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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 章
成冬青大摇大摆进京的一个月前,成正义正垂头丧气的准备登上开往南部某地的火车,他得去插队了。到一座听都没听过的大山里,某个偏僻的小村庄支援建设。不像他满心期待、斗志昂扬的同学们。他对那个小山沟儿可一点儿向往都没有。
“谁爱建设谁建设!凭什么让我去?这是压迫!是剥削!”
成正义这样的想法当然不敢喧之于口,那个特殊年代的余温尚存,除非他不想好好过日子了,否则怎么也不能口无遮拦。
他的父亲本可以动用自己的关系,像其同僚那样,找个借口把自己的子弟留在城里。但这个日渐衰朽的老干部却没这么做,他一辈子虽然给很多乡里乡亲都开过绿灯,但轮到要照拂自己的儿子,他却忽然守正起来。
他早就看透了这个被自己老婆娇生惯养到业已败坏了根性的孩子。他寄望艰苦朴素的生活的磨砺能让自己儿子的人性之光重新闪耀。所以,直到成正义启程的前一天晚上,他还在苦口婆心的劝告自己的儿子,要积极响应国家号召,做个奋进有为的新时代青年……
成正义躺在床上闭着眼,听着站在自己房门外的父亲所说的这些话,险些咬碎了自己的后槽牙。在那个奉行集体主义的时代,他自我意识的觉醒显得过于超前。
所以,他根本无法认同自己的父亲乃至某些主义。他要做他自己想做的事,享受本该他享受的生活。对于被迫去支援建设这个事,他一生都充满了厌恶。
多少年后,他终于赶上好政策能堂堂正正的回京落户生活了。他很高兴,他的父母也一样。可没承想,本来已经被清灵的大山和质朴的日子洗涤得露出个人样的成正义,却因为一个意外事件,在嫉妒的煽动下再次龇出了犬牙。
他高高兴兴到家时,父亲的遗像已经挂上了墙。山长水远、通讯不便的那个年月,让他终究错过了自己的父亲。他悲痛不已。可当他得知替代自己的位置,给父亲披麻戴孝、摔瓦盆的人居然是那个成冬青时,他的愤怒瞬间淹没了悲伤。
那个小丫头不断分走父亲的爱已经足够可恶了,时至今日,她甚至敢公然替自己去承担义务,真正是不可饶恕!
无论成冬青怀着怎样的心态去主理父亲的丧葬,在成正义看来都是僭越!
她凭什么取代自己这个真正的儿子?!那些本该属于自己的父爱就如同自己被剥夺的五年青春一样,都付给了不该得到这些好东西的人。成正义因此忿忿难平。
他多么渴望自己的父能像疼爱成冬青那样疼爱自己,哪怕只有一次。他看着成冬青时才会露出的灿烂宠溺又自豪的眼神还有笑脸,如果也能对自己展露一次的话,自己也不会狠下心,亲手把自己的表妹推进深渊。
“这一切都是你的错,是你造成的!”成正义每年回父亲的家乡扫墓,都会在心里对自己的父亲说上这么一句。
从前他一直认为是成冬青鸠占鹊巢,因为只要她一来,父亲眼里就没有了自己。所有好吃的好玩的都要优先给她吃给她玩,自己几番请求才能得到的零食和玩具,那乡下丫头都不用开口,自己的父亲就会塞到她嘴里手里。再有就是父亲那慈爱的目光、灿烂的笑脸和衷心的赞赏,这些全都给了她。她就是那只抢夺了亲鸟爱与抚育杜鹃!就是她抢走了自己的父亲。
后来,成冬青凭借赵东海发迹,第一件事就是为自己的大伯张罗重修坟墓。当时她几乎事事都要亲力亲为,每个细节都要求尽善尽美,仿佛在重修的根本就是自己亲爹的坟。
当一切终于能让她满意了,她站在庄严肃穆的墓冢前,抚着用汉白玉雕刻而成的大伯的等身雕像,念念叨叨:
“大伯,这些您还喜欢吗?青儿虽没能活成您期待的样子,但养了个好儿子呢!一定是您在天上保佑我们的吧!青儿没让您失望吧!”
成冬青对故去已久的大伯说这些话的时候,表现出了一种极其柔和的样子,如同自己还是当年那个备受宠溺的、聪明伶俐又漂亮可爱的小女孩。她的眼神里充满了一种类似爱的东西。这是赵大奎乃至赵东海终其一生都不曾得到过的,她的给予。
当成正义看到成冬青无比凄切的抱着那尊雕像久久哀泣时,自己对她的认知才终于得以改观。那一瞬间,他心里最后的对于父爱的期待彻底落了空。他陷进了巨大的虚无,他忽然间意识到,自己才是那只邪恶的杜鹃,是他占了成冬青的大伯……
却说成冬青在双星旅馆住下的当晚就给自己的大伯挂去了电话。她告诉大伯自己已来京,但是天太晚了,自己姑且就先在双星旅馆住下了。
她好一通婉拒安抚才阻止了大伯,让他没漏夜过来接自己。第二天一大早,一辆小轿车停在双星旅馆门口,大伯的司机帮她把行李提出来装上车,还给她拉开车门。她则像个官家小姐一样,心安理得的享受着司机的伺候。
这一套动作下来,包括宋大姐在内的一众围观者们,无不对车里的女孩儿投去艳羡的目光。而成冬青则在众人的艳羡里彻底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仿佛自己真的是机关干部家的千金小姐。
她享受其中。这种极致的满足感,成冬青一生中只通过自己的大伯得到过。乃至后来自己从赵东海那里攫取来的巨大财富都没能再让她达到过这种高度……
大伯给成冬青找的这个工作说起来真是既轻松又体面。照着处方把药片拿出来放在纸包里,再写上服用方法这种事情,对于从小就有好好学认字的成冬青来说可不要太简单。(注:从前有段时间,药品不像现在这样整盒售卖,而是大夫开几片,就装几片在小纸袋里给病患。)
而照顾好自己师傅的情绪,让她喜欢自己,对于机灵活泛的成冬青来说就更是一点儿难度没有。虽然一时半会儿还不能转成正式职工,但只要成冬青肯踏踏实实的待在这一方小天地里,她的未来就是一眼能望到头的、板上钉钉的岁月静好。
她的大伯即便不能马上给她在京城落户口,但这个正在日渐衰老的亲长依旧想到了“曲线救国”之法。他把自己的宝贝侄女介绍给了自己的秘书吴孝荃。
这孩子是道地的京城人,出身高知高干家庭,家境十分殷实。这条件即便放现在来看也是相当出挑的。只要俩人成了,成冬青在京落户的事也就算妥了。
小吴为人正派,办事一板一眼。缺点是多少有些木讷,且生得吧,跟英俊帅气这个词着实有些差距,说好听了算是一般人。这显然不符合成冬青对理想伴侣的要求,可这是大伯替自己严选的,总不会错。大伯日渐浑浊的眼珠里总是充满了对自己的期许,成冬青实不忍辜负他。索性欣然答应,跟这人先交往看看。
其实,只要她的大伯再多活几年,成冬青的这份孝心就足以按下她的不安份,从而成功的在某种程度上拯救她的后半生了。真可惜,命运总是顽皮……
成正义回京后办好一应手续,成了个游手好闲的无业游民。都说人走茶凉,他从一个正经八百的高干子弟沦落至此,实在是令人唏嘘。现实的参差更助长了他的扭曲,让他心里的那条疯狗愈发的想出来咬人。
他的母亲长了年纪,终于开窍。觉得再无条件的随顺下去,非把自己儿子毁了不可。于是,她接棒了亡夫的苦口婆心,鼓励成正义好好自学几年就去参加高考。
那年月的大学生含金量不要太高,还没毕业,就有的是各级机关单位抢着要人,最不济也能留校任教。即便家里屁关系托不上,前途照样一片光明。
成正义文化课底子还不错,那时考大学虽然很难,但他还是有自信的。况且,他还有额外的激励不是么?
成冬青工作后一直住在大伯家里,哪怕从家骑车一个半小时才能到自己工作的医院,她也没想过要搬走。直到大伯去世后,她才住进了单位的宿舍楼。
她大伯母没有给她脸色看,更没有赶她的意思。这个年轻时总是高高在上、骄傲无比的城里大小姐,受了其夫的熏陶,随着岁月的推移早就平和了下来。后期,她对这个侄女也算不错。
成冬青之所以搬走,是因为那幢小洋楼里到处都是大伯活过的痕迹,各个角落都残留有他的气息。成冬青实在不想每天每夜的触景伤情,那样的话,她的生活还怎么继续?
她并没和大伯母就此断了联系,而是时常回来与这个老妇人聊天、谈心。但她根本没注意到,这个家的暗处还有一双愤怒的眼睛。看着已然改头换面的成冬青,三天两头的往自家跑,不是送这个就是买那个,俨然把这里当成了娘家一样,成正义就气不打一处来。
他每每当面假笑着招待,背后却再次咬紧了自己的后槽牙。他发誓一定要考上大学、混出个人样儿来。他要把成冬青比下去,他要证明给自己的父亲看,自己才是那个最值得的孩子。
如果事情就这么进展下去的话,成冬青应该也能躲过一劫。可坏就坏在没了大伯的约束,她心里的野望就开始疯狂的跳跃。每周,她都会带那个秘书回大伯家吃饭,从饭桌上他们的对话中,成正义不费吹灰之力就听出了破绽。
自己的表妹不仅看不上这个准表妹夫,还渐渐厌烦了成日与一堆药片儿为伍,拿那仨瓜俩枣儿、根本就不够花的死工资。
成正义早早的在成冬青的光环下学会了察言观色,他想通过乖巧讨好,得到自己父亲少得可怜的关注与认可就必须学会这项技能。否则,他连跟自己表妹竞争的资格都不会有!而这一技能如果没在小的时候成功练就的话,长大了再想学会的难度,丝毫不亚于让个五音不全的人升级成为歌唱家。
瞧见了吧,凡事都有利弊。
成正义心里的那条疯狗于是动起了歪心眼子,它已经不再满足于单纯的把成冬青比下去这么个弱智的目标了。他要毁了她,夺走本就不应该属于她的东西……
成正义的父亲虽然命不长,但与他同期的那些人物可还活跃着呢。而那些人物的子弟哪个不是成正义的发小儿?成正义虽然已跌落神坛,但往日的情谊依旧还在不是吗?要不是因为他听了妈妈的话,决定考大学,他应该也不会游手好闲太久。
适逢改革春风吹满地,他那些尚在庇护之下的发小儿们纷纷转战商场,成了第一批下海捞金的弄潮儿。除了挣到大把金钱外,他们也顺势沾染了不少商贾的恶习。而成正义正是利用了这些那些,成功实施了自己对成冬青的暗算。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偶尔午夜梦回,成正义也曾在一片死寂之中,对自己的所作所为生起过几分愧悔。可每当这种时刻来临,他都会用这句话替自己开脱……
“表妹,今年是你本命年吧,你也老大不小的了,什么时候跟小吴把事儿办了啊?”
趁老实巴交的秘书小吴到厨房帮手的工夫,成正义不怀好意的勾引起了成冬青的野心。
“再等等吧,现在政策好了,我想先看看有没有更好的发展机会。结婚…… 不着急。”
成冬青的回答正中成正义隐怀,把自己那心高气傲的表妹往坑里拽,实在是很轻松呢。
“也是,时代不同了,妇女也能顶半边天。人往高处走嘛!说起来…… 那个小吴。”成正义压低声音,凑近成冬青。
“呵!不是表哥挑剔,那家伙多少有些配不上你!你看他,每回来了就往厨房里钻,说好听了叫体贴人,难听了就是没出息。他在机关里干了那么多年,还是个小小的行政秘书吧!我爸这回可真是看走眼了…… ”
“哎…… 大伯在的时候常夸他,说他安分踏实、靠得住,说女孩子嫁人就嫁这样的最好,安稳!大伯临终时拉着我俩的手,一直嘱咐他要好好照顾我。我还是听大伯的好了,我不想让大伯不放心!”成冬青说着泪湿了眼眶。
成正义看着正抹眼泪的成冬青无声的冷笑。他从母亲的口中得知,父亲除了“好好做人”这四个冷冰冰的字之外,没给自己再多留下只言片语,而对成冬青则是一如既往的充满脉脉温情。
成冬青泪水的温度似乎就来自于那双衰老苍白的手的余温,这高温再次烫伤了成正义,他因为疼,更加疯狂。
“你要能嫁更好的人家,我爸怎么会不放心?表妹,说真的,就你这条件,配我那些发小儿都富余!”
“表哥的发小儿都是高干子弟,我哪配得上!我的户口还在农村呢!”成冬青故作谦虚的同时也尚算有自知。
“什么年月了?还户口户口的!户口能拦着你往高处走么?以前或许能,现在不能够!我发小儿里有好多都打算出来单干呢!有一个刚开了家贸易公司,正缺人呢,最需要你这种漂亮能干的。你要想换换池子,表哥就介绍你去他那儿,怎么样?”
“嗯…… ”成冬青犹豫了。
成正义不错眼的盯着她看,眼神里有一种期待,就像等着看猎物踩中陷阱前的猎人一样。
“表妹,你回去想想,这可是再好不过的发展机会,过了这村儿可就没这个店儿了!你想好了,告诉我一声。”
“嗯!”
成冬青拿着辞职报告,快要走到药剂室的门前时顿了一步。她并没有犹豫太久。在师傅和众人不可思议的目光中,她进去把报告一交就走人了。
那之后,她身上的药片味换成了香水味儿,从一个衣着朴素、中规中矩的女青年,变成了个打扮时髦、运筹酒桌的贸易公司女业务员。她的交际圈就此打开,她交往的人、出入的场所,都让她和像小吴这种按部就班的人与生活渐行渐远。
她喜欢现在的样子,在酒桌上吃吃喝喝就能谈下一笔订单,拿到丰厚的报酬,成为社会上最耀眼的新时代女性。这感觉简直太好了,她终于成了同龄人中望尘莫及的存在,过着想要什么就有什么的生活,用她自己赚的钱尽情挥霍,多么潇洒!
可她不知道,这一切根本没这么简单。多少人都在觊觎她的美貌,期望一亲芳泽。这其中也包括她表哥的发小儿,她现在的老板——刘卫东。那些守规矩、好拿下的客户是他故意给成冬青接触的,那些好赚的报酬只是他的糖衣炮弹。这些都是他为腐蚀成冬青的意志,提前布好的局。
成某人的发小儿里属他最奸滑也属他腐坏的最彻底。他能把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不仅得益于其父的关照,更得益于他对人性的精准把握,以及以此为据搭建起的灰色脉络……
可成冬青毕竟是自己发小儿的表妹,他要是不想在朋友圈里变成啃窝边草狗兔子,就不能像使唤公司里别的女业务员那样,使唤成冬青。刘卫东敢如此这般,当然得先得到成正义默许。
他跟成正义从小玩到大,可没少听成正义非议自己这个乡下来的马屁精表妹。所以,当他把成冬青介绍到自己这间大有可为的公司时,刘卫东着实不解。
成正义怎么可能会平白无故的给自己痛恨的人甜头吃呢?机智如刘卫东,旁敲侧击的询问起了成正义此举的目的,得到的是这么个答案:
“我介绍她来就是要她见识见识社会,你不用关着我的面子供着她,你就当她是普通员工,忘了她是我表妹这事!”
刘卫东即刻就听出了个中真意,极其污秽的笑着与成正义干了一杯。他很愿意当成正义最好用的刀子,这俩货暗戳戳的沆瀣一气颇有股水到渠成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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