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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逢
东郡的深秋,夜朗星稀。
十里外,黄河缓缓淌过。浑浊的泥水里,浮动着血与残肢。有从上游顺流而下,在沙石打磨中已见森森白骨的;有眼见不敌,伺机渡河逃跑,却被敌军从身后一箭射死的;也有躲避战乱,举家迁移,饿死半途尸体被弃于河中的。
在乱世,一个生命消失的原因太多太多......所谓人命危浅,朝不保夕。今日良宴会,明朝葬孤坟,世事无常,如此而已。
河岸边,垒起一个个小土丘,像是人脸上丑陋的伤疤,大地上的黑色窟窿。这是昨日战死士兵简陋的土坟。他们静默地守在河边,北望故土,从此埋骨他乡。
半人高的野草在夜风中簌簌摇动,像是弥留的亡魂浅唱战歌,抑或是死去士兵不甘的怨念在低诉。荒无人烟的埋尸地,没有哪个缺根筋的会在大晚上来这种地方找晦气。但不巧,东汉末年的乱世里,怪胎总是层出不穷的。
一个找不着调的声音,晃晃悠悠地在野草丛中响起,在半空中晃了一圈,又摇摇欲坠地飘荡在坟堆上空。
“可怜河边骨,沙场变......变坟场,萧萧西南风......寄我......”
那人停了停,打了个酒嗝,又继续哼着他那不知所谓的小曲。也不知他到底喝了多少酒,又为什么要特意跑来一片坟场喝酒,只是他七扭八歪的语调,和着萧瑟秋风,无端让人听出了几分凄凉与哀愁。
一人循声而至。
程昱听着声音就在附近,却只能看到孤零零停在野草间的马匹,不见那人,怒吼一声:“郭奉孝!你又跑来喝酒!”
那个哀婉的小曲闻声而停,却不见郭嘉的身影。程昱骑在马上,低头看着眼前海浪般的野草,在风中一波一波地翻滚。
“你再不出来,我就把你的马牵走了。”
还是无人应声。
程昱望着不远处的坟堆,从怀里掏出一个火折子,“啪呲”一下点燃。火油燃烧的味道在干燥的秋风里格外清晰。
程昱大喊,“三!二!一......”
最后一个字还未落地,一个人影便“刷”地一下从野草间立起。
“别啊!仲德!别点火!”
郭嘉猛地一下站起,脑血翻涌找不到平衡,“砰”一下又摔倒在地上,吃了一嘴泥。
程昱也不急了,就这样好整以暇地端坐在马上,看着郭嘉陷在泥里,挣扎半天起不来。“没事,奉孝不用起来了,正好省得我挖坑。”程昱慢悠悠的声音顺着风声传到郭嘉耳中,“我数十声,你再不过来上马,我就直接一把火烧了这里。奉孝你有这些将士作伴,葬在这也不算孤独。”
“啊啊啊啊!”郭嘉怒吼一声,顺着劲把自己从土里拔出来,也没看清路,就顶着满头枯草朝火光冲去。
“哼!”顶着郭嘉愤怒的眼神,程昱满不在乎地将火折子从容收起。
郭嘉艰难地翻身上马,毫无形象地趴在马背上,“你干嘛急着找我?主公不是才打了胜仗,此刻应该忙着整顿军队才对。”
程昱瞥了郭嘉一眼,“曹将军向来治理有方,军纪严明,整顿军队的事情用不着将军操心。曹将军急着让我找你回来,应是要与你商议黄巾军的事情。”
“呕!”喝醉了酒趴着也不舒服,郭嘉只好将自己撑起来,迎着夜风胡乱梳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露出一张苍白的脸。饮冷酒吹冷风,脸上无一点血色。唯独一双眼睛,虽蒙着醉意,却仍有一缕精光闪过。熠熠的黑眸在苍白的脸庞上格外惹眼。“找我议事?不是有文若在吗,主公可以先与文若商议啊。”
“荀司马病了。”
曹军大营。
虽是深夜,值守的卫兵任然一丝不苟地巡逻着,五人一队,步伐整齐。不少帐子仍然亮着烛火,一个一个昏黄的小点,在凌冽寒风中透着些许暖意。
主帐内,仍在议事,油灯却点得不多,只有零星几盏,勉强维持着能够视物的亮度。谈话的声音也被刻意压低,一个个抡刀握枪的大老粗,被迫压着嗓门说话,偶尔一个激动声量拔高了,又使劲憋回嗓子里,像漏气的沸水壶。
荀彧睁开眼睛,怔怔地望着昏暗的帐顶,一时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
我不是已经死了吗?
前尘过往,如潮水般一下子涌入荀彧脑中。前世的种种,在荀彧脑海中一闪而过。庞大的信息量将荀彧本就在发烧的脑子灌得胀疼,荀彧皱着眉,难受地眯起眼。
太多太多,来不及细细思考。荀彧只能暂且从纷乱的画面里,找出静尘最后留给他的那封信。
“如若有缘,心事或可如愿。”
荀彧闭着眼,在心中默默念着这句话。短短几个字,在荀彧口中嚼碎、咂开,一遍又一遍。荀彧紧紧地抿着唇,牙关死死地咬着,整个人绷成了一根弦。
他不知是否该庆幸,多少人求神拜佛哀求一生都换不来的重生机缘,居然落在了自己身上。
是梦吗?荀彧不由地想。
前世作为方晏的往事,仍历历在目。荀彧一时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方晏,还是荀文若?
我真的重生了吗?
荀彧缓缓睁开眼,余光瞥见帐中熟悉的衣袍,心中一惊,慌乱间打翻了床边的药碗。
那件外衣是荀彧给曹操挑的。
初平三年,曹操领兖州牧,受封镇东将军。兖州东郡,一个不服曹操的陈氏子弟,在曹操巡城查看房屋修葺情况时,阴阳怪气地嘲讽曹操穿得像个土包子。虽然披了个将军的外衣,但内里还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宦官之后。还没等曹操开口叫人把那个姓陈的外衣扒下来,跟在旁边的荀彧就先引经据典地将那人劈头盖脸地骂了个体无完肤。荀文若一个脏字都不说,却能将那人骂得脸红耳赤,脸都快憋青了。
回营之后,荀彧便亲自挑选布料、绘制纹样与形制,给曹操做了一件外袍。
曹操张开双臂任荀彧给他度量身形,笑道:“狗言狗语罢了,文若何必在意。”
荀彧拿着绳线仔细地比对着,“明公乃成大事者,自是不拘小节。但日后难免有需要注意衣着的场合,如今也只是早些备着。”
荀彧看着熟悉的外衣,心头有些酸涩,难受地掐着心口。
瓷碗“哐当”碎裂的声音,将外头细细的议论声打断。
曹操回头看了看屏风后的一片漆黑,挥手道:“你们先下去吧。”
荀彧撑在床边,看着屏风后那个熟悉的身影站起身来,拿起灯盏,朝屏风后走来。荀彧很想逃,他还没想好要如何面对这个人。但身体却僵在了原地,一点也不由荀彧的心。就这样,荀彧措不及防地与曹操打了个照面。
“文若,你醒了!”曹操喜道,端着烛火快步走到荀彧床边,“昨日清点军械时你突然晕倒,吓我一跳。”
曹操将灯盏放在床头,轻轻扶起荀彧。
“你一直发着烧,随军大夫说你是思虑过度,加上近日寒风骤起,才病倒的。”
荀彧垂着眸子,掩去其中复杂的思绪。
荀彧一直不说话,曹操也不在意,只觉得荀文若是发着烧难受。曹操拿起枕边的汗巾,替荀彧擦了擦颈间发出的虚汗,“军旅艰苦,文若跟着曹某,受累了。”
荀彧垂在身侧的手攥紧被单,低哑着嗓音开口:“明公......”这个词一说出口,荀彧的心就颤了颤,他忍着心头翻涌的思绪,继续道:“彧有些累,还想再休息片刻。”
“好。”曹操放下手中汗巾,轻声说:“文若先等等,我叫人换一碗药来,你喝了药再睡。”
“嗯。”荀彧闷声应了。
曹操朝帐外走去,他留下的灯盏里,跳动的烛火映着他的背影。荀彧深深地看着曹操离去,千头万绪,不知从何理起。
灼燃若披云而见日,霍然开雾而观天。我曾以为,你会是那个站在我身侧,为我提一盏明灯之人。明公......曹丞相......魏公......
荀彧苦笑。
重来一次,我还该选择与你同行吗?
双骑并行,朝曹营驶去。不知不觉,天色已微微亮起,黑夜又过去了。
吹了一个多时辰的冷风,郭嘉的酒早就醒了。不慌不忙地整理好衣容,郭嘉方从马上下来。程昱与郭嘉下马,进入曹营。
“你酒壶呢?”程昱瞥见郭嘉空落落的两只手,这家伙可是一贯酒壶不离手的。
“留在那了。好酒哪能自己独吞,当然是要和兄弟们齐享啦!”郭嘉迈着懒散的步子,在肃穆的军营中显得很另类。
程昱显然不会相信郭奉孝这个家伙在军帐议事时间外的任何一句鬼话,闻言,很是隐蔽地翻了一个白眼,不客气地揭穿道:“你是忘了拿酒壶吧。”
郭嘉此人,没什么别的爱好,就是喜欢喝酒。喜爱到极致,就会产生一种占有欲。如果对象不是人,而是食物的话,那就应该叫护食。如果要来形容郭奉孝对酒,那就是饿了三天的耗子闻见膻腥——两眼放光。因此,郭嘉这个人,是绝对不会把嘴边的酒留给别人的,更何况是一堆死人。
被程昱揭穿,郭嘉也一点不尴尬,冲程昱晃晃手,“你先去主公那吧,我去看看文若。”
程昱脚步不停,朝主帐走去,只落下一句话给转身朝荀彧帐篷走去的郭嘉。“荀司马就在曹将军帐中。”
“啊?”已经走出几步的郭嘉愣了愣,对这个事情接受自然。郭嘉晃了晃脑袋,嘟囔道:“我怎么没想到。啧!酒还没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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