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乐不快乐

　　开学第二周的周五，教室里弥漫着一种特殊的紧张气氛。
　　摸底考试的试卷一张张发下来，落在课桌上发出轻微的“啪嗒”声。
　　周乐景接过自己的卷子，目光扫过最上方的分数。
　　数学150，语文132，英语140，理综278，总分700分整。
　　班级第三名。
　　他平静地把试卷折好，塞进文件夹里。
　　这个成绩是他刻意控制的结果：数学必须满分，这是他最擅长的科目，也是最能证明自己“价值”的科目；语文作文故意写得平庸，压低了分数；英语少写了最后一道阅读理解的主观题；理综放掉了几个需要长篇论述的题目。
　　总分卡在700分整，既不会太突出引人嫉妒，也不会太差让老师失望。
　　“我的天，你数学满分啊？”陈屿凑过来，眼睛瞪得圆圆的。
　　周乐景侧头看过去，陈屿的数学试卷上，红色的“68”格外刺眼，但旁边的体育成绩单上，一连串的满分让人移不开眼。
　　“你体育很好。”周乐景说，声音平静。
　　“好有什么用。”陈屿抓了抓头发，一脸懊恼，“数学不及格，回家又要挨骂了。乐乐，你能不能……”
　　“嗯？”周乐景抬眼看他。
　　陈屿的脸突然有点红：“就是……就是能不能抽空教教我数学？我可以教你打篮球！你军训时不是说过想长高吗？打篮球特别有用！”
　　周乐景沉默了几秒钟。
　　他在计算这个交换的价值。
　　教陈屿数学需要花费多少时间？能从陈屿那里得到什么？不仅仅是篮球技能，更重要的可能是——陈屿在男生中的人缘很好，如果能和他建立稳固的关系，相当于在班级里多了一层保护网。
　　“好。”他最终点头，“不过我的时间不多，每周最多两次。”
　　“够了够了！”陈屿眼睛亮起来，“那说定了？明天下午放学就开始？”
　　“明天不行。”周乐景说，“我要去图书馆还书。”
　　“那就后天！”
　　周乐景点了点头，从笔记本里撕下一页空白纸，开始给陈屿列一个基础知识点清单。
　　他的字迹工整清秀，每一行都对齐得整整齐齐。
　　陈屿趴在桌上看着，突然说：“你写字真好看，像印出来的一样。”
　　周乐景的手顿了顿，没接话。
　　他写完清单，折好递给陈屿。
　　在递过去的时候，陈屿的手碰到了他的手腕。
　　“这是什么？”陈屿突然问。
　　周乐景低头，看见自己手腕内侧露出的几道浅浅的疤痕。
　　那些是初中时留下的。
　　不是割腕，而是用指甲深深掐进肉里留下的印记。
　　压力大的时候，失眠的时候，被欺负后躲在被窝里哭的时候，他就会这样掐自己。
　　疼痛能让他保持清醒，能让他暂时忘记那些更难忍的情绪。
　　他迅速拉下袖口，遮住了那些痕迹。
　　“没什么。”他说，声音很轻，“不小心划的。”
　　陈屿看着他，眼神里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但最终什么也没说。
　　……
　　小学五年级的期末考，周乐景拿了全班第二，语文98分，数学100分。
　　他把成绩单小心翼翼地捧回家，满心期待地想得到一句夸奖。
　　奶奶在厨房做饭，他跑到正在修理自行车的父亲面前。
　　“爸，我考了第二名。”
　　父亲放下扳手，接过成绩单，仔细地看。
　　周乐景站在旁边，心脏怦怦直跳。
　　“语文98分。”父亲指着那个红色的数字，“那两分怎么丢的？”
　　周乐景愣住了。
　　“作文扣了一分，阅读理解扣了一分。”他小声说。
　　“为什么扣分？”父亲继续问，声音里没有怒气，却有一种让周乐景喘不过气的压迫感，“是题目太难，还是你粗心？”
　　“我……我不知道。”
　　“不知道就去问老师。”父亲把成绩单还给他，“下次考满分。”
　　周乐景握着那张成绩单，站在原地，看着父亲重新拿起扳手，继续修理那辆破旧的自行车。
　　父亲的手指很粗糙，指甲缝里有洗不掉的黑色油污，手背上满是伤疤和老茧。
　　那些老茧是为了供他读书留下的。
　　那些伤疤是为了这个家留下的。
　　周乐景突然觉得，自己考98分是一种罪过。
　　他应该考100分，应该拿第一名，应该对得起父亲手上的那些老茧。
　　从那天起，他再也没有因为考试成绩高兴过。
　　每次拿到试卷，他第一眼看的不是分数，而是错题。他会一遍遍问自己：为什么会错？是知识漏洞，还是粗心大意？然后他会把错题抄在错题本上，反复练习，直到确保再也不会犯同样的错误。
　　满分成了理所当然。
　　第二名成了不够努力。
　　而那两句夸奖，他等了十几年，从来没有等到过。
　　回到教室：
　　晚自习下课铃响了。
　　周乐景收拾好书包，和陈屿一起走出教室。
　　九月的夜晚已经有了凉意，校园里的路灯一盏盏亮起来，在水泥路上投下昏黄的光晕。
　　“你真不跟我去打球？”陈屿又问了一次，“就玩半小时，我送你回家。”
　　“不了。”周乐景摇摇头，“我还有点事。”
　　其实没什么事。
　　他只是不习惯和别人走得太近，不习惯接受太多的善意。
　　陈屿的热情让他既感动又不安。
　　感动的是真的有人愿意对他好，不安的是他不知道这份好能持续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来回报。
　　两人在教学楼门口分开。
　　周乐景独自走向校门，从口袋里掏出那个缠满胶带的水瓶，喝了一口已经凉透的水。
　　刚走出校门，手机震动起来。
　　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脚步顿了顿，然后走到路边的梧桐树下，按下了接听键。
　　“爸。”
　　电话那头传来父亲的声音，带着电流的杂音，还有工地特有的机械轰鸣声背景音：“乐乐，月考什么时候？”
　　“不是月考，是摸底考。已经考完了。”
　　“成绩怎么样？”
　　周乐景深吸一口气：“班级第三，数学满分。”
　　“嗯。”父亲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保持住，别骄傲。生活费够吗？”
　　“够。”
　　“记得给你奶奶打电话，她念叨你好几天了。”
　　“好。”
　　电话里沉默了几秒，只有工地的噪音在背景里响着。
　　“那行，我这边还有活，先挂了。”
　　通话结束。周乐景看了一眼手机屏幕。
　　全程43秒。
　　他站在原地，看着屏幕上那串熟悉的电话号码，突然觉得胸口闷得厉害。
　　梧桐树的叶子在夜风里沙沙作响，一片枯黄的叶子飘下来，落在他脚边。
　　43秒。
　　问成绩，问生活费，交代给奶奶打电话。
　　没有问“累不累”，没有问“适不适应”，没有问“有没有交到朋友”。
　　就像很多年前那个下午，父亲问他“那两分怎么丢的”一样。
　　在父亲眼里，他永远是一个需要考核的项目，一个需要达标的指标，一个需要不断进步的数据。
　　而不是一个会累、会难过、需要关心的儿子。
　　周乐景把手机放回口袋，继续往出租屋走。
　　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长得像一个孤独的问号。
　　回到那个小小的出租屋，他打开灯，把书包放在椅子上。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冰箱运转的嗡嗡声。
　　他从冰箱里拿出一瓶冰水，拧开喝了一大口，冰凉的感觉从喉咙一直蔓延到胃里。
　　然后他走到书桌前，翻开笔记本。
　　扉页上，那只被困在玻璃瓶里的蝴蝶依然静静待在那里。
　　周乐景盯着看了很久，然后拿起铅笔，在瓶子外面，很轻很轻地画了几笔。
　　是几道模糊的光线。
　　像是清晨的阳光，想要照进瓶子里，却怎么也照不进去。
　　他画完，盯着那幅画看了很久，很久。
　　最后他合上笔记本，关掉台灯，在黑暗里躺上床。
　　窗外的月光很淡，透过薄薄的窗帘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小片模糊的光斑。
　　周乐景闭上眼睛，手指不自觉地摸向手腕内侧那些浅浅的疤痕。
　　指尖传来的触感粗糙而真实。
　　就像父亲手上的老茧。
　　就像他永远也逃不出的，那个透明的玻璃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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