。
两个衙役走出来,一个端着浆糊桶,一个捧着卷起来的红纸。他们在照壁前站定,刷浆糊,贴榜。
动作很慢。
慢得让人心焦。
红纸展开,第一排名字露出来。有人已经念出声:“第一名,谢怀瑾——”
谢青梧呼吸一滞。
周围瞬间安静了,所有人都往榜上看。
红纸继续展开,完整的榜单露出来。密密麻麻的名字,按名次排列。
谢怀瑾三个字,赫然排在首位。
案首。
谢青梧站在原地,没动。
耳边传来各种声音。有叹息,有欢呼,有不敢置信的嘀咕。周子砚猛拍她肩膀:“谢兄!案首!你是案首!”
她这才回过神。
“我……看见了。”
声音有点哑,她清了清嗓子。
“恭喜谢兄!”周围有认识不认识的考生都围过来,拱手道贺。案首啊,县试第一,这可不是小事。
谢青梧一一回礼,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不张扬,也不过分谦虚。
她看向榜单,往下找。
找到了。周子砚,第二十七名。中了。
周子砚自己也看见了,愣在那里,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眼圈却红了。
“恭喜。”谢青梧对他说。
周子砚用力点头,声音哽咽:“中了……我中了……我娘要是知道……”
他没说下去,抬手用力抹了把脸。
人群渐渐散去,有中的欢天喜地,没中的垂头丧气。谢青梧正准备走,一个衙役走过来。
“谢怀瑾谢公子?”
“正是。”
“县令大人请您去后堂一趟。”
谢青梧心头一跳。
周子砚担忧地看着她。她摇摇头,示意没事,跟着衙役往里走。
穿过前衙,来到后堂。李庸已经等在那里,换了身常服,正端着茶盏喝茶。
“学生见过大人。”谢青梧行礼。
李庸放下茶盏,打量她。
“坐。”
谢青梧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只坐半边,背挺直。
“你今年多大?”李庸问。
“十四。”
“十四岁的案首。”李庸点点头,“文章我看了,写得不错。尤其是那篇策论,‘农桑为本’,切入点很好,条理也清晰。”
“谢大人夸奖。”
“不过——”李庸话锋一转,“有句话我得问问你。”
谢青梧抬眼。
“你那句‘妇功桑织亦为国用’,是什么意思?”
来了。
谢青梧早有准备。她当时写的时候就知道,这句话可能会引人注意。女子之事,本不该出现在科举文章里。
“学生以为,”她缓缓道,“农桑之事,不止男子田间劳作。女子采桑养蚕,纺线织布,亦是生产。若只计男工,不计女工,则国用统计不全,政策或有偏颇。”
她说得很谨慎,每个字都斟酌过。
李庸盯着她:“这些话,谁教你的?”
“无人教。”谢青梧垂眸,“学生家中……有女性长辈曾操持桑织,学生亲眼见过辛劳。读书时便想,既是为国献策,便该如实言之。”
半真半假。林姨娘确实会织布,也确实辛苦。
李庸沉默片刻。
“你可知,这样的话写出来,若被有心人看见,会说你‘牝鸡司晨’?”
“学生只知,鸡鸣报晓,不分牝牡。”谢青梧抬眼,目光平静,“若只因是母鸡,连叫的资格都没有,那这世道,未免太不讲理。”
话说出口,她自己都惊了一下。
太直了。
可收不回来了。
李庸看着她,看了很久。久到谢青梧手心又开始冒汗。
然后,他忽然笑了。
不是冷笑,是真的笑了,眼角皱起细纹。
“好一个‘太不讲理’。”他摇摇头,“年轻人,有锐气是好事。但你要记住,这话在我这儿说说便罢,到了府试、院试,乃至会试殿试,可要收敛些。”
“学生明白。”
“明白就好。”李庸站起身,“三日后县学有宴,你作为案首,必须到场。穿戴整齐些,别丢了本县的脸。”
“是。”
“去吧。”
谢青梧起身行礼,退出后堂。
走出县衙时,她才发现后背又湿了一层。
外面阳光正好,周子砚还在等她。
“怎么样?大人没为难你吧?”他迎上来。
“没有,只是勉励几句。”谢青梧说,“走吧。”
两人并肩往外走。街上人来人往,热闹得很。路过一个糖画摊子时,周子砚突然停住。
“谢兄,等我一下。”
他跑过去,跟摊主说了几句,掏钱。很快举着两个糖画回来,一个蝴蝶,一个鲤鱼。
“给你。”他把鲤鱼那个递给谢青梧。
谢青梧愣住。
“庆祝咱们都中了。”周子砚笑得有点不好意思,“我娘说过,鲤鱼跃龙门,好兆头。”
谢青梧接过糖画。金黄透明,在阳光下亮晶晶的。
她小心咬了一口。
甜。很甜。
“谢谢。”她说。
周子砚摆摆手:“该我谢你。要不是你救我,我可能连考场都出不来,更别说中榜了。”
两人边走边聊。周子砚说起他家在青山县,爹早逝,娘给人洗衣供他读书。这次中了,娘不知道得多高兴。
谢青梧静静听着。
走到岔路口,周子砚停下:“我住城东客栈,谢兄呢?”
“我……”谢青梧顿了顿,“回家。”
“那三日后县学宴见?”
“好。”
周子砚拱拱手,转身走了。走了几步又回头:“谢兄!”
“嗯?”
“你那篇文章,写得真好。”周子砚认真道,“我回去又想了很久,农桑之事,确实如你所说,女子之功不可没。”
他说完,不好意思地笑笑,快步走了。
谢青梧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人群里。
手里的糖画开始化了,黏糊糊的。
她慢慢走回家。
还没到门口,就看见春杏在巷口张望。看见她,春杏跑过来,眼睛亮晶晶的。
“公子!怎么样?”
谢青梧把糖画递给她:“中了。案首。”
春杏张大嘴,好半天才“啊”了一声,接过糖画,手都在抖。
“案首……第一……”
“嗯。”
两人回到小院,关上门。春杏突然蹲在地上,哭了。
不是大哭,就是默默流眼泪,肩膀一抽一抽的。
谢青梧站在那儿,看着她哭。
等春杏哭够了,抬起头,眼睛鼻子都红红的。
“公子,”她声音哑着,“姨娘要是知道……”
“她知道。”谢青梧轻声说,“她一定知道。”
春杏用力点头,站起来擦干脸:“我去给姨娘上炷香。”
她跑去小佛堂——其实就是厢房一角,供着林姨娘的牌位。谢青梧没跟去,她在院子里站了会儿,抬头看天。
天很蓝,云很淡。
案首。
第一步,成了。
下午,王氏那边来了人。不是周嬷嬷,是个面生的小丫鬟,送来一套新衣裳,还有一支银簪。
“夫人说,三日后县学宴,请公子穿戴得体。”小丫鬟低着头,“还说……老爷晚上想见见公子。”
谢青梧接过东西:“知道了。”
小丫鬟退下了。
春杏看着那套衣裳,料子是细棉,比之前那套好多了。银簪也是男子样式,简洁大方。
“老爷要见您……”春杏担忧。
“迟早的事。”谢青梧很平静。
她那个爹,谢家家主谢远山,一年到头见不了几面的爹。如今她中了案首,总算有点用了。
晚上,谢青梧换了新衣裳,去前院书房。
谢远山正在看书,见她进来,放下书卷。
“父亲。”谢青梧行礼。
谢远山打量她。
这个庶女,不,现在是庶子了。他几乎没怎么注意过,印象里就是个安静胆小的小姑娘。如今再看,眉眼清俊,举止得体,倒真有几分读书人的样子。
“坐。”
谢青梧坐下。
“你母亲都跟我说了。”谢远山开口,“这次做得不错。”
谢青梧垂眸:“是母亲安排妥当。”
“你自己也争气。”谢远山顿了顿,“府试在两个月后,这段时间好好准备。需要什么书,跟账房说,让他们去买。”
“是。”
“还有,”谢远山看着她,“县学宴上,少说话,多听。县令大人赏识你是好事,但别得意忘形。”
“儿子明白。”
谢远山又交代了几句,无非是些场面话。谢青梧一一应着,心里清楚,这个爹对她没什么感情,只是看中了她现在的价值。
说完话,谢远山摆摆手:“去吧。”
谢青梧起身行礼,退出书房。
走到院子里,她回头看了眼书房窗户透出的光。
冰冷,遥远。
就像这个家。
她转身,走回自己那个偏僻小院。
春杏已经备好热水,等她回来洗漱。卸下发簪,脱了外衣,解开束胸,谢青梧泡进热水里,长长舒了口气。
“公子,”春杏一边帮她擦背,一边小声问,“老爷说什么了?”
“让我好好准备府试。”
“没别的?”
“没了。”
春杏沉默片刻,低声道:“姨娘说过,老爷心里只有前程,没有家人。”
谢青梧没说话。
她闭着眼,感受热水包裹身体。
前程。
她也要前程。但不是谢远山要的那种光宗耀祖的前程。
她要的,更大,更远。
远到谢远山想都不敢想。
洗完澡,换上家常衣服,谢青梧走到书桌前。
桌上摊着府试要读的书。她翻开一页,却看不进去。
眼前晃过李庸那张脸,他说“牝鸡司晨”时的表情。
晃过周子砚递糖画时腼腆的笑。
晃过谢远山那双没什么温度的眼睛。
最后定格在榜单上。
谢怀瑾。案首。
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喉咙。
那里平坦,没有喉结。
但只要她低着头,少抬头,穿高领衣服,就能瞒过去。
至少现在能。
以后呢?
府试,院试,乡试,会试,殿试……
一路考上去,接触的人会越来越多,审视的目光会越来越严。
她得更小心。
更谨慎。
不能露出一丝破绽。
窗外有虫鸣,细细碎碎的。
谢青梧提起笔,蘸墨,在纸上写下一行字。
“路漫漫其修远兮。”
她停笔,看着这行字。
然后继续写。
“吾将上下而求索。”
求什么?
求一条生路。
求一个公道。
求一个女子也能堂堂正正活着的世道。
她放下笔,吹灭灯。
黑暗里,她睁着眼,很久才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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